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牧笛
◇ 留學(xué)英倫(3) ◇
有一次,我和一個30多歲的德國網(wǎng)友聊天。我問他對英國的食物怎么看,他說16歲那年他曾到英國訪學(xué),住在一個寄宿家庭,吃了一周地道的British food,從此他再沒去過英國。
來到“黑暗料理之國”已有3個月了,我開始想念中國,想念中國的美食,但是不知不覺間,我竟也可以像一個普通的英國人一樣,走在冷風(fēng)呼嘯的街頭,一邊吃著冰冷的三明治,一邊急匆匆地趕著去上課了。
花房,菜地與蜜蜂巢
早上6點,在鬧鐘持續(xù)不斷的鳴聲中,我迷迷糊糊地醒來,意識到今天將是我到Organic Market Garden做志愿者的日子。第一次得知這個活動是在學(xué)期伊始,各個社團與公益組織都在緊鑼密鼓地納新,每次我從校園里穿行而過都會接到一沓傳單。在千奇百怪的印刷品中,我發(fā)現(xiàn)了一張綠色的傳單,是那種讓人一眼看去就會喜歡的綠色,我?guī)缀趿⒖叹拖氲搅舜禾臁⑹卟伺c樹葉。或許是被傳單的簡潔美所打動,或許是被那一片綠色所吸引,我決定加入Organic Market Garden這個綠色農(nóng)場。
早上7點,我準(zhǔn)時來到學(xué)校的正門集合,在那里見到了同行的志愿者們:一對哥倫比亞夫妻,一個卡塔爾男生,一個法國男生,以及一個泰國女生。帶隊的是一個白頭發(fā)的老爺爺Jon,他是綠色農(nóng)場的經(jīng)營者與管理者。等所有人都到齊了,Jon領(lǐng)我們登上了minibus,驅(qū)車前往農(nóng)場。
路上,我和法國男生Clement坐在一起,他是農(nóng)學(xué)院的學(xué)生,專業(yè)是鳥類研究。開學(xué)第一天,他們整個班就被帶到了一個小島上修習(xí)鳥類鑒賞課,在那里度過了半個月的“魯濱遜時光”。島上沒有住民,沒有網(wǎng)絡(luò),每天的食物由老師坐船送過來。似乎是看出了我眼神中的艷羨,他笑了笑說:“覺得還不錯是吧?在這門課上,我背了1000種鳥的英文名。”
大約30分鐘后,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這里已不見都市的痕跡,放眼望去只有大片的牛羊,紅色的磚瓦房,樹木與湖泊。在Jon的帶領(lǐng)下,我們從兩個牧場中間穿行進去,剛下過雨,道路有些泥濘,我們小心地躲避著牛糞,又險些被芒草割傷。這樣走了五六分鐘,終于抵達了Organic Market Garden。
在一個白色的磚瓦房里換好長筒雨靴,又帶上勞動工具,我們跟著Jon進入農(nóng)場。農(nóng)場里滿目綠色,暖房里分門別類地種著水果、蔬菜和花卉。菜地剛剛播種過,此時已冒出了淺淺的嫩芽。幾只高地牛正漫不經(jīng)心地低頭吃草。打牛棚經(jīng)過的時候,Clement十分謹(jǐn)慎地脫掉了他紅色的外套,塞進背包里,還讓我把紅圍巾也摘掉。我取笑他斗牛節(jié)目看多了,不想話音剛落,一頭高地牛三步并兩步地就朝我沖過來。我一邊尖叫,一邊飛快地把圍巾扔了出去。
我們的工作是建造蜂巢和灌溉作物,六個人被分成兩組,我、Clement還有泰國女生Mink被分到灌溉組,而卡塔爾男生和哥倫比亞夫婦進了蜂巢組。灌溉用的是一條幾十米長的橡膠水管,我在那邊擰開了水龍頭,而Clement這邊的噴頭卻遲遲不肯出水。就在他查看噴頭的一瞬間,噴涌而出的水流將他澆了個透心涼。Mink趕去幫忙,一腳踩在了耙子上,耙子的柄頭彈起來,重重地砸在她的臉上,一時間哀嚎遍野。在Jon的幫助下,我們勉強地完成了任務(wù)??粗蠹一翌^土臉的模樣,Jon大笑起來,說是時候給我們一點獎賞了。他遞給我們一人一個紙袋:“喜歡什么就拿什么吧?!贝蠹伊ⅠR撲向四面八方的蔬菜。
這天晚上,我用采摘來的黃瓜做了一個炒菜,還做了一個湯。我覺得心里邊有一片綠色在悄然生長。
在電影專業(yè)開設(shè)的3門選修課中,我選擇了紀(jì)錄片。班上和我一起選修這門課的只有William。我們的老師名叫Ian,是個留一頭長發(fā),頗有些不羈的中年大叔。
紀(jì)錄片課的第一個作業(yè),是要我們拍攝一個3分鐘的短片,嘗試著用聲音來塑造意義。我想了不少拍攝方案,比如去人跡罕至的公園里記錄流水的聲音。那天我走在紐卡斯?fàn)栕罘比A的步行街上,見到一個中國男生站在路邊唱樸樹的《那些花兒》,他連個話筒都沒有,就這么一直低著頭唱。坦白地說歌聲一般,但那種專注的神情打動了我。一曲唱罷,我過去問,可不可以拍一段他唱歌的視頻,他點點頭,不看我,也不講話。這時從路邊的什么地方跑出來一個中國女生,小心地將我拉到一邊,她是這個男生的朋友,原來他得了抑郁癥,醫(yī)生建議他多與人接觸,而男生唯一的愛好就是唱歌,于是她就陪他來街頭表演。女生請我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拍,以免對男生造成太大的精神壓力。
