許曉迪
董克平:生于1961年,北京人,畢業(yè)于北大哲學系,美食評論家?!渡嗉馍系闹袊访朗愁檰枺珹PEC北京領導人會議首腦宴會專家顧問。著有《口頭饞》《食趣兒》《吃鮮兒》等。
他的新作《吃鮮兒》記錄各地佳肴美饌,但最愛仍是家里的餃子
2017年11月19日,董克平的日記寫到了第三百篇。這個周末,他去了常州溧陽的天目湖,離開北京前照例拍了張照:夕陽西下,站臺上一個人都沒有,空蕩蕩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老朋友陳曉卿評論:見過很多孤獨的人,但此時的董克平最孤獨。
“孤獨的美食家”跟著寒流“下江南”,為的是赴一場“吃”約。天目湖的砂鍋大魚頭,湯色奶白,魚肉酥嫩如豆花;溧陽“三寶”之一的扎肝,將豬肝、筍干、五花肉、油豆腐果混在一起,用豬小腸裹住扎緊,長時間燜燒后,醇厚雄渾,是過年時不可少的一道菜;剛從田里挖來的薺菜,清鮮水靈,在雞湯里滾上5秒鐘,“好吃到要飛起來”;一碗冒著熱氣的大腸面,肉丸子漂在嫩黃的筍絲和棕紅的肥腸之間,“很有滋味”。
“一年365天,200多天都在路上,我愿意出門,總待在北京,真沒什么勁?!薄跋陆稀敝暗囊粋€中午,在眉州東坡的一個包間里,董克平從果籃里拿過一瓣柚子,一邊剝著,一邊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他穿的那條橙紅色的褲子格外醒目。兩天前,他穿著同一條褲子在寧波象山的漁船上留了張影,享用完一頓黃魚盛宴后,又飛回北京。
“打飛的去吃一頓飯,說起來挺奢侈的,但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倍似秸f,“有人問我,這么飛來飛去的累不累?我的回答是: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對美味的向往?!?h3>舌尖上的學問
董克平打開手機備忘錄給記者看,他的日程已經排到了明年元旦,這種“永遠在路上”的狀態(tài),讓他在美食評論圈里得了個“最勤奮”的稱號。坊間流傳著一個段子:有人到董克平家拜訪,董太太出來開門,和善地跟對方說:“找董克平啊,他搬家了,搬走兩年了,您不知道嗎?現在他住T3航站樓?!?/p>
事實上,勤奮的董克平不僅步履不停,還筆耕不輟。從今年1月16日起,他開始寫日記,每天不管吃了什么,喝沒喝酒,多晚休息,都會圖文并茂地寫上一篇。陳曉卿說,董克平的日記頗有魯迅之風,“每天行蹤事無巨細,天氣、路途、交際等都躍然紙上”。而這些文字,大都是他在等飛機、等人、等上菜、等錄影間隙,用手機一字一句敲出來的。
集腋成裘,就有了如今洋洋灑灑的幾十萬字,散落在新書《吃鮮兒》的各個篇章中。一年四季、東西南北,到哪里去吃鮮兒,翻開本書就會找到答案:
清明時節(jié),春江水暖,去鎮(zhèn)江揚中吃一回竹筍、秧草燒河豚,滑膩似脂,滋味豐美;小暑前后,苦夏難熬,去杭州的奎元館吃一碗蝦爆鱔面,鱔魚肥美,開胃且養(yǎng)人;金秋九月,云南的各種菌子上市,雞樅菌浸潤在加了豬骨湯的雞湯里,鮮甜之味難以言表;到了冬天,正是吃羊肉的好時候,清蒸的內蒙古羔羊鮮香潤滑,老字號“西來順”的油潑羊肉脆嫩筋道,四川的簡陽羊湯不膻不膩,醇厚無比……
《吃鮮兒》中,除了這些滿足味蕾的美食地圖,董克平更關注食物背后的故事,通過日常的吃喝流水賬,將那些“舌尖上的學問”一一道來:日本的生魚片原是正宗的中國料理,曹植、隋煬帝、唐玄宗都是它的忠實擁躉;《七品芝麻官》中“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戲詞家喻戶曉,但紅薯在明朝萬歷年間才被引進中國,與權臣嚴嵩斗法的唐知縣不可能在幾十年前就知道這種食物;至于玉米、土豆、番茄、辣椒等如今常見的食材,無不與復雜的文明交流史息息相關。
“食物背后的東西才最有意思,它直通文化的核心,我們中國文化就建立在飲食之上?!倍似秸f。從一個單純的吃貨,慢慢變?yōu)橐粋€舌尖上的學問家,這條路他走了30年,“時間是個硬性指標,關于飲食這件事,年輕時真的做不到家”。
30多年前,上世紀80年代,董克平還在北京大學讀哲學?!耙粋€月二十幾塊的生活費,要吃飯、要買書,偶爾還有一點小小的交際,能吃飽就不錯?!敝两?,董克平對當時的饑餓感記憶猶深,“那時吃完早餐上課,到了第二、三節(jié)課課間,休息時間比較長,各個食堂都推出車來賣包子,我一定得去買個包子吃”。即便如此,第四節(jié)課也總是上不踏實?!暗搅说诙W年,我們開始上中國哲學史,當時的老師是陳來,現在是清華國學院的院長。他和我們說,咱們課間不休息,早點兒下課去吃飯。大家一致同意。那個時候,你真能清楚地聽到肚子里咕咕叫的聲音?!倍似秸f,“我大學時才108斤,穿一尺八的褲子?!彼檬直攘讼庐敃r的腰圍,“女生的褲子都能穿,瘦死了?!?/p>
