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黃昏的時候,他喜歡癱坐在幽暗的臥室里,將浮腫的左腿擱置在床上,長時間一言不發(fā),像時光深處一尊凝固的雕像。偶爾,也會極其緩慢地咀嚼某種零食,像一只年邁的老鼠,好半天,一聲脆響,又一聲脆響。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是鄉(xiāng)下那棟久已破敗的老屋,多年未曾謀面的親戚,還是已然離世的老伴?八十多年了,他有太多的前塵舊事需要一一梳理,它們定然像一幕幕無聲的電影,在他的腦海里輪番上映。這些前塵舊事他要一個人默默地審一遍,這個倔強的老人,正沉浸在孤獨的暮年里,裁判自己的人生。
這時候,我從來不去打擾他,甚至?xí)退仙习胙诘姆块T。在房門合上的瞬間,他偶爾也會如夢方醒,偏過癱在椅子上的臃腫的上半身,茫然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內(nèi)容。更多的時候,他則渾然不覺,表現(xiàn)遲鈍,幽暗的臥室成了他蟄居的洞穴,除了壓抑不住的咳嗽,吐痰,上廁所,他幾乎不再出門。他的臥室,十個平方米,都市叢林里一座堅硬的鴿子籠。
暮色四合。他的背影淹沒在深重的黑暗里,像一個殘酷的隱喻,讓我悲傷莫名。他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沒有人能夠逃脫的終極命運。
一
他已經(jīng)確鑿無疑地老了——除了心衰之外,他還經(jīng)常性地疲勞,莫名其妙地乏力、食欲不振、長時間地昏睡、夢囈、自言自語、耳背、便秘。最要命的是,由于長期靜脈曲張,他的左腿像灌了幾斤鉛,只能沿著地面慢慢拖行。這極大地限制了他的自由,同時也加速了他的衰老。老,其實是一個動詞——晝夜不息,永不停止。在他的身上,我既觸目驚心地看到了老的過程,也一清二楚地看到了老的樣子。作為名詞的“老”是一座深淵,老去的過程,就是一個人向深淵急速下墜的過程。
事實上,我并不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老的,甚至不清楚他確切的身體狀況。母親過世之后,他依舊住在那間逼仄的屋子里,獨自經(jīng)營自己的一日三餐。我們一廂情愿地認為,那間屋子里還有母親的氣息,他們相濡以沫了幾十年,母親驟然撒手,他需要一段時間慢慢平復(fù)自己的心境。那時候他已經(jīng)年逾七旬,一個滿頭華發(fā)的老人,但我們對此竟熟視無睹,毫無察覺。我們盲目地相信著他的健康(在母親久病沉疴的數(shù)年里,他獨自照顧母親的飲食起居,從來不讓我們插手),甚至于盲目地相信他更愿意獨自生活。直到一個秋天的傍晚,他忽然主動給二哥打了個電話:從下午開始,他莫名其妙地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冰鎮(zhèn)、仰臥、衛(wèi)生紗布堵塞鼻腔,這些常見的止血方法都毫無效果。在所有的努力均告失敗之后,他終于害怕了。等我們先后趕到時,他正無力地靠在椅子上,幾乎已經(jīng)虛脫!無法遏制的鼻血浸透了他厚厚的棉外套,地板上的斑斑血跡,東一攤,西一攤,幾乎難以下腳……
我們不敢大意,立即將他送到最近的醫(yī)院。接診的值班醫(yī)生當頭棒喝:怎么才來?你們真能拖!我們尷尬至極,卻又啞口無言。好在并無大礙,那個秋天過于干燥,他的鼻腔里破了一根毛細血管。大約二十分鐘之后,血總算止住了,但醫(yī)生說,止住只是暫時的,以后可能還會流……我不明所以地看著那個年輕的醫(yī)生,他笑瞇瞇地說,年紀大了,毛細血管本來就脆弱,就像……他居然想打個比方,看上去興致很高,但他想了半天,一時又沒有聯(lián)想到一個合適的喻體——他的好興致讓我非常沮喪,我于是短促地“哦”了一聲,潦草地結(jié)束了這場原本很難得的交流與對話。在此之后,我們至少還找過他三次,但隨后幾次,他都沒有表現(xiàn)出交流的欲望,處置的態(tài)度也很冷淡。
“年紀大了”,這平平常常的四個字,背后潛伏著太多的所指和能指。多年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類似的話題,我總是用“七十多”這個含糊的數(shù)字來回答親友們對他年齡的詢問,用“還不錯”這類模糊的表述來回答親友們對他健康方面的關(guān)切……日子久了,這類自欺欺人的小把戲讓我誤以為,他不過才七十多,健康狀況整體還不錯。
