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海
我每天上班都早到。這些天早晨,我天天都看見泥鍋蹲守在他的井蓋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咳兒咳兒吐痰。他所在的位置,被一些灌木圍裹,較為隱蔽,因此,我有時也裝作沒看見他,埋頭徑自進了辦公區(qū)。
泥鍋是來堵我們頭兒的,要款。一年前,他給我們做了個下水道小工程,總共兩萬塊錢。工程竣工后,他也是蹲守在他砌的那個污水井上,等候我們頭兒。好像他堅守住了那個井蓋,工程款就不會瞎了似的。我和他搭訕,他就把我當成了知心人,用黑黢黢的大手,一個勁地給我遞煙。半個月后,我在路上遇見了他,他騎一輛電動車,已經駛過了,回頭大聲對我說,唉,還欠六千吶!不過,看他那神情,聽他口氣,好像六千元已到手了一樣。
一年過去了,他的樣子一點都沒變,頭發(fā)奓著,神色略顯拘謹,雙目微帶警覺和驚恐。我們頭兒答應他,一年后付余款。他已經蹲守好多天了,可頭兒并沒有給錢的意思。那天,他把頭兒堵在了辦公室。隔著門,我聽到了頭兒大聲斥責他的聲音。他偶爾也反駁,但軟弱得讓人聯(lián)想到剛出了熱鍋的面條。不一會兒,頭兒推門出來了,拐進我的辦公室,但見他滿臉怒色,對我朝他的房間努努嘴,說,看著點兒。隨后,他夾個公文包匆匆離去。
我來到頭兒的辦公室。泥鍋頹然坐在那里,一見我,他似乎見到了救星,霍地站起來,“你是好人,你來評評這個理……”
我是誰啊,我能怎么著,只能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寬慰他幾句。送走泥鍋后,我輕輕把頭兒的門掩上了。
第二天早上,我上班來,相隔老遠,泥鍋就從井蓋上站了起來,熱情地向我打招呼。他依舊奓著頭發(fā),滿面憔悴。我朝他擺擺手,悄然進了辦公區(qū)。不知怎的,我心里感覺很愧疚,仿佛是我欠了泥鍋的錢。
一連幾天,泥鍋都沒有堵到我們頭兒。那天,我見他沒精打采地離開了井蓋,走出十幾步之后,他回頭望向他的井蓋,那神情,好像是懷疑井蓋會長上腿跑了似的。
禮拜日那天,單位休息,因為要去辦公室取點東西,我便急急往單位趕??斓絾挝粫r,迎面碰上了泥鍋。他騎個電動摩托,座子前立放著一個黑乎乎的井蓋。他的腿架在井蓋上,挺著腰身,雙手夸張地握著車把,樣子十分別扭和滑稽。見到我,他停了車,一本正經地開口道:“這井蓋本來就是我的!”他那口氣,簡直就是把我當成了我們頭兒。
我對他揮揮手,“走,走,走,走你的!”
大約泥鍋能看得出我的意思,這事既與我無關,似乎又對他的行為有點默許。他尷尬地笑一笑,驅車離去。我停在那里。約莫泥鍋走遠,便掉頭回返了。取東西的事并沒那么重要。
禮拜一早上,我到單位上班,聽到了頭兒住進醫(yī)院的消息。原來,昨天夜里,頭兒喝了酒后回到了單位。每次喝完酒,他有去灌木叢小解的習慣。因為黑燈瞎火的,他沒有留意,一腳邁進了沒了井蓋的污水井。自然,我們大伙兒都表情嚴肅地去看一看那口坑人的污水井。井臺上還留有頭兒昨晚爬上來的痕跡,一些污物散落其中。探頭望去,井不深也不淺,水面覆蓋著黑褐色的污物。一股惡臭直搗鼻管。
我們三三兩兩地去醫(yī)院看望頭兒。我和一個同事是下午去的醫(yī)院。頭兒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前額和下巴頦都打了厚厚的繃帶。雖說他已換上了干凈的病號服,但我依然覺得室內微微有一股子臭氣。我們當然送上了應有的問候。
頭兒淡淡地說:“這些個撿破爛的,缺德??!”
我聽他的話音,不是在譴責,倒像是表揚一樣。也許他沒有底氣去憤慨和痛斥。畢竟,一個人掉進了污水坑,怎么說都是件晦氣和難堪的事。
當我剛走出病房時,頭兒忽然把我叫了回來。“得了,通知財務,把欠泥鍋的六千塊錢給他吧!”
我弄不清頭兒是怎么想的,也許他琢磨出了事情的真相,或者,通過此事,讓他明白了一些事情。
從醫(yī)院回來后,我立馬撥通了泥鍋的電話,讓他明天過來取錢。因為怕有誤會,我盡量用輕松的口氣和他說話。而對于頭兒的遭遇,我只字未提??梢苍S他已經知道了此事。
泥鍋緘默了好一會兒,最后,猶猶豫豫地蹦出了一個字:“你……”
“放心好了,老兄!我怎么會騙你吶?”我說。
泥鍋勉強應下了。
翌日一早,我來到單位,直奔那個開著口子的污水井。恰如我的預料,井蓋完好無損地扣在了污水井上。
泥鍋到底也沒來取走他的六千元錢。再打電話時,他干脆就掛斷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泥鍋。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