在北大,董克平交了不少朋友,“法律的、英語的、地質的、國政的,學什么的都有,大家聚在一起,聊聊天、看看書,說說彼此的事。那時候真是‘窮聊,最有錢的是徐小平,當時在北大當老師,但租一個房子又差不多把錢花完了?!焙髞?,在董克平的隨筆《口頭饞》中,徐小平還專門寫了一篇序,講起董克平在那間簡陋的出租屋里,給大家做五星級大餐的趣事:“我們大家聽任他在廚房里跑進跑出,叮叮當當忙成一團,而各自也已經饑腸轆轆,等待著小董的奶油蘑菇,來滿足一下物質還不富足時代的一次饗享?!?/p>
菜端上來,大家交口稱贊,“這個奶油蘑菇真棒,真棒,真他媽棒”。等到場子漸冷,平時不說話的孫兆華(如今已是知名企業(yè)家)放下筷子,滿臉慚愧、心存自卑地說了一句:“唉,俺吃不慣!”話一出口,在座每個人都開始大笑,事實上每個人都“吃不慣”,“實在是難吃極了、難吃瘋了”。徐小平寫道:“笑聲中,我們把現代文明里所有的悖論、荒誕、虛偽和無奈都噴發(fā)了出來?!?/p>
回憶起這個令人捧腹的場景,董克平感慨萬千,“吃那頓飯的人,現在都是成功人士,不同行業(yè)各自精彩?!闭f話間,菜也一道一道地上來。夫妻肺片、棒棒雞、江團魚、苕粉、東坡肉、老媽蹄花,都是典型的川菜。服務員端來老成都的手工茉莉花茶,“請董老師品一品”。
“中國文化,基本上是飲食文化中的饑餓文化。”董克平指著面前的一盤夫妻肺片,“吃臟器,也是因為沒得吃,就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了。中國人從來沒有吃飽過肚子,直到改革開放,才開始全民吃飽;到了上世紀90年代,去餐館吃飯才成為日常消費的一種?!?
90年代的董克平,最常去的正是川菜館子。魚香肉絲、宮保雞丁、水煮牛肉、回鍋肉等滋味濃郁、好吃不貴的川菜,構成了最初的美食記憶?!澳菚r吃飯還延續(xù)著學校的習慣,一個大碗,把菜往米飯上一倒,和勻了,呼嚕呼嚕就吃完了?!边@樣吃飯的后果,就是體重的飆升。3年時間里,他從一個108斤的瘦子變成了一個168斤的胖子。
如今的董克平,吃得克制,淺嘗輒止,空碟里堆滿了果皮和煙灰?!澳菚r剛從學校出來,餓久了的腸胃對動物油脂極為渴望。其實人對肥厚食物的渴望,從原始社會以來一直如此。只不過后來我們有了文化,文化產生了一種限制,讓我們?yōu)榱私】?,有意識地拒絕它、遠離它。”面對著一盤色香味俱全的東坡肉,董克平講起來,也帶著濃濃的哲學范兒。
事實上,幾年的未名湖畔生活對董克平的影響一直都在,他的美食評論里總是充滿了吃什么,去哪兒吃,以及和誰吃等“終極問題”。從1992年去廣州混世界,20多年來,他走南闖北、東突西奔,見識、記錄了各地的美味佳肴、風俗人情,成了“北大畢業(yè)生里面最懂吃的人”(徐小平語)。2012年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引發(fā)收視熱潮,更讓作為顧問的董克平名聲大噪,在各大電視臺的美食烹飪節(jié)目中,總能看見他的身影,穿著中式對襟兒,戴著寬邊眼鏡,評論吃喝,滔滔不絕。
盡管已成為美食圈的紅人,但董克平卻不敢以美食家自居。他的微博簡介只一排字:一枚喜食好色四處游走找吃的無業(yè)游民。“我這個人喜歡吃,嘴饞,小時候可吃的東西太少,肚子里缺肉少油,見著什么都覺得好吃。后來去過的地方多了,慢慢就有了區(qū)域的比較?!倍似秸f,“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食物背后關聯(lián)著氣候、地理、歷史等一系列要素,研究這些興趣盎然,其樂無窮,同時也發(fā)現了自己的淺薄,惶恐一直相伴?!?/p>
在新書《吃鮮兒》的扉頁,董克平題了8個字:食無定味,適口者珍。出自宋代詞人林洪的《山家清供》。每個人對味道的偏好不一,所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這也正是董克平對美食的見解:“北京豆汁很多人接受不了,但也有人趨之若鶩;黔東南的羊癟(biě),當地人拿它招待最尊貴的客人,我喝了一口就吐得不敢嘗試第二口,我只能說自己不喜歡,卻不能說它不好吃?!?/p>
在他看來,味道也是有記憶的?!叭藗兊目谖读晳T,基本上在6到9歲就形成了。長大后,你會遇到更多的滋味,它們很好吃,但不是你熟悉的味道。在你最餓的時候,最想吃的是什么?肯定是家里的吃食,而不是外面的那些大菜?!?/p>
董克平胡同出生,胡同長大,是個地道的北京人,喜歡吃餡兒。“小時候家里吃頓肉就算改善伙食,白菜幫子剁剁,包成餃子、包子,現在我也愛吃大白菜豬肉餡兒?!倍似秸f。在他眼中,飛來飛去的日子勞碌辛苦,雖能嘗遍各地美味,但最能舒腸撫胃的吃食,還是那些味道各異的餃子?!俺陨巷溩?,就像回到北京,回到了熟悉的胡同、院子,回到了我的家人和朋友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