折騰到家的時候,夜已經(jīng)深了,我單獨留了下來,按照醫(yī)囑觀察了一夜。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和他睡一張床,我在這頭,他在那頭。我躺在床沿上,將自己悄悄地蜷起來,盡量不觸碰他的身體。他的身體我似乎不曾完整地見過,在那些久遠的記憶里,他沒有帶我洗過一次澡,也沒有陪我睡過一次覺。他太嚴肅了,且沉默寡言(這些“壞毛病”,他全遺傳給了我),那種親昵的肌膚相親的父子關(guān)系,我們之間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生于上個世紀70年代的鄉(xiāng)下,絕大多數(shù)的父子關(guān)系應(yīng)該都和我們一樣,父親們都還沒有悠閑到培養(yǎng)父子關(guān)系的地步。他們先是忙著“斗”,接著又忙著起早貪黑地掙工分,最后又忙于分產(chǎn)到戶……這時候的“父親”其實是一棵大樹,為一家老小遮風擋雨,作為孩子成長路上的一個重要角色,“父親”是缺失的。我不知道這種無意識同時又無可奈何的缺失,是否在某種程度上影響過一代人,但至少,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烙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無法適應(yīng)“父親”這個角色,面對兒子的親昵與依賴,我總會出現(xiàn)片刻的無所適從。對,無所適從,正如那一晚,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壓抑的咳嗽,盡管我疲倦至極,卻久久無法徹底放松。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無法理解自己那一晚的退避之舉,那不是排斥,也不是厭惡,更不是畏懼,而是一種“隔”。這種“隔”和冷漠無關(guān),和親情無關(guān),甚至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生疏與隔閡。我不知道這種“隔”是否也存在于其他的成年父子之間,但我篤信,正是這種莫名的“隔”,讓久病的床前無孝子,讓諸多的父子形同陌路。
令我錯愕的是,這種“隔”居然也潛伏在父親的心里,而且似乎更“隔”。那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單獨居住,由我們兄弟三個輪流照顧。住在二哥家的那段日子,二哥特意做了兩次魚頭燉豆腐,他一直很愛吃魚頭燉豆腐。第一次,魚頭燉豆腐就擺在他的面前,但由于二哥沒有動筷子,也沒有囑咐他動筷子,結(jié)果一頓飯吃下來,那盤魚頭燉豆腐還是好好的;第二次,魚頭燉豆腐依舊擺在他的面前,二哥同樣沒有動筷子,也沒有囑咐他動筷子,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主動將一小瓣魚頭夾到自己的碗里……他為此生了很長時間的悶氣,一直在心里憋著,最后實在憋不住時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大姐。一開始,大姐自然想方設(shè)法地勸慰他,勸到后來,大姐也不想再勸了,她佯裝生氣,轉(zhuǎn)而和風細雨地責怪他。想想也是,在兒子的家里,他居然把自己當成了客人,還在心里埋怨兒子招待不周,天下哪有這種道理!憨厚的二哥為此哭笑不得,我們也為此哭笑不得,但我們心里都明白,父親的疏離,源于一個老人的敏感與自尊。他已經(jīng)邁進了人生的暮年與老境,生命朝不保夕,這時候,他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我們的陪伴與關(guān)心。他明白自己已經(jīng)老了,即將燈熄火盡,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在對死亡的畏懼和對塵世的不舍這雙重夾擊下,他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和向死而生的病人。事實上,所有的老人最終都會成為患者和孩子,他們一面詛咒著骯臟的人世,一面又貪念著朋友、親人和兒女。endprint
在燭火明滅的暮年,老人普遍變得多疑,子女們一星半點的疏忽,時常會引發(fā)雷霆之怒;往日的無神論者一旦邁入老境,通常都會從“唯物”轉(zhuǎn)向“唯心”。一位退休的前副廳長曾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他多次目睹早已過世的老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摩挲著那塊把玩多年的雞血石。神情專注的老伴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她兩頰深陷,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著一絲淡淡的笑容……他的講述細致入微而又栩栩如生,一度讓我驚異莫名,當我自以為是地指出這只不過是他的幻覺時,他高深莫測地晃動著粗壯的食指,片刻之后,又意味深長地吐出幾個字:“你還年輕,你不懂?!?/p>
