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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過蒲寮

        2017-12-25 20:26:46文非
        安徽文學 2017年12期
        關(guān)鍵詞:瘦子小虎老頭

        文非

        上路后,女人一直盯著窗外,一聲不吭。外面并沒有什么好看的,沒完沒了的山和樹,不時閃過被雨淋濕的灰不禿嚕的村莊和收割后蕪雜的田野。偶爾,有那么一兩只膽大的野兔、黃鼠狼箭一般橫穿過馬路,消失在山林中。

        大雨漸零落,雨刮器擺動幅度小了一些,發(fā)出的單調(diào)干澀的聲音,依然令人難以忍受。

        男人很想表現(xiàn)得大度一點,打破這該死的僵持。

        “講一個?”男人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打著哈欠。

        女人沒有理會。這種氛圍下講笑話,多少有點不合時宜。

        男人懊惱,出發(fā)前不該帶女人去吃面,可他的腿已經(jīng)習慣了往面館拐。貨場那家山西面館受歡迎,不僅因為面好,分量足,更為重要的是老板娘長得撩人。跑貨的司機什么樣的女人沒見過,但一本正經(jīng)里面透著騷勁的女人卻是少見。填著肚子,開些半葷半素的玩笑,是最好不過的調(diào)料。女人在男人們的嘻笑中默然吃著。結(jié)賬時,女人居然提出抹掉兩塊零頭,理由是面太辣了,沒吃上幾口。女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有些沖,有些毫無來由的不滿。老板娘接過女人的錢,上下打量了一眼女人,又瞟了一眼男人。這一眼,讓男人好生羞愧,出了門,就火了,火火地火了。

        男人從方向盤上騰出手拿煙,煙盒卻空癟。這陣子,女人不聲不響藏匿了他不少煙,他心里清楚得很,也不想去說破。他旋開音樂——解乏的法子永遠是抽煙、講笑話、聽歌——秋褲大叔滄桑沙啞的聲音頃刻灌滿了駕駛室,將滯澀的雨刮器聲以及汽車轟鳴聲掩蓋。他最近喜歡上了這個滿臉委屈的男人,唱出了中年男人的辛酸和無奈。

        女人搖下一點車窗,灌進來的冷風迅速將駕駛室殘留的煙味吹蕩開來。

        “能換一首么?”女人說,臉依然側(cè)望向窗外。

        “你自己選吧。”他說。

        這是他們上路后的第一次對話。女人收回目光,側(cè)身,胡亂摁了一首。里面的歌不多,周華健、劉德華、楊鈺瑩、汪峰……九十年代的老歌居多。其實在路上他也很少聽,尤其是一個人跑貨的時候,困了就抽煙,一根接一根,好這一口。

        山里的路不好走,飄著雨,車速不快,一晃一晃,顛得厲害。若不是為了節(jié)省一點高速公路過路費,他才不會選擇這條見鬼的國道。不過等過了蒲寮,上了高速,也就快了。

