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裙 子
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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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一走,家就空了。
男人還行,男人天天上班,沒什么感覺;女人不行,兒子一走,女人的心也空了。
兒子在家待了五天,她跟著忙碌了五天,兒子一走,她就不知道該干什么了。望著兒子留下的那些痕跡:散亂的被褥(兒子總是不愿意疊被,她其實最討厭不疊被,但她能容忍兒子),吃過的小食品袋,想著兒子懶散的模樣,就什么也干不下去了。
女人的生活本來很有規(guī)律。提前退休后,她也焦躁了一陣子,和所有剛剛退下來的女人一樣,想找個工作。啥工作用得著退下來的人呢?她也曾利用丈夫的關(guān)系,去了兩家公司,可不知為什么她干了一陣就不愿意干了,不是工作不好。是工作太好了,太沒意思了,人家就是養(yǎng)著她,給她白開錢呢。后來,她去了小弟開的一家公司,做飯,每天就中午一頓,一個月給五百。其實錢不錢的無所謂,她就是想找個活干。時間一久,她看不慣其他員工的懶散和浪費,就總想說一說,比如白天廁所不關(guān)燈了,比如誰提前把做午飯用的干豆腐、黃瓜吃掉了。她顯得小肚雞腸、嘮嘮叨叨,小弟是和別人合開的公司,員工們不敢和小弟說,卻到合作方那里反映,人家反映的意思就不一樣了,說小弟的姐姐什么都管,像老總似的。小弟知道了,就委婉地和姐姐說,姐,你能不能不管那些事情呢?她說,我能不管么?這是咱自己家的事情,我能不管么?然后,姐姐歷數(shù)公司的毛病,當(dāng)然都是雞毛蒜皮的事情,但在姐姐眼里都是大事情。小弟哭笑不得,就和姐姐攤牌了,說你要是這樣,就別來了。姐姐覺得挺委屈,但轉(zhuǎn)而一想,自己在這里給小弟添麻煩還真不如回家。小弟看著姐姐委屈的樣子,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就說,姐,咱不在這做了,這樣吧,我和哥全家每周上你那里吃一次飯,你好好亮亮手藝,我適當(dāng)付點加工費行不?她知道這是小弟給她面子,給她臺階呢。父母去世早,她在家里是老大,她巴不得他們來呢,但小弟的話還是讓她覺得不舒服,她說:你別跟我整事兒,你們來我這吃飯姐歡迎,你要是給錢,姐不伺候。
她就此回家了,這回是真正徹底地退休了,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滿滿的:早晨起來鍛煉,繞著江邊走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上午在家收拾屋子,有時候到股票大廳去轉(zhuǎn)轉(zhuǎn)。后來股市不好了,也就不去看了。下午練一會兒鋼琴,周六還要去一家老年合唱團(tuán)唱歌,弄得比上班還忙碌。
可兒子一回來,一切都亂了,她成了兒子身邊的陀螺,圍著兒子轉(zhuǎn)。
她要給兒子包餃子,又切菜又?jǐn)囸W的,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著她進(jìn)進(jìn)出出的。躺在沙發(fā)上看書的兒子說。媽,你累不累啊?
累啥啊?媽這一年能累幾回?她把餡子盆端到兒子面前讓兒子聞:你聞聞,香不香啊?
