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社江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張森水先生與秦嶺地區(qū)的舊石器考古

王社江

2017年農(nóng)歷春節(jié)前夕，收到高星先生的倡議，言及他想借《化石》雜志，組織專輯，追思故去十年的張森水先生，緬懷這位對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做出卓越貢獻的第二代舊石器考古學前輩。高星兄是張先生耳提面命的嫡傳弟子，他希望先生的幾位弟子和我們這些在工作和生活中得到過先生諸多教誨、幫助和提攜的舊石器考古晚輩們能寫點什么。

在眾多舊石器考古人的眼中，張先生是一位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人格魅力、極具親和力的良師與先賢。他行事低調(diào)，不事張揚，溫儒爾雅。聽他的教誨，宛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沁人心脾。歲月荏苒，轉(zhuǎn)瞬間先生已仙逝10年了，回想起來，第一次和先生的相見，已是整整30年前的事了。記得是1987年上半年，我在北京大學跟隨呂遵諤先生攻讀碩士學位期間。有一天到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查找陜西藍田、長武等地幾處舊石器遺址的材料，冒昧前往張先生的辦公室去求教。雖然向先生求教的具體內(nèi)容在記憶中已模糊，但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先生那種平易近人，提攜后學的風范給我留下了終生難以忘懷的印象。

1989年碩士研究生畢業(yè)以后，我到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工作。前面幾年與先生幾乎沒有多少聯(lián)系，但從當時研究室里的同事、也是師長的周春茂先生口中常常能聽到有關張先生在大荔人遺址工作的事情，周先生提到大荔人遺址的舊石器研究工作時，言必提及張先生。

再一次和先生密切聯(lián)系和接觸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了。其時，經(jīng)過持續(xù)兩年的工作之后，東秦嶺地區(qū)洛南盆地的舊石器考古調(diào)查和發(fā)掘工作還在緊張進行之中。花石浪龍牙洞遺址的發(fā)掘和東秦嶺地區(qū)幾個盆地的舊石器遺址調(diào)查工作取得了比較大的階段性收獲。1996年，在《中國文物報》上對那里的材料有過幾個簡單的報道。鑒于是個多年連續(xù)性的項目，雖然洛南的舊石器考古工作引起了評委們的高度重視，但因各種原因，洛南的發(fā)現(xiàn)沒有參加當年度中國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的最終評審。

1996年底，適逢石興邦先生回北京，在社科院考古所整理下川舊石器遺址的發(fā)掘材料，編寫下川遺址發(fā)掘報告。他參加了當年度的十大考古發(fā)現(xiàn)評選工作。在京期間，石先生和張森水先生及呂遵諤先生有很好的互動，呂、張兩位先生不約而同地表示他們已聞聽洛南盆地的工作，希望能在適當?shù)臅r候，到洛南龍牙洞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看看具體的工作情況。

1997年春節(jié)前，在陜西考古所見到石興邦先生后，聽到他的講述，感覺倍受鼓舞。隨后我立即向時任陜西省考古研究所所長和龍牙洞發(fā)掘領隊的韓偉先生匯報，希望能以所里的名義，邀請呂、張二位先生到洛南發(fā)掘現(xiàn)場指導我們的工作。韓偉先生認為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當即非常愉快地同意了這件事，具體的邀請和接待工作由時任副所長、也是舊石器考古人的尹申平先生和我一起視情況安排。今天看來，往返于不同城市與考古發(fā)掘工地之間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時，各個研究所的經(jīng)費普遍十分緊張，往來交通極為不便，平常學術性的會議和走動并不是很多。

張先生到陜西已是隆冬時節(jié)的1997年12月1號了，我和尹申平先生在西安火車站迎接。見面后，當他聽到龍牙洞的發(fā)掘工作剛剛告一段落，我新得一女，還未滿月時，面帶慈祥的微笑，不斷夸贊。到考古所和韓偉所長稍事寒暄后，張先生便問起石興邦先生是否在所里，身體可好。當聽到石先生在所里時，他馬上就要去拜見石先生，說石先生是他的老師，他大學期間的田野考古實習正是在石先生帶領下，在著名的西安半坡遺址進行的。

張森水先生（右）和筆者在龍牙洞

接下來幾天在秦嶺山區(qū)的考察是異常艱苦的。當時西安到洛南的公路距離雖說只有160公里，但由于沒有便捷的高速公路（去洛南的高速公路2012年才建成通車），那時去洛南得經(jīng)由藍田公王嶺遺址腳下上?！陆翆幍睦?12國道。這條狹窄的盤山公路要沿著灞河源頭一條支流的峪口，蜿蜒曲折地攀爬到黃河與長江流域分水嶺的秦嶺山脊——鳳凰山頂，也就是丹江的源頭。即便是使用考古所自己的車輛，途中一點兒不耽誤時間，輾轉(zhuǎn)到達洛南也得4、5個小時。由于正值隆冬時節(jié)，路面狹窄，加上大貨車噴淋剎車片，高寒山區(qū)滴落到路面的水即刻成冰，道路濕滑，導致312國道事故頻發(fā)。每年冬季，這條由西北通往東南的大通道幾乎天天堵車。在秦嶺上堵上兩、三天是常有的事。

