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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義結(jié)金蘭記

        2017-12-07 20:03:47李修文
        學(xué)生天地·初中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采石場編織袋小女兒

        李修文

        1

        夜深之后,東南風(fēng)吹遍了整座山谷,小雨落了下來。我正打算關(guān)窗入睡,卻看到一支數(shù)十人的隊伍正要走出村子。人群里沒人說話,但是幾聲壓抑的低泣還是被我聽見了。

        隨后,我就看見了它——那只聞名遐邇的猴子。它已不復(fù)當(dāng)年之勇,安靜地被人抬著,手被女兒緊緊攥著,那忍不住發(fā)出低泣之聲的,正是它的女兒。

        是啊,這只病入膏肓的猴子卻有一個身為人類的女兒。這神賜般的機(jī)緣得從十多年前說起……

        這片黃河岸邊的縣域荒瘠貧寒,好在老祖宗留下了一門絕技——耍猴。每遇農(nóng)閑,成年男子多半都要帶著猴子離家萬里去討一條活路。

        不知從哪天開始,一群無主的猴子便聚到一起,打家劫舍雖然談不上,但圍攻家禽,一夜之間掰盡田地里的玉米,倒是常有的事。這群猴子的首領(lǐng)被人們稱為“宋公明”。

        就算半世英雄,也難免馬失前蹄。忽有一夜,宋公明中了埋伏,被火銃打傷,掉進(jìn)了黃河。

        黃河邊的村子里,住著一個傻子,說是傻子卻也不算太傻,娶過親,還有一個女兒,妻子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他沒訓(xùn)猴的本事,只能靠四處做苦力過活。

        這日,傻子坐渡船過黃河去一家采石場做工,船行一半,他便看見了那只被人喚作宋公明的猴子,二話不說,就把它救上了船。

        同行的人認(rèn)出了這猴子,紛紛勸說他不要養(yǎng)匪為患。哪料傻子全然不顧,將猴子扛回了家。不做傻事怎么能叫傻子呢?但盡管如此,鄉(xiāng)親們也想不到,傻子竟給那猴子治了整整兩個月的傷。

        秋風(fēng)漸起,青壯男子們帶著猴子出門掙錢,唯有傻子,脖子上扛著女兒,手里牽著猴子,終日頂著大風(fēng)在黃河岸邊來回奔走。他在教那只右腿差點(diǎn)被火銃擊斷的猴子重新學(xué)走路。

        分別是在一個大雪天,傻子帶女兒和猴子去采石場。吃飯時,人們看見當(dāng)年的賊寇如今溫順地被傻子的女兒牽著手排隊,忍不住上前嬉笑挑逗。那猴子勃然變色,惡狠狠地追逐挑逗它的人一路狂奔。

        人們指責(zé)傻子,傻子也不說話,只是呵呵笑。吵鬧了一會,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那猴子沒有再回來,傻子的女兒四處尋找,卻遍尋不見,直到她急得哭了,遠(yuǎn)處才傳來了猴子的叫聲。那猴子端坐在遠(yuǎn)處的山崖上。這時,又有人開始對著傻子說笑,說他算是白養(yǎng)了猴子一場,它該走就走,絕不會念人半點(diǎn)恩情。

        說話間,那猴子從山崖上站起來消失在了茫茫雪幕里。

        許多年后,我打算寫一部關(guān)于耍猴人的紀(jì)錄片腳本,便慕名前來。那時,傻子已經(jīng)去世,好在他女兒沒有絲毫寒酸。她不僅活了下來,且比別人活得都好。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有一位猴子義父。

        2

        說回當(dāng)年采石場。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傻子的生計變得更加艱難。

        突有一天,漫天大雪中,那只猴子竟然回來了。那時,傻子剛剛結(jié)束冗長的苦力,正要牽著女兒坐渡船回家。此時,女兒叫喊了起來。在當(dāng)初分別的山崖上,簇?fù)碇脦字缓镒?,居中端坐的正是宋公明?/p>

        小女兒朝山崖奔去,沒跑幾步,就趔趄著倒了下去。傻子嚇得不輕,趕緊朝女兒狂奔。此時,宋公明左手抄起一個編織袋,身體騰空而下,也狂奔起來。一個傻子,一只猴子,幾乎同時將小女兒從雪地里攙了起來。

        傻子盯著猴子呵呵笑。猴子徑直打開了手中的編織袋,平常人家的吃穿用戴竟然裝了滿滿一袋子。猴子示意傻子接過去。沒想到,傻子卻搖著頭,呵呵笑著,步步往后退。

        猴子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霎時變得怒不可遏。它發(fā)出一聲長嘯,眾兄弟齊刷刷站成了一排向渡船上下來圍觀的人群敬了一個軍禮。宋公明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傻子,大概是說,身為一群能賣藝的猴子,這編織袋里裝的每樣?xùn)|西都清清白白。

        圍觀的人們受到了震憾,勸說傻子把編織袋收下。那猴子卻像傷了心,再不看傻子一眼,將那編織袋扔進(jìn)了渡船里,掉頭就走。猴子帶領(lǐng)眾兄弟消失在了雪幕后,傻子似乎才明白發(fā)生的是怎樣一樁機(jī)緣,眼里涌出了淚水。