兒子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說,香,香。
兒子又說,我不想吃餃子。
她有些氣餒,忽然想起兒子是不愿意吃餃子的。有一年兒子吃肉餡餃子吃多了,惡心了。從那以后就不愿意吃餃子了。光顧了高興,光顧了忙活,她把這茬給忘了。
她說,媽給忘了。
兒子說,沒關(guān)系,你們吃吧,我這有小食品呢。
兒子在北京的一家公司工作。兒子在那家公司干得很出色。這次十一放假之前,老總還把兒子叫到辦公室表揚一番,并暗示馬上又要給兒子漲工資。兒子很自豪,兒子說:老總是怕我跳槽。她知道跳槽,她知道兒子在北京工作不到三年就跳了三次槽,而且越跳越好。越跳工資越高。但她還是不主張兒子總跳槽,她認(rèn)為兒子還是應(yīng)該在一個單位穩(wěn)定地干。既然領(lǐng)導(dǎo)喜歡,既然勝任工作,為什么要跳來跳去的呢?兒子卻不這么想,兒子說:老媽,這可不是你們那個時代了,成名要早,立業(yè)要快,我可不想在一個單位熬到老。我不能永遠(yuǎn)做打工的。我要多熟悉一些領(lǐng)域,將來自己干點啥。
兒子一下子在她面前高大起來。這個她一直熟悉,一直以為還是孩子的人。讓她感到有些陌生了。兒子確實很忙,即使在家休假,也在不斷地接電話,兒子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像在指揮著什么,她覺得兒子真的成熟了,像個小領(lǐng)導(dǎo)似的。只有那天她領(lǐng)著兒子走進(jìn)超市,看著兒子在食品架上拿這拿那的時候,她才感到他依然是個貪吃的大孩子。
她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哪能光吃那玩意呢?再說那也不頂餓啊。
兒子說,我習(xí)慣了,一加班就這樣。
她更加心疼起來,看著兒子她覺得哪兒都不舒服,瘦了不說,頭發(fā)也長了,整個人看上去都很疲憊的樣子。
她說,媽給你做排骨燉豆角?;叶沟摹⒒B蛋的,你要吃哪樣,媽都給你留了。
兒子說,哪樣也不用,你隨便吧。
隨便是什么意思,她最拿不準(zhǔn)隨便了。那你到底吃啥啊?她只好又追問了一句。
兒子的電話突然響了,兒子擺了擺手,接電話了。
她只好按照自己的想法“隨便”去了。她不敢打攪兒子,她覺得兒子的事情都是很神圣的。
女人在織一件毛衣,是兒子的毛衣。
兒子瘦了,穿不了那件肥大的毛衣,她就拆掉了。她好久不織毛衣了,這件毛衣還是幾年前織的,她想用這些線給丈夫織一件,可是起了好多次頭都不滿意?,F(xiàn)在,她又一次拆掉了。
兒子,她嘟噥著。
丈夫在一邊看書,掃了她一眼說,不是走了么?
我知道,我是想他呢。她說。
剛走就想,真是的。丈夫說,丈夫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就是剛走才想呢。她說,每次都是,就是剛走這幾天想得厲害,過些日子就好了,就淡了。
你呀,啥時候也淡不了,你心里就裝著兒子。丈夫說。
她聽出了丈夫的話里有話,有些不高興了:我也裝著你啊,瞧我這不是給你織毛衣呢嗎?
丈夫撇了一下嘴,兒子不要的給我,哼。
她說,這毛線多好啊,純羊毛的,五十多塊錢一斤呢。這是頭幾年咱們這兒的毛線廠沒黃的時候托人買的毛線呢,現(xiàn)在哪有這樣的毛線啊?
丈夫說,沒聽說毛線還越老越好。
你懂什么,你就知道書上的東西,你都不如兒子。她嘟嘟囔囔地說。
丈夫把書放在一旁,坐起來問:你說什么?
她奇怪,丈夫耳朵有些背,平時她說什么他都愛搭不理的,有時候大聲喊他都不動。但一到關(guān)鍵時刻,他都能聽得清。她故意說,我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了?