        “小虎——沒事吧?”女人扭頭望向車后窗。其實什么也看不見,玻璃窗爬滿了臟兮兮的水漬。

        “它是條狗?!蹦腥苏f。

        “跑完這趟你回去吧?!蹦腥讼袷窍露藳Q心。

        “嫌我礙事?”女人“嗤”的一聲,嘴角懸著一絲冷笑。

        “你什么意思?”男人剛剛好點的心情又變得煩躁起來。

        女人張嘴,卻又忍下了,外面路況并不好。

        “凈給我添堵?!蹦腥肃洁炝艘痪?,腳下跟著用力,貨車轟然向前。拐過一段“Z”形彎路,上了一個坡,又下了一個坡,路邊閃出一塊濕漉漉的路標,顯示前方是蒲寮——后邊那個字怎么念,他不確定,反正,這地方不陌生,跑過好幾回——路兩邊有了人煙的跡象,雨霧竹林中不時閃現(xiàn)灰黑的屋瓦和靜默的檐角。女人翻了一會兒手機,把窗戶搖上,掐了音樂,閉了眼,歪在椅子上補覺——昨夜在貨場的小旅館,男人將她折騰得整宿失眠。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把女人從睡夢中撈了回來,劇烈的踉蹌過后,車子尖叫著剎住。女人悚然驚醒,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恍恍然跟著男人下了車。車后十來米處,幾只被碾壓成肉餅的山羊貼在路面上,壓爆的眼珠突出眼眶,面目可怖,內(nèi)臟模糊了一地,血水混合著雨水恣意橫流。路邊,還有兩只折了腿的,眼里充滿了痛苦和恐懼,試圖爬到路基的草叢里。男人有些沮喪,四下張望后,隨即命令女人上車。女人看了看地上劇烈抽搐的羊,捂了嘴,手足無措。

        “杵著干啥,走!”男人邊走邊回頭喊。

        “不管了?”

        “咋管?”

        “有兩只——”

        “少給我惹事?!?/p>

        “我是說……”

        “夠了。我們已經(jīng)夠倒霉了。”男人煩透了,他必須讓女人馬上閉嘴。

        “你就不怕……”女人表情有點怪異,爬上車,似乎不想往下說,但最終,還是從牙縫里擠出兩字,“報應(yīng)?”

        這兩字把男人徹底給惹火了,他黑下臉想發(fā)作,卻見水箱表亮起了紅燈。他瞪著女人,蹦出一句粗話,迅速將車駛離現(xiàn)場。走出去很遠,男人才下車查看,水箱居然快干鍋。出發(fā)的時候光顧著和女人慪氣,竟然忘記檢查水箱。他爬上駕駛室拽出水桶,四下望望,然后朝不遠處一處低矮的灰磚房走去。很快,他又回來了,看他提桶走路的樣子,就知道是空手而歸。

        “什么人!”男人將水桶“咣當”扔下,踢了一腳水箱。

        女人僵了一陣,捏了幾個桃下車,提起鐵桶朝灰房子走去。

        屋里光線不好,凌亂的雜物在暗中靜默,檐下的竹竿上挑著幾件還在滴水的衣服。女人喊了幾聲,久無應(yīng)答,于是將桃擱在檐下木凳上。女人剛轉(zhuǎn)身,卻見屋角突然閃出一個懷抱柴火面容黑且瘦的婦人,細小的雨珠掛在發(fā)梢上,閃著明亮的光澤。

        “車子沒水了?!迸吮M可能使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充滿善意。

        “那是你男人吧。”婦人把濕漉漉的柴火放在屋檐下,“火氣不小?!?/p>

        女人朝公路上的貨車望了一眼,男人正彎腰給鐵籠里的小虎喂食。一天沒吃,那家伙肯定餓壞了。

        婦人向后捋了捋綴滿水珠的頭發(fā),抬手指了指。女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發(fā)現(xiàn)羊圈旁有一口銹跡斑駁的壓水井。女人走過去,卻怎么也壓不上水——活塞似乎松了。婦人過來,三下兩下,很輕易地就將水壓出。

        女人繞著紛亂的積有雨水的羊蹄印及散落的羊糞球,來回三趟才勉強將水箱填滿。男人也不搭手,倚在車頭一邊抽煙一邊懶懶地往這邊看,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些被藏匿的煙的。

        再次上路,天已擦黑。前面就是高速公路蒲寮入口,男人打算在前面的飯店打尖歇腳,明天一早趕路。

        “這樣的事情,攤上就是大麻煩。”男人惦記被窩里的那點事,試圖安撫女人。

        “你看見么,井邊的羊圈,門敞著,空落落?!迸擞挠牡卣f。

        “……怎么可能?!?/p>

        “出事后一路過來,只看到她那間房子。”

        “路上跑貨,難免意外?!蹦腥吮M量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惱怒。

        “……那兩只折了腿的羊,我們應(yīng)該做些什么。”

