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葉鋒
我的野鶩軒
●杜葉鋒
一
越是中年,越想回家。我是地道的洱海人,我的家就在洱海東邊山腳下。雖然離家數(shù)十里,但是家的牽掛總是如影相隨。
有人曾問我:“如果讓你回老家,蓋間小屋,你給它起個什么名字?”我說:“就叫野鶩軒吧?!蔽易钕矚g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意境,希望在我的野鶩軒里,靜靜地看煙雨洱海,積雪蒼山。
年紀越大,越想有幢屬于自己的小院,如孤鶩一般。王維四十多歲時,在藍田輞川營造了別墅,覽盡終南俊秀,經(jīng)營余下的日子,應(yīng)當也是這種想法。王安石晚年退居金陵紫金山,在鄰居隱士湖陰先生壁上書:“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边@是我向往的生活。下關(guān)有一個和諧亭,上面有一對楹聯(lián):“東迎洱海千層浪,西倚蒼山十九峰?!睂懙脴O妙,這同樣是我想要的日子。
野鶩軒最好蓋成小木屋。用木樁做圍墻,木樁上得爬一些藤類長青,周圍種幾棵桃樹、李樹。最好再種幾棵芭蕉,芭蕉在雨中,是最有詩意的。后院里,種上一畦大白菜,幾叢青蔥,幾棵芫荽,是居家必備的食材。對了,還要建一扇木門,把塵世都關(guān)在門外。
在小木屋里,我想喝茶,寫字,看舊書,想四散天涯的朋友。倦了,就打個瞌睡,在藤椅上瞇一會,享受冬日的暖陽;醒了,就到海邊,看看黃鴨,看看金色池塘,看看落日蒼山。我曾寫過一首小詩:“桃紅李白芭蕉雨,煙松藤籬暮云飛。清茶一杯家十里,試問閑人歸不歸?”
這時,忽然就響起了子規(guī)的啼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二
我是個容易懷舊的人。野鶩軒旁,最好還要蓋個亭子樣的小圈,養(yǎng)兩頭小豬。我總想起與祖母一起在海邊牧豬的日子。童年的很多時光,就像糖葫蘆一樣,是用海邊牧豬的日子做的葫蘆,一個一個穿起來的。
那是一段懵懵懂懂卻又最幸福的時光。早飯已然用過,祖母背上裝滿衣服的籃子。我拎起竹棍,去打開圈門。一群小豬就在母豬的帶領(lǐng)下,走出豬圈,直奔大門往南,穿過村莊,經(jīng)過一片洋芋地,就到了海邊。
田里的洋芋碧綠一片,長勢很好。迎面吹來的海風(fēng)有一絲暖意,蒼山在煙霧中,巍峨而高遠。海邊灘地上平鋪著一層細密的跟幫草,一直往南延伸。跟幫草盡頭,是一片礁石。再往南是一大片沙地。有幾個村里的小伴,正挽著褲管,在沙地的淺水處撿著螺螄。小伴家的黃牛,正悠閑地吃著淺灘處的葦草。
豬兒到了灘地,就進入了一個幸福的世界。小豬吃著綠油油的水草,嚼著葦草肥碩的白梗,偶爾發(fā)現(xiàn)一只海螺,那眼睛就成了一條縫了。
一任豬兒吃草,祖母開始在海邊盥洗衣裳,洗好的衣裳就鋪在礁石上,曬著太陽。衣服洗完以后,祖母依舊坐在草地上,納著鞋底。那一針一線,都在編織著孫兒的未來。
我最喜歡坐在礁石上,看海里的漁船。有時也想象,海的西邊是怎樣的人家??淳肓?,就去捉蜣螂。蜣螂的洞在黃牛糞下,往蜣螂洞里灌點水,那蜣螂就憋不住了,爬出洞口窺探,速度快一點,一下就抓住了。放到沙地上,慢慢地看蜣螂拼命地打洞,鉆回時空的洞里。
拾一堆干了的牛糞生火,扒幾個洋芋,燜著吃,也是極美的。
三
野鶩軒上,最好還要蓋一個高一點的閣樓。登斯樓,就能見到蒼山洱海的四季。
春天,是“漠漠水田飛白鷺”的時節(jié)。鄉(xiāng)里人在“布谷——布谷”的啼叫聲中忙著農(nóng)活。送飯的婦人,已背著飯籃,牽著小孩,走在長滿青草的阡陌上。一個山頭的歌聲粗獷而嘹亮的想起來了:“俺妹子,阿哥弦子彈到妹門前,阿哥隔著千山萬水時時想著你?!碑敻杪暣┻^山谷,傳到對面山頭的時候,對面山頭的歌聲也起來了?!鞍⒏鐔眩易訌椫磿f話,愛玩不說么哥尼妹,我聽到阿哥弦子聲就來了。”
夏天來了,海里淺灘處瘋長的海菜到了采摘的時節(jié)了,一片片的海菜,貼著水面,一直往海里延伸著。開著細碎的黃花、白花的海菜,也都恬淡自在,和菱角分享著美好的時光。這樣的時節(jié),小木船里會載著采摘海菜的人。采摘海菜的人唱著海邊人都會的歌謠:“采摘海菜呀,采摘海菜,一劃劃到花籃里。白花,黃花,你要什么花呀?”用白族腔唱出來的海菜謠,飄蕩在海菜叢生的的淺海上空。
秋天是捕魚的季節(jié)。捕魚人在船尾處架個竹篷,就是家,就是另外一個世界。竹篷下,該有火盆,燒水的茶壺,長竿旱煙鍋,燜飯的銅鑼鍋,炒菜的扁鍋,柴火。另外,就是油鹽柴米醬醋茶,辣椒花椒腌泡菜,土豆幾個,臘肉幾片,香腸一段。竹制的魚簍里,有鯉魚,鯽魚,黃鱔,泥鰍,大蝦,正等著家人拿去街子上賣呢!