        十幾年后的今天,我站在數(shù)十人的隊伍里,已經(jīng)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我們要護(hù)送它去站臺坐短途火車前往縣城,到一處要害所在。每隔幾天,它都要如此走上一遭。為了順利乘車又不花錢,它甚至學(xué)會給列車員遞上一根煙。

        還是說回當(dāng)初的采石場。那猴子并未和傻子一般見識,過段時間,就會給傻子送來一袋吃穿用戴。一開始,不管傻子跟它湊得多近,它都橫眉冷對,但終歸是一家人。慢慢地,傻子的女兒將父親的手遞給猴子,再將猴子的手遞給父親,兩只手也就握到了一起。

        有人對傻子說:“傻子啊傻子,它哪里是只猴子,它分明是你的兄弟?!?/p>

        一個大雨天,當(dāng)猴子再來時,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傻子的房子竟然被大風(fēng)吹垮了??逅姆孔忧皡s站了不少人,人群圍繞著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還擺著兩碗酒水,兩支紅燭。

        傻子笑呵呵地告訴猴子,喝了這碗酒,他們就是兄弟了。傻子抓著猴子的手跪下,磕完頭后,端起一碗酒水,一飲而盡。那猴子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反正照著樣子做了一遍。

        改日再來,猴子不僅帶了幾張零碎錢給傻子,還帶了幾個兄弟。它掏出一張過期的火車票,沖傻子比劃了半天,還敲響了隨身帶的鑼。它是在說服傻子,要他像別的男人一樣離家耍猴,唯有如此才能重新蓋起一座房子。傻子連連搖頭,猴子又氣又急,帶領(lǐng)兄弟們在門口的樹梢上坐下來。半夜里,閃電一道接一道,猴子紋絲未動。終于,傻子起身跑到樹下喊:“你下來,我跟你走!”

        如此,傻子走上了耍猴之路,但與其說是人耍猴,不如說是猴耍猴。因為絕大多數(shù)時候,猴子們聽從的是宋公明的安排,傻子只需要抱著女兒坐在一邊呵呵傻笑即可。

        3

        這天,時近正午,猴子們在縣城火車站的小廣場上拉開了架勢。傻子打算去給大家買幾個鍋盔回來當(dāng)午飯,過馬路時,被迎面駛來的一輛卡車撞飛了好遠(yuǎn)。

        葬禮上,宋公明自始至終遠(yuǎn)遠(yuǎn)地端坐在門口的樹梢上,盯著傻子的遺像發(fā)呆。第二天早晨,人們紛紛說,那猴子在守靈人散去之后,哭了整整一夜。但是,也有人說他們聽到的哭聲只不過是風(fēng)聲,畢竟從未有人聽過猴子的哭聲。

        自打傻子死后,那猴子給小女兒送吃送喝越來越頻繁。有一回,小女兒想要知道它住在何地,趁著天黑偷偷跟上了它,可沒走幾步就被它發(fā)現(xiàn)了。一反常態(tài),它竟然對著她憤怒地吼叫起來,她只好看著她的義父消失在了一片叢莽之中。

        它果真就是她的義父。無論是她長成了少女,還是她結(jié)婚生子,她的義父從未缺席?;槎Y的時候,生孩子的時候,它就坐在樹梢抑或屋頂上,紋絲不動。十幾年下來,它越發(fā)蒼老,但所謂每臨大事有靜氣,這個帶頭大哥依然時刻準(zhǔn)備著痛殲來犯之?dāng)场?/p>

        十幾天前,已然長大的小女兒抱著自己的女兒,坐火車從縣城回村。在距村十里開外的小站臺上,她的女兒調(diào)皮,將牛奶灑在了一個喝醉酒的外地人身上,外地人舉手就要打這母女。宋公明從天而降,尖利乃至凄厲地喊叫著。瞬時間,外地人臉上、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印子,可是,除了驚恐、難以置信外,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而今,小女兒已經(jīng)不再需要它去掙口糧了,它日常里最重要的事就是去傻子送命的地方走上幾步,抑或發(fā)一陣呆。

        因為在站臺上遇見了,它便陪著小女兒回村。分別時,小女兒又忍耐不住,偷偷跟上了它,可它畢竟是天縱英才,緩緩回過身,卻在要怒斥之際,一頭栽倒在地上。陷入了昏迷的它被小女兒請人抬回了家,一世英雄已經(jīng)到了和這個世界說再見的時候了。

        就像此刻,在滿天的東南風(fēng)里,在小女兒的低泣聲里,我們的隊伍終于來到了宋公明費(fèi)盡氣力想要踏足的小站臺。它深吸幾口氣,顫巍巍地踏上車廂的臺階,等它在車廂里站定,小女兒就要上去,意外的事發(fā)生了:它竟然攔在車廂門口,直朝小女兒擺手。頓時,小女兒放聲痛哭起來,可它卻心如磐石。整個隊伍站在車邊,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是好。反倒是它,探出手去,從小女兒的手中拿過了一截桃樹枝,意思是讓小女兒放心。這是當(dāng)?shù)鬲?dú)有的風(fēng)俗:桃木在手,鬼神勿近。

        車門關(guān)上了,小女兒一邊哭,一邊追著火車往前跑,每個人的眼睛都緊盯著車廂里那個正在尋找座位的一世英雄,好在沒走兩步,就有人將座位讓給了它,它重重地坐下,大口喘息,暫時閉上了眼睛,一似老僧禪定,一似山河入夢,一似世間所有的美德上都開滿了桃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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