        “你能?!蹦腥藟鹤』饸庹f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依稀看見遠處飯店昏黃的燈光。

        飯店就蹲在路旁,像一只不懷好意的巨大的黑獸。這樣的路邊店,多是民房,一樓吃飯二樓住宿,招徠的是外地司機的生意。一塊寫有“吃飯,睡覺”的木板歪在院門前,黃燈冷雨里,這幾個蹩腳而潦倒的字,倒讓人心里莫名暖和起來。

        院門半開著,光滑的鐵環(huán)泛著清冷幽寂的光。遲遲不見人出來,男人摁了一氣喇叭。二樓的窗戶應(yīng)聲推開,伸出一個肥碩的光頭,怒罵:“娘那個■,嚎喪啊。”未等男人探身回罵,窗戶便“砰”地關(guān)上,緊接著,從屋里顛顛地跑出來一個干瘦的老頭,賠著笑臉道:“師傅,莫急,莫急,吃飯睡覺,獨這兩件事急不得喲?!闭f著,打著手勢引導(dǎo)男人將車移進遍地泥濘的院子。

        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男人跺掉腳上的泥,準備先登記住宿。柜臺里面沒有人,老頭朝樓上“阿雅阿雅”地喊。只聽得樓上一片紛亂的麻將聲,并不見人下來?!耙?,二位先吃吧?!崩项^遞過來一張布滿油漬的菜單。男人簡單點了幾樣菜,要了一瓶二鍋頭。

        飯菜倒很快就上來,男人胃口好,中午就啃了半個饅頭,早餓了。女人還沒從剛才的情緒里轉(zhuǎn)出來,索然地扒了幾口飯菜。男人很想再叨上幾句,但轉(zhuǎn)念又覺得不能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純粹是個陷阱。

        樓上的麻將洗牌聲愈發(fā)地響亮,女人放下碗筷,不斷地朝上面張望。正在上菜的老頭賠著小心說:“幾個玩牌的朋友,很快就會結(jié)束的?!闭f完,噔噔上樓,站在一樓至二樓的樓梯間大聲喊那個叫阿雅的女人把客人的房門帶上。話落,嘩啦嘩啦,嘩啦嘩啦的洗牌聲退潮一般遠去。

        吃完飯,老頭給男人辦理登記手續(xù),女人則將桌上的殘羹剩飯用一個盆裝了,朝貨車走去。老頭不解,目光追著女人。

        “一條狗?!蹦腥它c上煙。

        “最好讓它在籠子里老實呆著?!崩项^似乎有些擔心。

        “它一直很聽話,也很友好?!?/p>

        “哪怕是對油耗子?”老頭笑起來。

        “那不一樣,就算在籠子里,也讓人膽寒?!?/p>

        拿了鑰匙,他們一前一后上樓。迎面一個女人捂了嘴,急促下樓,似乎就要吐了。他們下意識地把身子貼在壁上避讓,一陣香水及煙酒的混合味拂過男人的鼻翼,他游移的目光迅速落在女人豐腴的臀上。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女人就是阿雅。

        經(jīng)過208房,女人從虛掩的門縫里往里瞄了一眼,并不能看清什么,煙霧彌漫中,浮動著幾個虛幻的身影。

        他們的216房,在走廊的最深處,雖然和208房隔了好幾間,但關(guān)上門,外面的喧鬧依然響亮。男人想換間房,轉(zhuǎn)念又作罷。就這么幾間房,換哪都一樣。而且,站在216房窗前,可以照看院內(nèi)的貨車。

        下水道居然壞了,馬桶纏了黃膠帶。他想起老頭在他們辦完入住手續(xù)后,狡黠地提起過院子里的廁所。

        “還是回車里吧……心里踏實?!迸霜q豫。

        “燒得?”男人瞪了女人一眼,把自己放倒在床上舒展身子骨。催促女人先去洗洗,他要讓今夜的一百二十塊錢花得夠值。

        女人不敢違拗,磨磨蹭蹭洗漱完出來,男人卻佝在床上,鼾聲如雷。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遼闊的海,一眼望不到盡頭。男人在嘩啦嘩啦的海浪中盡情鳧水、撒歡,他好久沒這么暢快過,感覺真是妙極了。女人穿比基尼的樣子真是好看,男人抱著不敢下水的女人向深水處游去,女人嚇得抱緊他大呼小叫。男人開心極了,可就在某一瞬間,他像突然失去了游泳的本領(lǐng),手腳完全不聽指揮,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他們呼叫著、撲騰著,漸漸向無意識狀態(tài)滑下去……