拍完這一段,我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有關(guān)街頭藝人的短片。此后的日子,每天一大早我背上攝像機和三腳架出門,直到太陽落山才回家。我拍攝了一個年輕的樂隊組合,兩男一女,兩把木吉他,每當(dāng)有人往琴盒里投錢,他們都會笑著點頭。還有一個名叫Sam的美國小哥,他靠著搭便車和賣唱,一路流浪到了英國,他的終極目標(biāo)是環(huán)游世界一周最后回到美國。當(dāng)他輕聲唱《哈利路亞》的時候,我覺得連霓虹燈也變得溫柔了。還有一個吹笛子的頭發(fā)卷卷的小哥,活潑得像個十來歲的少年,一邊吹一邊滿街跑,逼得我只好將機器扛在肩頭追著他。拍攝結(jié)束,我給了他一英鎊,他開心地擁抱了我,說這是他今天的第一筆收入。
去剪輯室剪片子的時候,我遇到了William,我告訴他這幾天我都在街上,和街頭藝人交朋友,他說他知道,還在我的短片中友情出鏡了。我在素材中一番尋找,真的見到從吹笛子的小哥身后匆匆走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即將走出畫面的時候,突然轉(zhuǎn)過頭來做了一個鬼臉。
雙喜樓的酸甜苦辣
在英國漸漸安定下來,經(jīng)朋友介紹,我開始了雙喜樓的打工生涯。說到雙喜樓,這大約是紐卡斯?fàn)枤v史最悠久的中餐館之一了。打工的時候,我常會遇到一些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感慨萬千地抓著我的手講述當(dāng)年餐廳的故事。
雙喜樓的創(chuàng)始人是從廣東過來的,因此主打粵菜和粵式點心。一開始決定要做這份工作,是抱著體驗生活順便賺點零花錢的心態(tài),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工作遠沒有我想象的那么簡單。拿最基礎(chǔ)的給客人送菜單來說,如果來的是中國人要給中文菜單(如果是廣東人還要多給點心單和茶水單),來的是外國人要給英文菜單。出餐更是麻煩,單是點心的醬汁就分了10多種:小籠包要配醋,鴨絲卷要配極汁,春卷要配魚露,蘿卜糕要配辣椒醬,奶黃包要配煉乳……剛開始我不是把醋和極汁搞混,就是把辣椒醬拿成辣椒油,常被經(jīng)理罵得狗血淋頭。
在這里打工的大部分是學(xué)生,經(jīng)常和我搭班的是一個叫作Arthur的馬來西亞男生。他是金融專業(yè)的本科生,然而一次買單時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聽到他一邊找錢一邊喃喃自語:“20鎊減去14.5鎊……找您6.5鎊?!?/p>
雙喜樓的廚師基本來自廣東和東北,負責(zé)帶我的阿亮師傅是東北人,基本上不會說英語,但和老外打交道卻從不犯憷。一次和他去超市采購,發(fā)現(xiàn)放牛奶的冰柜空了,他立刻拉住店員指著冰柜說,milk。店員跟他解釋說冰柜壞了,牛奶放后邊的冷庫了。他聽不懂,卻拍拍肚子一個勁兒地說hungry。
阿亮師傅獨自一人來英國打工快5年了,他每天工作11個小時,每周工作6天,除了健身和聽鳳凰傳奇,沒有其他愛好。一次他打開手機給我看他兒子的照片:“不知道他長多高了。等你有一天成名了,來拍拍我們的故事吧,也讓我當(dāng)一回主角,到時候,我兒子肯定要崇拜我?!?/p>
工作是辛酸的。上班不過兩周,我的腳腕就腫了起來。微信上有一個計步功能,那時我每天的步數(shù)都是朋友圈的第一名。端過幾次大盆水煮魚之后,我的指關(guān)節(jié)也開始腫痛,每天都要隨身攜帶云南白藥噴霧。痛得受不了了,就去更衣室里噴一下。偏偏那段時間我還頻頻出錯,賠了好幾次錢,有一次不小心把可樂灑在了客人身上,客人不依不饒,最后經(jīng)理賠了一瓶香檳才算了事。生平第一次,我被罵得躲進廁所里大哭了一場。痛定思痛,我決心辭職。聽了我的委屈,Arthur嘆了口氣:“其實Kelly姐(經(jīng)理)也不容易,她女兒住院了,她這周上七天班,都沒時間去陪護。你走了之后,肯定會想念這里的音樂?!?/p>
Arthur指的是雙喜樓里循環(huán)播放的鄧麗君專輯,從早到晚地聽那幾首歌,我連刷牙都開始不自覺地哼起“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而Arthur說他連做夢的背景音樂都是《甜蜜蜜》。被他這一番話逗笑,我的心情開始好轉(zhuǎn)。阿亮師傅正好從廚房探出頭來,問我們要不要吃新鮮出爐的流沙包。趁著沒人,我和Arthur一人一個分吃完,我竟忘了辭職這回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