那時候,我確實年輕,也確實不懂。既無法理解他的高深莫測,也體會不了他的意味深長,我唯一篤定的是,這是一個風燭殘年的疑神疑鬼的老人,而不是那個在主席臺上正襟危坐的前副廳長——主席臺上的前副廳長多次表示,百年之后,他要將自己的遺體無償?shù)鼐璜I給國家,他要“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如今我已人到中年,當我再一次回想起他那高深莫測的神態(tài)、意味深長的笑容時,我依舊不相信他的“目睹”,但我自信已經(jīng)懂了,這種“懂”,既是一種閱歷,也是一種心境。
多年之后,當父親也像前副廳長一樣篤定,他多次看見母親站在自己的床邊時,我便知道,我們的父親,已經(jīng)老了。
老,是千帆過盡,向死而生。
二
我還記得胡成林的父親,老人矮而瘦,枯萎的牙床上醒目地坐著一兩顆黝黑的門牙,笑起來,皺紋密布的臉像一副木雕。我們每次去找胡成林,老人總要親熱地輪番摸摸我們的額頭,堅持留我們吃飯。我們毫無例外地拒絕了。老人嗜酒,一個人在家獨飲,下酒的是一小碟油爆花生米(大多數(shù)已經(jīng)焦煳了)、一大盤腌蘿卜、一瓷碗蒸雞蛋,再多的也沒有了——老人自己不會做。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成林和我一樣選擇了合肥,直到終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苦苦打拼的成林才吁出一口長氣,將父親從鄉(xiāng)下接到了自己的身邊。那時候,成林的父親剛及花甲之年,但他老得過于急切,佝僂的腰身大幅度地俯向大地,像一張繃緊的弓。不過他依舊嗜酒,一天至少喝兩餐,一餐至少喝三兩。三兩酒之后,老人便和衣而睡,山響的呼嚕像一串串嘔啞的呼哨,一屋子的酒味令人作嘔。醒來之后老人又端起酒杯,三兩酒之后再次蒙頭大睡。成林為此傷透了腦筋,在漫長的獨居生活里,父親已經(jīng)對酒精產(chǎn)生了嚴重的依賴,也只有酒精,才能麻痹他中年喪妻的孤獨與苦痛。為父親的健康計,成林勸父親戒酒,父親自然不肯答應(yīng)。成林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將家里的酒全都收了起來。第一天,老人潦草地扒了幾口飯,喝了幾口湯;第二天,桌子上依舊無酒,老人拒絕吃飯,也拒絕喝湯;第三天,老人終于坐不住了,他杵著拐棍,在逼仄的臥室里挪來挪去,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焦躁不安……成林見父親如此茶飯不思,心下便有些不忍,也擔心自己一下子做得太絕,效果有可能適得其反。但成林的妻子不愿意讓步,她認為老人已經(jīng)酒精中毒了,這是病,應(yīng)該趁早去看看醫(yī)生……兒媳婦的建議讓老人大發(fā)雷霆,他罵成林“狗日的”“你個牲口”“絕戶頭”……當口無遮擋的老人火山爆發(fā)一般咒出“絕戶頭”(意為沒有男丁,無后)這三個惡毒的字眼時,成林面如死灰,他絕望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后者愣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像個犯錯的小學(xué)生。屋子里鴉雀無聲,空氣瞬間凝固了。
父子間的爭吵,是有道德約束和倫理禁忌的。是成林的父親,這個被酒精沖昏大腦的老人,讓一次平常的父子糾葛,變成了一場血淋林的戰(zhàn)爭。
成林身懷六甲的妻子最終打破了沉默,她像一只受傷的母獸,發(fā)出一陣石破天驚的聲嘶力竭的怒吼,“你咒你兒子?他絕戶,難不成你還高興???!”老人的頭已經(jīng)埋進褲襠里,他顫抖著,求饒的眼神瞟著成林。成林始終一言不發(fā),直到身懷六甲的妻子吼到淚流滿面,成林才將她扶進了臥室,緊緊地關(guān)上了房門……那一夜,老人一直坐在沙發(fā)上,孩子一樣痛哭失聲。一墻之隔的成林近乎木然地聽著,但他始終沒有開門。他說,我邁不出去,客廳仿佛是個陷阱……
我無法想象那被撕裂的一夜。一個重傷的兒子,一個無助的父親,他們中間,橫亙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蹊蹺的是,老人居然一語成讖,這個無意中的巧合,多年之后,依舊像夢魘一樣糾纏著成林。他無法走出父親留下來的心理陰影,甚至無法原諒那一天的父親。