        掙扎著醒來,男人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手腳被捆,用的是貨車上的尼龍繩,勒得腿腳生疼。男人迷迷瞪瞪,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咬了咬舌,疼。

        他大聲喊叫。衛(wèi)生間傳來女人“嗚嗚”的回應(yīng)。

        “你還好嗎?”他沖里邊喊。

        里邊發(fā)出更為急切的“嗚嗚”聲。男人一骨碌翻下床,雙膝跪著向衛(wèi)生間“走”去。他看見了,女人被反綁在水管上,口中塞滿毛巾,如若不是開著暖氣,女人這會兒肯定凍僵。男人艱難地移到女人身邊,跪著,示意女人低頭,幾經(jīng)努力,他咬住了女人嘴里的毛巾。

        “他們……半夜……把我從車上綁下來?!迸舜罂诖瓪?。

        “他們是誰?想干什么?”

        女人搖頭,驚魂未定。

        屋外響起嘩啦嘩啦的洗牌聲,男人想起昨夜夢里的海浪聲。一定是那伙人干的,他們究竟想干什么,把人綁了,卻還在悠閑地斗牌。

        “沒把你怎樣吧?”

        女人又是搖頭,眼淚都要下來了。

        男人搞不懂,放著舒舒服服的床不睡,卻偏要在車上蜷著受罪。他似乎又想到什么,用背部蹭著墻壁,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然后僵尸一般“咚咚咚”地向窗口蹦去。老天保佑,車還在,貨物安然無恙。車邊散著泥濘的腳印,昨夜女人被他們從車上綁到房間時,一定發(fā)生過拉扯,可他居然一丁點都沒察覺。小虎呢?這么大個事它怎么都沒半點動靜。那畜生也許和他一樣睡得死,對昨夜發(fā)生的危險,渾然不覺。

        門突然開了,老頭領(lǐng)著一個板寸頭的漢子進來。男人本能地向后退步。

        “到哪里?”“板寸”掃視了一眼屋內(nèi),一副審訊犯人的口氣。

        “深圳觀瀾?!蹦腥巳鐚嵒卮?,在沒搞清楚他們的意圖前,他不打算和對方發(fā)生沖突。

        “什么貨?”

        “桃?!焙筮叺睦项^搶了一句。

        “板寸”把眼一瞪,老頭趕緊縮了回去。

        “老實呆著,否則有你好受。”“板寸”說完往門口走,回頭丟下一句,“解了?!?

        老頭給他松綁的當兒,男人總算鬧明白了咋回事。昨夜進院門的那幾聲喇叭,把屋里打牌的幾個家伙給驚著了,其中一個快要輸光了的瘦子,哆嗦間居然出錯了牌,輸?shù)袅藘H剩的幾張票子。輸光了錢的瘦子為了使賭局繼續(xù)下去,打起了院里貨車的主意,當即將貨物估價,每人均占一份,最后輸?shù)舻哪俏怀鍪职沿浳锟巯伦儸F(xiàn)。

        男人氣沖沖摸手機要報警。老頭冷冷地說甭找了,手機、車鑰匙、身份證,早給收了。政府要是管得了,天下早太平啰。

        “連車帶貨,可是我一家老小性命?!蹦腥藲饧?。

        “少安毋躁,就一游戲?!?/p>

        “游戲?”

        “對,游戲。你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運氣好的話,你可以毫發(fā)無傷地走人?!?/p>

        “我們耗不起,晚到一天就得賠?!?/p>

        “我也是受害者,收不上房錢不說,還貼上好酒好菜。”老頭的語氣明顯不滿,“我巴不得把這伙瘟神送走。”

        “都是些什么人?”

