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
我時常會看見她,在某一個瞬間,晃眼,她便站在聲流紛雜的人群里。那么多年過去,她固執(zhí)地站著,在山邏街熙攘的圩日街頭,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我記得那個下午,已經是上學的時間,我背著書包,漫不經心地穿行在人流中。我從每一家貨攤前走過,長久駐足流連。那些家禽家畜的氣息,果蔬糖餅的氣息,衣料布匹的氣息,以及更多擁擠繁雜的氣息匯合成聲浪,一波波向我圍攏而來。我喜歡圩日。每到圩日,我的腳步就不由得磨蹭,半點兒也不想往學校方向挪。
那輛車從我身旁開過。事實上,有好幾輛車從我身旁開過,不知道為什么,我只記得她那輛。
車速很慢,潮水般的人群阻礙了車的前進?!絹碓蕉嗟娜诉€在不斷往這邊涌來。我被擠到車邊,一抬眼就撞上那些黑字。粗大的字體,很潦草很不耐煩地擠在一張方方正正的硬紙片上,隨著一根繩子,從她脖子懸下來。
我認得那些字。——任何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都會認得那些字。它帶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陰森恐怖,寒氣凜冽地猛然襲擊我。我的顫抖從心里長出來,藤蔓一樣迅速攀爬我的全身。張銀花,一個鄉(xiāng)間女孩子常用的名字,這樣的名字很普通,如果掉進名字堆里,就會立刻被淹沒得無蹤無影。可是,文字就是這樣神秘詭異,張銀花和殺人犯,三個散發(fā)著泥土芬芳的敦厚字眼和另三個冰冷陰狠的字眼一旦組合在一起,立刻長出鋒利的刃,很輕易就割進人的心里。以至于那么多年過去,她的名字一直清晰地刻在我記憶里。
她站在車廂里,身子筆挺,兩只手被層層疊疊的繩子反綁在身后。她的眼睛越過很多人的頭頂看到遙遠得沒有盡頭的地方?!切┑胤揭欢諢o一物,因為她眼睛里什么東西也沒有。她的頭發(fā)整齊地收進頭巾內。我記得她的衣服,天一樣藍的干凈顏色,斜襟,恰到好處的掐腰。她皮膚粗糙黝黑,烙得有泥土的顏色和味道。那樣的膚色會讓人想起土地一樣厚實的東西,玉米,稻谷,或是被煙火熏黑的鍋灶和圈里嗷嗷叫的大肥豬。也許還有一群孩子,身高參差不齊,最小的那個,賴在她懷里,從她天一樣藍的衣襟下,扯出肥碩的奶子,把奶頭叼得老長。
她的故事,跟隨不斷涌來的人群,水一樣迅速在我周圍漫開。我看見許多嘴巴,驚詫地張開又合下,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開始流淌出曖昧不清的氣息,亢奮地彌漫在空氣里。我聽見斷腸草和一個男人的名字,在一張又一張嘴里,反復傳遞。然后,我便看到了那個男人。故事里的奸夫。他站在另一輛車廂里,和她一樣,胸前掛著粗大潦草的黑字,雙手被層層疊疊的繩子反綁在身后。他低著頭,把眼睛藏在黑暗里。他瘦小,像一棵長年被大石擠壓的草,裸露的皮膚和她一樣,烙得有泥土的顏色和味道。
她和他本應屬于土地。如果沒有那個故事,如果沒有胸前掛的黑字和反綁在雙手上層層疊疊的繩子,她和他應該還在田間地頭,像別人家的妻子和別人家的丈夫一樣,精心計算著一年里莊稼的收成。
可是,有一個男人死了。她和他之間,便坍塌出一個巨大的坑。——在那之前,她或者他,都看不見這個坑。——在那之前,她以為她能悄無聲息地制造出一個坑,也能悄無聲息地填補好一個坑。他也是這么認為的。當他們發(fā)現(xiàn),坑一旦出現(xiàn),便永遠是坑,沒有什么可以填補時,過去所有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不重要,他也不重要。那些曾經千絲萬縷肝腸寸斷的情欲和糾葛更不重要。
那個男人是她丈夫。那天傍晚,男人從山上干活回來,她遞給他一碗茶,他接過去,一口氣喝光。他不知道那是斷腸草。那晚,他說他肚子痛,說他感覺到呼吸困難,說他眼睛發(fā)蒙,快看不見東西了。他叫她快去找醫(yī)生。她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出門外。她沒有去找醫(yī)生。她走到牛圈旁,給家里那頭老黃牛扔了一把牛草,又走到偏廈,把白天里沒砍完的豬菜砍完。她聽見他呻吟,咒罵,扎掙。后來,他的聲音弱下去,最后安靜下來。她把堆放在偏廈里山一樣高的豬菜砍完了,家里里外再也找不到可以干的活兒,便默默坐著,等待天亮。
還有許許多多驚悚濃艷的情節(jié)細節(jié),從一張嘴里傳遞到另一張嘴里。我卻只記得斷腸草,它被煎成湯,流進一個男人的肚子里。在我童年的想象中,它像刀,流經之處,把那個男人的腸子一寸寸割斷。