冬天的黃鴨,每年總會如約而至,在淺水處覓食。人們往往都迷失在時光里,但黃鴨不會。一聲低鳴,穿透寒煙,就駐留在了人們的記憶里。積雪皚皚的蒼山,與湛藍湛藍的天空,水平如鏡的洱海遙相呼應(yīng),空曠而蒼涼。
野鶩軒的四季,一個日子一個日子地串聯(lián),就能編織出最美好的生活。
四
每年的節(jié)假日,我都要帶著妻子和女兒,回老家小住,因為那里有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已年逾古稀。就像我想他們一樣,他們也想自己的孫女。
老家院里的柿子樹結(jié)了數(shù)不清的果,紅紅火火的。檐間有一只小麻雀,偷偷地打量著我這個似曾相識的人。女兒抓了一把玉米,正一顆一顆地喂著小母雞。妻子洗著菜,準備著晚餐?;鹛辽?,父親正用土鍋煨著豬腳。母親坐在一旁,正拾掇著從東山撿來的菌子。等太陽從蒼山上落下去,我們便圍坐在一起,吃一頓溫馨的家常飯,“言笑晏晏”,何其幸福!
在家鄉(xiāng)小住的日子,我總念著自己的野鶩軒。我對父親說,待我退休之后,我當賣掉城里的房子,回老家蓋個小木屋。父親說,回來吧,地給你留著。
這幾年,海里一下來了許多海鷗,而且一年比一年多。小普陀的海鷗來得最早,好幾年前就來了。今年,下關(guān)望海亭也來了一群。我想,待我退居野鶩軒,海鷗定會來野鶩軒的水邊小住。那時,我要和妻子、女兒一起,對她們講我兒時的故事,講那海邊牧豬的時光。
編輯手記:
本期欄目中,張乃光和陳苑輝都把目光投向“城市的邊緣”,張乃光的《城市邊地》文中的地理定位在作者看來屬于城郊,在城市不斷擴大的京都,還能于細微處找尋到點滴鄉(xiāng)野的氣息,和一群邊緣化的人們一起保留生活的原始形態(tài),平實而真切;但理想中的“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居住狀態(tài)也總是抵不過城市化的進程,亦城亦鄉(xiāng)的生活還是被打亂,讓作者心生唏噓遺憾。陳苑輝的《遷徙記》更多地關(guān)注外來務(wù)工人員在城市生活的艱辛與無奈,同是寄居城市的異鄉(xiāng)人,作者和他們一起切身體會到了城市生活的漂泊、無奈和彷徨,但作為城市的建設(shè)者和見證者,他們也深愛著這座城市,唯有不斷前行、不息奮斗。
楊木華的《尋花》行文看似很“淡”卻立意深刻,依著季節(jié)尋找那些野性的依著時間節(jié)奏而開的花,這個過程讓作者著迷和享受,尋花的過程也是讀花、懂花、明晰自我的一個過程;花開一世,人生經(jīng)年,自然輪回,作者的所思所想全部貫穿其間,守護花的方寸,就是守護人類未來的溫潤之許。杜葉鋒的《我的野鶩軒》勝在語境,寥寥幾筆就展現(xiàn)了作者的文字涵養(yǎng)和氣質(zhì),語樸情醇,富有韻味,具有純美的感情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