        “附近村上的無業(yè)游民,城里混不下去,回來了?!?/p>

        老頭開門離開的一刻,喧鬧猶如開閘泄洪的水灌進來。

        女人揉著發(fā)紅的手腕坐在床沿啜泣。男人“嚯”地起身出門,女人連忙跟了出來,被男人鐵著臉喝住。在怒沖沖走向208房的過程中,男人的腳步慢了下來,他似乎改變了主意,或者說在那一瞬間喪失了沖動和勇氣。經(jīng)過那扇虛掩的房門,他的腳步并沒有停下來,僅僅是朝屋內(nèi)匆匆一瞥。他看見幾個面目不清的男人浮在煙霧中吆五喝六,麻將拍得山響。

        男人低頭拐下樓,柜臺前那個叫阿雅的女子正在對鏡補妝。來一包芙蓉王,男人說,聲音有點陰冷。女子眉眼沒抬,丟過一包芙蓉王。男人并沒有拿煙,他捏了捏手中的幾張鈔票說,來一條吧。對方眼角向上挑了挑,睨了男人一眼。再來點飲料,王老吉、果汁,還有啤酒,都來點。女子照辦,把東西窸窸窣窣用塑料袋裝好。男人遞過兩張老人頭說,幫個忙,給樓上打牌的那間送去。女子怔了怔,嘴角迅即掠過一絲媚笑,怎么謝我?男人勉強也笑了笑,不用找零了。女人拎起煙和飲料,穿著拖鞋扭著腰肢踢踏踢踏地上樓。不多時,又扭著腰肢踢踏踢踏地下來了。擱那了。女子說,領(lǐng)不領(lǐng)情我不知道。男人點了點頭,在柜臺前木了一會兒,看著女子抿了抿紅唇,將口紅旋上蓋。

        男人推開門,一陣寒風頓時卷進來。外面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雨,屋檐滴滴答答。男人呱唧呱唧踏著泥濘往車邊走去,車門緊鎖,他試著拉了拉,沒用。雨水潲進了鐵籠,小虎支棱著濕漉漉的黑毛顯得有些躁動不安。男人愛憐地摸了摸它的頭,然后從車底下解下一塊油布,蓋在鐵籠上。做完這一切,男人低頭返回屋內(nèi)。

        那個叫阿雅的女子已經(jīng)離開了,柜臺上擱著一把銀色的扳手,該是哪個粗心的司機拉下的。男人想打聽打聽樓上的牌局,他靠在柜臺前等了一會兒,久不見人過來,倒是有廚師模樣的人以為他是新到的客人,從那邊走過來詢問。男人又等了一會兒,離開的時候,很自然地把那把明晃晃的扳手隱在袖里。

        女人一直坐在窗前,守著院里的十二輪貨車。

        “跑不掉?!蹦腥酥刂氐匕炎约簰佋诖采?。

        “得想點法子,不能干等?!迸藨n心忡忡。

        “沒什么大不了?!蹦腥丝跉廨p松,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

        “找他們好好說道說道?”

        “大不了拼命!”

        女人看著男人翻過身留給她的脊背,心里發(fā)虛。這顯然是她不想要的結(jié)果,當然事情也不會走到那一步,不值當。

        除了耐心等待,似乎什么都不能做。

        “他們出來了?!迸思鼻械卣f。

        男人搶到窗前。院子里,一胖一瘦兩人正拉著褲鏈向西北角的廁所走去。胖子正是昨夜推窗罵人的那位,并不是光頭,而是留著郭德綱式的發(fā)茬,腿腳看上去不是那么靈便,一高一低,顯然是個傷了腿的瘸子。瘦子穿著皮衣,下頜尖突,還蓄著一叢山羊胡,應(yīng)該就是輸錢的那位。

        “是他們?”