丈夫把書又拿起來說:以為我聽不見呢,你說我不如兒子。
女人突然有些生氣。她大聲說道:你就是,不如兒子。
丈夫竟然笑了。呵呵,好好,你兒子好,你兒子連你做的飯都不愿意吃了。
女人立時就沒有話了。
那天。兒子接了電話說同學(xué)請他吃飯,就走了。她只好和丈夫包餃子,吃的餃子沒滋沒味。
第二天,第三天兒子都是早晨在家吃了點飯就出去了,很晚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到兒子走了,她的豆角燉排骨也始終沒燉上。那些豆角她是剛上秋就買的,她擔(dān)心過了那陣子就沒有了,后來,果然就沒有了,有的都是那種叫一點紅和黃金鉤的。都是大棚里種出來的東西,水分大著呢。她留的豆角可不一樣,那些豆角可是她一個一個挑出來的,她把它們用水焯了一下,又精心包裝起來,放在冰箱里冷藏,可兒子竟然沒吃上。
丈夫這么一說,倒是給她提了醒,她想,今天是周六,請大弟、小弟他們來,兩個侄女也是愛吃她的排骨燉豆角的。她先給小弟打個電話,她知道小弟忙。
電話通了,小弟說在湖北,她奇怪,他什么時候去的湖北啊?剛剛過了十一他就去湖北,也夠辛苦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怎么就不和我說一聲呢?只好給小弟媳婦打電話。小弟媳婦正在外面打麻將,說:好啊,我正愁做飯呢,不過我?guī)筒簧夏愕拿α?,還有一圈,打完麻將就過去。她說,行行,你玩你的,我自己忙得過來。她想,用你幫什么忙啊,哪次用你幫忙了,能來就行了,你們越幫越添亂呢。她又給大弟打電話,大弟說要等下班,大弟下崗后在小弟那里打工,私營企業(yè)自然不能隨便,大弟很自覺。別看給弟弟打工,他從來不過分。
她想,呵呵,都忙,就我一個閑人,倒好像是我求他們似的,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她對丈夫說,小弟走了也不和我說一聲。
丈夫說,說一聲能咋的,人家是董事長,你也幫不上什么。
她想起頭些年小弟剛創(chuàng)業(yè)時,那時小侄女還小,動不動就交給她帶,每到周六她和丈夫領(lǐng)著小侄女去學(xué)鋼琴,走那么遠(yuǎn)的路,他們毫無怨言。小弟像個饞嘴的猴子,到家就像到自己家?,F(xiàn)在翅膀硬了,走了連招呼都不打了。
想歸想,做歸做,她還是開始早早準(zhǔn)備晚飯。她把豆角從冰箱里拿出來,豆角畢竟在冰箱里放了很長時間,它們需要解凍。還有排骨,也是早就買好的,她原來怕十一兒子回來漲價。就提前買好放在冰箱里。她的冰箱總是滿滿的,丈夫有一次打開冰箱吃驚地說,你這哪是冰箱啊,是百寶箱啊。丈夫諷刺地說,你干脆買個冰柜得了。
大弟弟不愛吃肉,從小就那樣,他喜歡吃蝦,她趕緊去超市買了半斤鮮蝦。蝦太貴了,要不是大弟喜歡吃,她是絕不會買的。兩個侄女呢,也不能光是排骨燉豆角啊,大侄女愛吃鍋包肉,這沒問題,肉是現(xiàn)成的。小侄女愛吃蒜薹炒肉,蒜薹也買了。大弟媳婦愛吃什么呢,她有些想不起來,大弟媳婦是個老師,大概平常講課講累了,在家里總是默不作聲,讓她把握不定她喜歡啥。大弟媳婦最常說的是,我沒事,我啥都行。啥都行的人不好弄啊,就像兒子,說隨便,隨便是什么?兒子是搞策劃的,如果老板說讓他隨便弄點啥,他能弄么?肯定也是不好弄。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小弟媳婦倒是好答對,她可真的是隨便,給啥吃啥,人家啥都見過,來了就是給你面子,她喜歡小弟媳婦的爽快勁兒。
忙活了一下午,兩個侄女先到了。她們嘰嘰喳喳的,兩個女孩也是一臺戲。一會兒搶著看電視,一會兒搶著玩電腦,兩個孩子差不了幾歲,一個上了高中,一個還在初中,但是畢竟大的還是有大的樣,小侄女也是怪,姐姐玩什么她就湊過去玩什么,最后都是姐姐讓開。小侄女高高興興地坐到電腦前。但姐姐也還嘟噥,你一個小孩子,上什么QQ啊,有啥聊的啊?小侄女說,就你有聊的,我們探討海賊王呢。大侄女笑了,還探討?就你們?小侄女就晃著腦袋氣她,就探討,怎么了?