翌日清晨，陜西考古所前所長鞏啟明先生和我一起陪同張先生去洛南考察，果然出師不利。過了藍田縣城繼續(xù)東行，幾乎不見從前方山上方向的來車。繼續(xù)前行10余公里后，到達公王嶺遺址腳下依然如此。無奈之下，我只好果斷讓司機掉頭轉(zhuǎn)往渭南、華陰方向，繞道華山腳下的羅敷，沿著華山西側(cè)大敷峪的省道，翻越秦嶺去洛南。由于路途遠，午后時分，我們一行才輾轉(zhuǎn)到達洛南。到洛南后馬不停蹄，即刻陪同張先生和鞏先生一起，走馬觀花地觀看了龍牙洞遺址發(fā)掘現(xiàn)場。先生細致地詢問了遺址的發(fā)掘情況，觀察了部分出土石器和化石標本，并考察了沿途幾處曠野舊石器地點后，沿原路返回西安已是晚上?？疾焱局泻驮谶z址現(xiàn)場，先生對洛南的工作從遺址類型、年代序列、文化性質(zhì)等各方面提出了諸多極為有益的意見和見解，讓我受益匪淺。晚上到達西安后，從當天新聞里了解到，312國道仍然沒有疏通，滯留在秦嶺頂上的車輛達數(shù)千輛之多，不免暗自慶幸。

12月3日清晨，我和尹申平先生一起陪同先生沿北京到昆明的108國道去漢中考察。在G5京昆高速西漢段開通之前（2007年開通），往來于西安和漢中之間的公路運輸都是經(jīng)由108國道完成的。如果走鐵路則需要繞道寶雞，經(jīng)寶成線到漢中，快車也需要花費16個小時左右。

去往漢中考察翻越秦嶺（中為張先生，右一為尹申平）

108國道在陜西周至、佛坪和洋縣翻越秦嶺段的路線與歷史上的儻駱古棧道有相當程度的重合。當年，唐代大詩人李白就是在經(jīng)過這一帶的時候，感嘆去往四川的道路險峻難行，寫下了千古傳頌的著名詩篇《蜀道難》，李白詩中所描述的蜀道，相當一部分就是這一段山路與棧道。與前一天去洛南一樣，這條翻越秦嶺的山路更加崎嶇難行。當日山頂大雪紛飛，路面結冰濕滑，但風光旖旎，美不勝收。到漢中后，我們和張先生一起冒雨在梁山周圍考察了兩天，走訪了梁山東麓龍崗寺附近的數(shù)處舊石器遺址。盡管道路泥濘濕滑，在野外考察時，先生不顧途中舟車勞頓，熱情高漲，爬山涉水，腳步不曾停歇。

從漢中返回西安時，我們選擇了沿褒斜古道北上，經(jīng)過西秦嶺的陜西留壩縣和鳳縣，翻越秦嶺，沿陳倉古道去寶雞的路線，一路考察。到寶雞后，順道陪先生去當時引起轟動的法門寺，參觀了地宮及出土的精美文物。

由于1997年冬季這次考察太過匆忙，天氣和路況也不甚理想，2006年10月下旬，在參加了晉陜交界黃河壺口瀑布附近由王小慶和尹申平兩位先生主持的陜西宜川龍王辿舊石器遺址發(fā)掘?qū)W術研討會后，張先生在尹申平先生的陪同下，與王益人先生一起，再次深入洛南，對洛南盆地的舊石器遺址進行了細致考察。遺憾的是，由于當時我身在澳洲，無法回國親自陪同，中間只能通過越洋電話聯(lián)系，并委托洛南縣博物館張小兵館長接待先生。后來在不同的見面場合，先生每次都會詳細詢問秦嶺地區(qū)舊石器工作的進展情況，提出問題、想法和建議，供我研究時參考。

張先生對陜西的舊石器考古工作寄予厚望。除了他親自參加的大荔人遺址發(fā)掘和研究工作之外，對陜西其他地區(qū)的工作也多有論述。2002年，在祝賀石興邦先生考古半世紀暨八秩華誕文集中，先生對陜西省舊石器時代考古從1920年代以來陜北河套的工作，到1960年代藍田、70-80年代大荔和長武、80年代漢中盆地和安康盆地、直至90年代洛南盆地的工作進行了細致的回顧與梳理，論述了在一個地區(qū)持續(xù)開展工作的重要性，提出了舊石器考古研究人才的培養(yǎng)和布局對該地區(qū)舊石器考古研究具有至關重要的影響，應當花大力氣加強人才培養(yǎng)，用更多的發(fā)現(xiàn)和持續(xù)而深入研究去填補我國舊石器考古工作的空白。

高星老師在張先生七年忌日的紀念文章《行千里路，考萬年古——深切懷念張森水先生》一文中，對先生的事跡和學術貢獻有精妙的記述，借用他的話說，“先生似乎并未走遠，他的親朋、同事、學生們常常談起他，他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在先生故去十年后的日子，記下先生與陜西舊石器考古、特別是秦嶺地區(qū)舊石器考古聯(lián)系的點點滴滴，以緬懷先生的教誨和提攜之恩。先生的教誨與鼓勵永遠是鞭策我們繼續(xù)奮發(fā)前行的動力！

作者單位：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