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振鋒
江歌案于12月11日上午在東京開庭。心系案件的不僅有江歌的母親,也有許多熱心的中國網(wǎng)友。犯罪嫌疑人陳某究竟是不是兇手,動機何在,被害人“閨蜜”劉某在案發(fā)過程中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這些盤旋了400多天的疑云,都有可能在接下來共7日的庭審中撥云見日。
但這僅僅是一種可能。從法律上說,不排除犯罪嫌疑人因證據(jù)不足被無罪釋放的可能,江歌遇害從而成為“懸案”;也不排除陳某行兇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依日本法律被判處死刑;也有可能是陳某雖然致人死亡,但并無殺人動機,最終被日本法院認定為故意傷害或者過失致死而被判處有期徒刑,甚至無期徒刑。大家所厭棄的劉某,也有可能會涉及刑事責任。但這些都僅僅是可能,最終起作用的,一是能夠被法庭采信的證據(jù),二是日本的法律,被害人家屬所遭受的感情痛苦、經(jīng)濟損失,以及對案件的意愿、情緒。而公眾的憤怒與吶喊,即便漂洋過海到了東京,對案件審理也不會產(chǎn)生實質(zhì)性影響。
法律當然是匡扶正義的,法律當然是要實事求是的,法律當然要為受害者主持公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個案的司法裁決如能與主流民意若合符節(jié)當然也是最理想的。但問題在于,在匡扶正義之前需要先搞清楚什么是正義,實事求是的前提是搞清楚什么是事實,為受害者主持公道的前提是找到真正的兇手。但是,客觀事實本就難以界定,哪怕是同一件事的不同目擊者,由于各自立場、角度甚至當時的天氣、光線,都可能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認知。更不要說有些媒體為流量而毫無底線的渲染、當事人或者目擊者因為私利而刻意的歪曲了。
因此,法律所認定的事實只能是“小于或等于”客觀真實的“法律真實”,也就是根據(jù)符合法定要求、并且構(gòu)成邏輯鏈條的證據(jù),所構(gòu)建出來的“真實”。法律真實只能無限接近客觀真實,而幾乎很難完全等同于客觀真實。殘酷地說,最后據(jù)以定案的“法律真實”是有可能偏離客觀真實的,極端情況下,有可能會放縱了罪犯,甚至構(gòu)成“冤案”。但這并不一定是由于辦案人員主觀“枉法”,而是人類有限的理性與科技能力所導致的。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因此,面對刑事案件,司法人員越發(fā)需要如履薄冰,對證據(jù)和程序“吹毛求疵”,這不僅是對犯罪嫌疑人負責,也同樣是真正對受害者負責。
即便經(jīng)過辦案人員努力,實現(xiàn)了證據(jù)確鑿,但最后的裁決也未必能令每一個圍觀者或者社會公眾“滿意”。這是因為,法律所反映的往往是一個社會最基本、最普通的觀念,有時候由于法律的滯后性,它甚至可能會與通常的社會觀念相沖突,所以它永遠都無法解決“眾口難調(diào)”的問題。一個合乎法律、符合社會一般觀念的判決,仍有可能導致群情洶洶,甚至是“普遍”不滿。這并不意味著判決一定是有問題的,原因就在于“眾口難調(diào)”,也由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因為內(nèi)心對結(jié)果滿意的人,往往傾向于不再發(fā)表看法。所以我們才強調(diào)司法的獨立性,并以獨立來保持公正。畢竟,法律對社會問題的解決只能是“一攬子”的,而很難做到對每個案件都“量身定制”。
對于一個法律案件而言,公眾意見不一定等同于客觀事實,法律真實也很難完全等同于客觀真實,公眾對公正的感受也不等同于公正。這是因為,我們都是人而不是神,每個旁觀者都可能有自身的偏見與誤區(qū)。但是,這種種一切,絕不構(gòu)成對法律和法治的質(zhì)疑甚至否定,而恰恰是在提醒公眾,表達意見與看法的同時,盡可能保持對法治力度與限度的理解與尊重,不能以情緒構(gòu)成對司法的壓力,給司法人員提供更加寬松的環(huán)境,使他們能夠真正潛心辦案,最大限度地接近公平和正義。也不必對某個可能的知情者過于耿耿于懷,該有的道德和良心譴責一點都不會少,懲罰的力度也未必會比法律輕。
江歌案的審理與無數(shù)關(guān)心此案的中國公眾之間隔了一片大海,除了在中國和日本都同樣具備的法治自身局限性外,我們還面臨與中國不同的法律與民情。所以,無論是從證據(jù)所盡可能客觀呈現(xiàn)出來的案件結(jié)果而言,還是從兩國不同的法律及其價值觀而言,江歌案最后的結(jié)果恐未必會符合許多中國網(wǎng)民的預期。在這種情況下,對案件抱有更多的理性態(tài)度,對法治保持最基本的尊重,給受害者更多寬慰和幫助,不放棄對更佳法律方案的探尋,也許才是我們更好的選擇?!?/p>
(作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