眼看著五點鐘了,大人都沒來。她,舉著個手不知該不該做。小弟媳婦先來電話了,說他們還要打一圈,吃飯來不了了,到時候來接孩子。她在電話里解釋:不好意思啊,姐,他們不讓我走,我贏了走不脫啊。她趕緊讓大侄女打電話,看看那兩位,要是都有變化,她這飯就不知道怎么做了。果然都有了變化,大弟這邊加班,要七點多才能完,媳婦那邊要給學(xué)生補課,都來不了了。
她忽然有些氣餒,有些沒情緒了。
整個一天,她沒琢磨別的,就為了這頓飯。她想,大蝦不做了,放冰箱里,鍋包肉不做了,肉就不用拿出來了。兩個侄女,一個排骨燉豆角再加蒜薹炒肉就夠了,做多了也是剩。
丈夫湊了過來,摸著她的肩。丈夫是她心里的蛔蟲,洞悉她的一切心理活動。
丈夫說,不來就不來,我兩侄女不是在么,她們代表了。大蝦給我做了吧?
她說,去,你也不喜歡吃,還是給大弟留著吧。
她有些感動,她知道丈夫在安慰她,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歡吃?我不說就是不喜歡吃???丈夫說。
她忽然有些愣怔,是啊,她還真沒注意他喜不喜歡吃大蝦呢。她的心思這些年都放在兒子和弟弟們身上,對丈夫反而淡了。
她說,那就做。然后去開冰箱門。
丈夫笑嘻嘻地制止了她,我是說說的,考驗?zāi)阋幌隆?/p>
她推了一下丈夫說,咱倆你還考驗啥,想吃就吃唄。
丈夫開始幫她切肉,其實今天不用丈夫上手她也忙得過來,估計丈夫是習(xí)慣了,每次請弟弟們都是要丈夫幫忙的。但她還是讓丈夫切了。她在旁邊看著丈夫忙碌的樣子,他的兩鬢已經(jīng)白了,頭也禿了,很稀少的頭發(fā)……她忽然有些心酸。
丈夫抬起頭來說:你怎么了?快洗菜啊。
她忍住那快要淌下的眼淚,用手擦了一下眼角,連忙把那綹蒜薹放在水池里。
編輯手記:
中國新時期以來的三十多年,先鋒、實驗在幾十年內(nèi)風(fēng)靡了文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是持續(xù)幾十年的消沉。而到了現(xiàn)在,似乎又能清晰地看到現(xiàn)實主義的光芒,習(xí)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以及最近出臺的《中共中央關(guān)于繁榮發(fā)展社會主義文藝的意見》都把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dǎo)向作為指導(dǎo)文藝工作的重要原則,深刻揭示了社會主義文藝的本質(zhì)就是書寫人民,要接地氣,反映現(xiàn)實生活、時代風(fēng)貌。
本期的兩篇小說都聚焦在現(xiàn)實生活上,也許手法老舊,但是聚焦的卻是一種接地氣的現(xiàn)實主義。《三十難立》關(guān)注了大齡青年結(jié)婚難的問題,過程艱難卻也結(jié)局美好,幸福和希望是值得追求的?!墩埧汀穭t描寫了退休老人的寂寞失落,沒有兒女的陪伴,清閑下來的老人總是缺少了什么。這些都是中國發(fā)展進(jìn)程中出現(xiàn)的癥結(jié)和現(xiàn)狀,描寫問題,關(guān)懷普通人的冷暖正是現(xiàn)在現(xiàn)實主義的題中之義。這樣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在一種真誠樸實、語言生活化,故事接地氣的特質(zhì)下建立了一種現(xiàn)實感,洞察了現(xiàn)實的社會生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