        女人點頭。

        瘦子矮身鉆進廁所的那一刻,男人似乎發(fā)現(xiàn)了異樣——那只一直下垂的左手臂看上去更像是一截有氣無力的袖管。

        “兩個廢人?!蹦腥诵χf了一句,聲音羽毛一般。

        “你說什么?”女人從男人的臉上看出了不屑。

        “兩個廢人?!蹦腥诵χ终f了一句。

        208房嘈雜依然如故,除了板寸頭,屋內(nèi)至少還有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他們都沒見過。男人反身把門敞開,試圖捕捉到對面屋里的信息。

        上廁所的兩人很快都出來了,瘦子邊走邊艱難地用右手系著褲帶——男人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他們站在貨車邊點煙,胖子覺察到了籠子里的動靜,伸出手欲揭開籠子上的油布,一聲洶洶的狗叫嚇得他一屁股坐在泥地里。

        “狗日的惹事了。”男人擂著拳頭罵了一句。

        胖子惱羞成怒,爬起來搶過瘦子找來的晾衣桿,朝鐵籠一陣亂捅?;\里的“小虎”毫不示弱,呲著利齒死死咬住了晾衣桿,胖子進退不得,只得撒手,悻悻地和瘦子回屋。

        “小虎好樣的?!迸苏f。

        男人翻了女人一眼。

        中午,老頭給他們端來了兩份盒飯。說是208屋給送的,抽了男人的煙喝了男人的飲料,怪過意不去。老頭說話的當兒女人看著男人,把男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男人搞不明白他們這是在鬧哪一出,堅持要老頭端回去,老頭不高興了,擱桌上走人。男人不敢吃,示意女人泡面。

        一天過去,沒有任何結(jié)果。那一車貨,在208房的牌桌上不斷地易主,目前胖子是贏家,瘦子的那一份,幾乎又要輸光。這是男人今天得到的唯一有效消息。

        夜里,男人抱著女人,無法入睡。

        “講一個?”男人知道女人也沒睡。

        “說,一頭公鹿在路上越跑越快,最后……變成了啥?”

        “能變成啥,公鹿唄?!?/p>

        “再想想。”

        “別賣關(guān)子了?!蹦腥瞬荒蜔?

        “講出來就不好笑,得想?!?/p>

        男人想:小虎得罪了胖子,事情會變得更加糟糕,明天要不要去找他們呢?

        “高——速——公——路?!迸艘蛔忠活D。

        男人愣了愣,暗夜中瞬間卻又笑起來。

        “操?!蹦腥苏f,“高速公路原來就一畜生,坑人的畜生?!?/p>

        “那四個家伙在屋子里打麻將,警察來了,卻帶走了五個人,為啥?”

        萬一動手,胖子和瘦子不會成為麻煩,但另外兩個人肯定不好對付。男人想。

        “因為被打的人叫‘麻將?!?/p>

        “麻將,警察,■包?!蹦腥撕莺莸亓R了一句。

        一早,女人被餓醒了,男人正蹲在床角,將那幾股繩子擰成結(jié)。那尼龍繩,黑不溜秋,手指頭粗,被汗水滋養(yǎng)的失去了本來的顏色。她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看男人那股狠勁,心里生出說不出的忐忑。

        雨不知何時停歇了,要放晴的樣子,刮干風,依然陰冷。對面搓牌聲也歇了。

        “該不是走了吧?”女人問。

        男人鼻子哼了一聲,沉著臉搖搖頭。

        “小虎該是餓了,我去看看?!蹦腥送崎T下樓去了。

        人都還沒吃呢。女人想,昨夜只吃了半桶面,早已饑腸轆轆。可男人不會想到這些,小虎比她重要,路上撿來的流浪狗,跟他有好幾年了。女人沒跟車前,小虎是他的伴,吃住都和他在駕駛室。后來女人來了,男人才在車廂下靠近油箱的地方焊了一個鐵籠,作為小虎棲身的地方,同時看車防油耗子。