很多年前的那個圩日,我背著書包,著了魔一樣跟著她的車,走了一程又一程。車輛經過的地方,一路上流淌著她的故事,在無數(shù)張嘴巴里,她有無數(shù)張面孔。只有斷腸草是不變的,——她從山上采來了斷腸草。她將斷腸草煎成湯。她騙她丈夫喝下斷腸草。丫字形的山邏街走盡,便是出街的岔路口,我停下了腳步。往前是去往刑場的路,路的盡頭,是一片空曠的荒地,那是山邏街人稱之為殺人坳的地方。那里是大邪大惡之地。山邏街的老人說那里的鬼魂很兇,它們會踩著小孩子的腳步,跟進夢里,取走小孩子的魂魄。沒有了魂魄,小孩子就會發(fā)高燒,日夜不停地哭鬧,大人們只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著孩子的衣物,去到三岔路口,高聲呼喊他們的名字,好讓他們丟失的魂兒跟回家來。有些魂兒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從漆黑的角落里飄出來,跟著父母回家去,有些魂兒走遠了,聽不見父母的呼喚,便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個沒有魂魄的孩子就會一直病怏怏地瘦下去,直到消失。山邏街的父母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去殺人坳,可總禁不住膽子大的頑皮孩子。
我膽小。因此,在岔路口我停下了腳步。
后來,山邏街的人是這樣描述的。在殺人坳行刑的時候,她背對著槍手,站在大約五米遠的地方,第一聲槍響,她沒倒下,第二、第三聲槍響,她仍然沒有倒下。第四聲槍響,她終于倒下了,像一截木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她家里的人誰也沒有來給她收尸,她就埋在殺人坳,在她倒下的地方。
再驚悚再濃艷的故事,在日復一日的庸常日子里,也會被時間淡忘和覆蓋。在山邏街的茶余飯后,她被熱烈地談論了一段時間,后來便漸漸不被人提起。
我卻一直記得斷腸草,——山邏街的人都知道那種草,它從泥土里長出來,攀鋪到巖石上,開出一簇簇小小的黃花,是那樣安靜的美好。每次跟母親上山干活,遇到斷腸草,母親總讓我站得遠遠的,反復叮囑我不要觸摸它,我清晰記得母親眼里有嫌惡。endprint
斷腸草總是鄉(xiāng)間的,有時候屬于男人,有時候屬于女人。這些人的身影和故事,像一條長長的河流,從山邏街流過,在鄉(xiāng)人的嘴里重疊,在鄉(xiāng)人的記憶里重疊。
我記起另一個女人。她剛來山邏街的時候,驚艷了一整條街。她實在太漂亮了,就像從墻上貼的明星畫報里走出來的一樣。
山邏街的孩子都喜歡在供銷社柜臺前轉悠。在我們小孩子眼里,供銷社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地方,長長的玻璃柜臺形成一個巨大的凹字,柜臺里,堆碼著我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它們安靜地躺在透明的玻璃后面,卻從來不曾為我們所能擁有。
她賣文具,在二樓,那里光線昏暗。陽光從布滿灰塵的窗臺窄窄地擠進來,斜落到地上,柜臺上。她坐在柜臺后面,在陽光落下來的地方,低頭織一件米黃色的男式毛線衣。(那樣的米黃色真好看。從那以后,我沒有理由地覺得,所有穿米黃色毛線衣的男人都好看。)我每次見到她,多數(shù)是這樣的姿勢——低著頭,雙手不停忙碌。米黃色的男式毛線衣在她手里長幾寸,過些天,又短幾寸。她不厭其煩地拆拆織織,毛線衣便也永遠是那個樣子,齊腰的半截,長不出領子和袖子。離她不遠的地方,幾個女售貨員坐到一起,嗑瓜子,大聲說笑。她與她們之間似乎隔著一個世界,就像我們與玻璃柜里的那些貨物隔著一個世界一樣,雖然咫尺,卻是天涯。她的卷發(fā)從額上落下來,垂在臉側。長的睫毛,白的膚色,一頭卷發(fā)蓬松。我記得,她有一件大衣,絨絨的長毛,黑底白點,光潤如綢緞。當她穿著它走在山邏街的街頭時,四周圍立刻暗淡下來,除了她,山邏街的人什么都看不見。
她不屬于山邏街。山邏街的女人從來不敢像她那樣招搖,她們穿著灰撲撲的衣服,斜襟掐腰,最大膽的那個,也只敢讓衣服的顏色像天一樣藍。她們還沒出嫁的時候,就讓長長的辮子從腦后垂下來,走路的時候,在腰際一擺一擺。嫁了男人,長長的辮子就得收起來,盤到頭上,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尾巴。