        男人端著盆往貨車走去,里面是什么呢?肉,或者骨頭?女人看不清楚,那些東西被男人塞進鐵籠,小虎看上去吃得挺歡。男人將小虎抱了出來,半蹲著,摩挲著小虎被風吹翻的黑毛。小虎搖著尾巴,親昵地用舌頭舔著主人的手。女人不知道男人要干什么,這種時候,他還有心思逗樂。但就在那一瞬間,她的心悚然一驚,蹲在地上的男人,褲腰下露出半截繩頭,正是下樓前打好了圓形結(jié)的麻繩。女人張大嘴,她轉(zhuǎn)身出門,在通過走廊奔向樓梯口的當兒,她已經(jīng)聽到了“嗷嗷”的狗叫聲。

        那一幕令女人感到恐懼,小虎吊在卡車鐵鉤上,呲牙嗷叫。男人瘋了一般雙手死死地拽住繩索。屋里的老頭和伙計聽見動靜顛顛地跑出來。二樓,那伙人也出現(xiàn)在窗前,嘴里叼著煙卷,饒有趣味地看著樓下的一切。小虎沒有被立即吊死,它懸在半空垂死掙扎,它居然時不時抓住苫布得以喘上一口氣。那苫布很快被撕破,露出里面的印有獼猴桃的黃色紙箱。這顯然出乎男人的意料,他有些急慌了,狠命拽繩。樓上的那伙看客不耐煩了。

        “喂,行不行啊?”胖子在起哄。

        “狗都弄不死,還裝啥逼?!笔葑拥穆曇?。

        老頭從屋里找來一根木棍,遞給男人。男人讓老頭拽住繩子,自己舉起木棍狠砸,那狗慘叫著咬住了繩,對著木棍猛呲牙。樓上響起一陣噓聲。男人有些氣急敗壞,丟下木棍,陰著臉,徑直往廚房走去,出來時,男人手里多了一把菜刀。他這是要干什么呢,難道他要像殺豬一般給狗放血?這真有趣。樓上有人打起唿哨,他們倒要看看這個衰人怎么弄死這條狗。

        狗被放了下來,離地兩尺吊著。男人提著刀走過去,狗咬住繩,看著瘋了一般的男人,眼神里填滿了絕望。男人將油布蓋在狗頭上,掄起菜刀,一聲沉悶的聲響,狗腦袋炸開了花,紅色狗血白色腦漿迸射而出,濺了男人一腳。樓上的笑聲戛然而止,胖子拍著巴掌叫好。“上桌吧。”輸了牌的瘦子催促。于是都離開窗前,不再理會樓下呆若木雞的男人。

        那伙人在208房劃拳猜酒吃狗肉,香味從房間里竄出來,彌漫了整個樓道。女人抹著紅腫的眼,關(guān)上門窗,將喧嘩及狗肉味兒阻隔在門外。但一切都是徒勞,狗肉香依然絲絲縷縷鉆進他們的鼻孔。男人雙手枕著后腦勺躺在床上,目光虛空地望向滿是水漬的天花板,男人眼里,那股令女人害怕的兇狠已蕩然無存。在這之前,他們有過爭吵,準確來說,是女人一直在責備男人?,F(xiàn)在,他們都安靜了下來,但女人臉上的鄙夷和失望并未褪去。男人就那樣躺著,不管女人說什么,始終沉默。

        有人敲門,老頭站在門外。

        “他們……要你過去一趟。”老頭說。

        “做什么?”男人搶過來問。

        “不知道,”老人指著女人道,“要她去?!?/p>

        女人的身子不由晃了一下,又定住了。

        “我去吧?!蹦腥苏f,隨后將一把銀晃晃的東西塞進褲兜。

        “還是我去?!迸诉€在賭氣。

        “不好。”男人說。

        女人像是下定了決心,邊說邊往門口走。男人沒有跟上來,男人站在門口,看著女人消瘦的身影拐進了斜對面的208房。不多時,女人臉色煞白,端了一個巴掌大的碟出來了。未待進門,便觸電般將碟子扔下,捂了嘴沖進廁所干嘔。碟中,兩個黑色彈珠一般的東西滾落,水晶般的黑色球狀體,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未來得及褪盡的驚恐和絕望。

        男人的心猛地一陣痙攣。

        男人徹底憤怒了,男人的憤怒抵消了女人的一點怨恨,她感到莫名其妙好受了一些。

        “我去找他們?!蹦腥说穆曇魤阂种澏?。

        女人沒有回應(yīng),她內(nèi)心是矛盾的,直到男人亮出一把明晃晃的扳手,女人才提醒:

        “他們有刀?!?/p>

        男人愣了愣,頹然坐下,塌塌的,就像被大雨淋垮了的一堵泥墻。女人心里跟著一聲嘆,心里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垮塌。

        男人就著一包多味花生,沽了不少酒。女人也不勸,冷冷地看。

        夜里,又下起了雨,雨水寂寞地敲打著窗戶。已經(jīng)第三天,不能再耗下去了,男人下定決心,明天一早去找他們。想到明天可能會出現(xiàn)的結(jié)果,男人竟然有些悲壯,他翻了個身,抱著女人,很想借著酒勁和女人來一次,可下面不得勁,女人也不配合,給了他一個冰冷的脊背。

        未及天亮,男人悄無聲息爬起來,外面的搓牌聲歇了,無休止的喧鬧后是一種可怕的寂靜。他走到窗前,黑黢黢的院里,大貨車猶如泊在碼頭的大船,闃靜無聲。他邊摸索著往外走邊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扳手,一股鐵器慣有的冰冷由指肚瞬間傳遍全身,他裹緊衣服,讓冰冷的鐵器盡可能貼近身體,在暗中站了一會兒,自認為鐵器有了體溫并變得溫熱起來后,他“嚯”地拉開了房門。

        過道里燈光昏暗,208房沒有半點動靜,慘白的燈光經(jīng)由敞開的門投在過道及墻壁上。男人迅速作出預(yù)判:一、那伙人熬不住了,累了睡了;二、那伙人在深夜已經(jīng)離開,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第二種情況的幾率幾乎為零,男人將扳手隱在衣袖中,拖著沉重的雙腿艱難地向前走去,猶如走向安靜得令人悚然的墳?zāi)梗只蚴菨摲劳鲅鹊膽?zhàn)場。他仿佛聞到了黏稠的血腥味。他知道,女人就站在身后,他不能停下來。

        208房人去房空,一片狼藉。

        茶幾上散落著酒瓶、狗骨頭、煙頭、果殼紙屑及殘渣剩菜。桌上是一副未打完的牌,看樣子這伙人走得匆忙。窗臺上,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車鑰匙、手機及身份證駕駛證等物件,男人快步上前把東西揣在衣兜里,顧不上多想轉(zhuǎn)身出門,不料差點和正欲進門的老頭撞個滿懷。

        “趕緊走吧,”老頭揮手說,“算你們好運?!?/p>

        男人木然。

        “瘦子家的羊丟了,他女人不敢聲張,昨天夜里才來電話?!?/p>

        男人黧黑的臉皮跳了跳,低頭出門。

        女人站在門口張望,折疊的身影一半貼在地上,一半貼在墻上。男人腳步輕快,迎著女人匆匆走過去。

        很快,在208房收拾的老頭聽見了腳步急促下樓的聲音,仿佛被人追著,繼而是汽車發(fā)動的聲音。他探出身,看見滯留了三天一夜的大貨車轟然駛出院門,留下兩道黃泥車轍后,直奔蒲寮通往高速公路的匝道口。那車一定開得非???,鬼火一般的尾燈不一會兒便消失在天際線黑夜和晨曦交替的那一片短暫的寂靜里。

        老頭轉(zhuǎn)身離開,猛然發(fā)現(xiàn)了窗臺上躺著一把銀色的扳手,微亮的晨光中,它大張著兇猛的嘴,通體發(fā)出幽暗清冷的寒光。

        責任編輯 趙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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