她的聲音柔軟,桂柳話像浸過蜜。這樣的聲音也不屬于山邏街。山邏街的壯話,硬邦邦的,像一塊石頭砸在另一塊石頭上,果斷干脆得根本找不到商量的余地。她很少說話。有人來買文具,她彎下腰,從玻璃柜里取出來,放在柜臺上。價格就標在那里,顧客進來或走開,她不需要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她的故事是怎樣流進山邏街的。盡管殘缺和模糊,仍然不妨礙一個男人的名字像水一樣在山邏街的嘴巴里流淌。男人有家室,她是因為他才被流放到山邏街的。她就是一只狐貍精。山邏街的女人說。她黑亮的眼睛是狐貍精,她白皙的皮膚是狐貍精,她蓬松的卷發(fā)是狐貍精,她的一切都是狐貍精。知道她是狐貍精后,山邏街的女人似乎松了一口氣,她們看她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堅硬鋒利的東西?!芏嗄旰?,這種東西從我眼睛流出來,像刀一樣,割得我疼痛,我這才明白,原來女人眼睛里長出來的刀,除了能割傷別人,也能割傷自己。
小孩子讀不懂大人們的眼神,他們還太小,內心里長不出刀子。他們是那樣地喜歡狐貍精。我們一遍遍往供銷社跑,就是為了能看到她。她柔軟的聲音和蓬松的卷發(fā),還有綢緞一樣光潤的大衣,讓我們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有另一個完全不同于山邏街的神秘世界。我們常常談論那個世界(盡管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世界),就像山邏街的女人常常談論她。
她給自己煎了一碗斷腸草。那時候是白天,我擠進人群里,看見她躺在地上,白色的泡沫從她嘴角流下來,弄臟了她的大衣。她的腳赤裸著,纖巧,精致,蒼白。我看見一個男人,蹲在她身邊,他手里緊緊握著她的手。他在哭,眼淚和鼻涕同時往下淌,毫不掩飾的難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男人哭。男人的哭,實在比女人更難看,卻也更令人難忘。
她不是山邏街人,怎么也會認識斷腸草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個人死去的樣子,像紙片,無力地貼著地面,像蜻蜓褪下的翅膀,單薄得隨時都可以被風吹走。
她的墳在山邏街附近的一座山腳下,那里生長著一片茶油林,每年四月間,茶油花開,雪白的花瓣飄下來,落在她墳頭上。我們去掃墓的時候,路過她墳邊,總會看看那些花瓣,再抬頭看看她墳兩旁的茶油樹,那上面一定綴滿星星點點的雪白茶泡。也真是奇怪,似乎整個林子,就數(shù)她墳旁的茶油樹結的果子最多。我們只看一眼就把頭扭開,繼續(xù)趕我們的路,誰也不曾想過要爬上樹去摘那些茶泡吃,盡管我們小孩子都是那樣的饞。
飄落的花瓣一年復一年地堆積在她墳頭上,漸漸被瘋長出來的野草淹沒。無人打理的墳頭一年比一年低矮,終于平坦得和周圍的荒地一樣,我們路過她墳邊時,再也分不清哪里是草地,哪里是墳。
今年春節(jié),回山邏街陪母親,吃過晚飯后,我們一家人坐在大門口,天南地北地聊天,我看著街頭閑閑走過的人,突然想起了她,跟姐姐們提起時,她們都困惑地看著我。五姐說,有這個人嗎?我怎么一點也記不起了?三姐和四姐看著我,眼睛里的霧漫開一大片,我知道,她們也記不起她了。
三十年的時光,淹沒了山邏街人對她的記憶,就連我,在幾個姐姐狐疑的目光里,也開始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了錯,她根本就從來不曾存在過。
幾個月前,去某一個鄉(xiāng)采訪一個村支書,他種得一大片綠油油的桑林,他的蠶房里,白胖胖的蠶寶寶貪婪吞嚼桑葉的聲音,像下一場沙沙的雨。一個男人抱著一大抱桑葉走進來,細心地鋪在地上。男人蒼白,他佝僂著背,單薄而枯槁。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像一只隨時受驚嚇的鳥,低低地飛在所有的視線之外。
村支書看到我的眼睛跟隨那個男人進來又出去,說,他也是邏樓人??匆娢一蠡蟮难?,便說起他的故事。
我一驚。很多年前的記憶猝然撲過來,便又清晰記起他低著頭站在車廂的樣子。眼睛再去尋找時,他已鉆進桑林里,淹沒在一片綠海中。
村支書說,幾年前,他就出獄了,他被判了二十年。他沒有回家,從監(jiān)獄出來,輾轉好幾個地方打零工,今年春天才到這里來的。這里離他家很近,翻一座山就到了,可他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我抬頭看那片桑林,想象他摘桑葉的樣子,很快打消了要跟過去采訪他的念頭。
有些事,對別人來說是故事,輕易就可以遺忘,對自己卻是人生。她和他挖開的那個坑,時間也無法填埋。
他老了。他的五官在山邏街的記憶里模糊。只有斷腸草是清晰的。
責任編輯 高 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