表面上看,老人勝利了,成林將喝酒的權(quán)利重新還給了父親。但自女兒出生之后,在成林的心里,“父親”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活在他家里的,是一個他不得不去贍養(yǎng)的“孤寡老人”。因此,當那個“孤寡老人”提出想回老家獨自生活一段日子時,成林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他甚至主動請了一天假,親自將父親送回到小村。那時候,老人已經(jīng)行動不便,雙耳部分失聰。
重新被兒子接到身邊時,老人已經(jīng)被孤獨和絕望徹底擊垮了。他瘦骨如柴,一步一頓,一只手扶著腰,一只手抓著拐棍。幾縷白發(fā)亂蓬蓬地披在頭頂。老人的手指,像一根根枯萎的樹枝,上面蒙著一層皺巴巴的皮。我相信那一根根樹枝都是冷的,它們毫無血色,像一個突然復(fù)活的標本。我貼近他的耳朵叫了一聲“大爺”,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臉上緩慢地浮起一絲混沌的笑容。他可能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也或許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在漫長的空巢歲月里,老人已經(jīng)喪失了交流的能力與勇氣。每次家里來人,他都會把自己藏起來,像一個膽怯的認生的孩童。和幾年前那個嗜酒如命的老人相比,現(xiàn)在這個老人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愛好,他主動將自己封閉起來,像一只從未打開的包裹。這個由鋼筋水泥構(gòu)建起來的新世界,他從未真正融入過,他之所以寄居,是因為他已經(jīng)窮途末路,無可奈何。
一個人活到這個份上,老到這個份上,大約所有的欲望都消失了。這時候,他們對人世已然了無牽掛,更愿意聽從死神的指引與靈魂的召喚。對于這些老人來說,生,固然是一項基本權(quán)利,死,卻意味著一種更高的尊嚴。當成林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我,他的父親突然上吊自殺時,我既沒感到意外,也沒有吃驚。我沉默了片刻,想著該如何安慰成林,我知道,我能說出口的,將會多么言不由衷!那一刻,我比成林更懂他的父親。放下電話后,我長時間雙手合十,在心里向老人默默地鞠了一躬。endprint
老人的輕生看似沒有任何預(yù)兆。第一天夜里,他很罕見地摸了摸孫女的額頭,正在專心寫作業(yè)的小女孩幾乎嚇傻了,這個夸西莫多一樣的老人,渾身上下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朽木的味道……成林不解地看著父親,父親平靜地迎著他的目光,忽然說,我想喝杯酒,一小杯,可行?一開始,成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當他終于確信父親就是想喝酒時,他忽然間啞然失笑——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讓成林有些驚慌失措,最后,當成林終于從儲藏室里拎出一瓶塵封多年的高粱大曲時,父親的興味卻又黯淡了下來,他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用只有成林才能聽清的聲音說,我不喝了,留著你喝吧,這酒好……
成林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些其實就是預(yù)兆,剛剛過完74歲生日的父親,竟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在他的心窩里插上一把刀。
老人是在小區(qū)會所附近的一棵合歡樹上吊死的。小區(qū)里的監(jiān)控攝像頭還原了他輕生的具體時間和大致過程:凌晨兩點三十七分,穿戴整齊的老人第一次經(jīng)過會所,他左手拎著板凳,右手杵著拐棍(老人顫巍巍地站上了板凳,高矮適中);三點十一分,當老人再次經(jīng)過會所時,左手里多了一根繩索(老人扔掉了拐棍。他將這根結(jié)實的繩索挽成一個死扣,勒緊了自己的喉嚨);三點十六分,老人從監(jiān)控的右側(cè)邊緣慢慢消失,這是老人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幅背影(如果不仔細分辨,這幅近乎蠕動的背影很像一條尋找食物的小狗)……
生,死,一念間。從生到死的路途看似漫長,其實不過四十分鐘。
對于父親的決絕,成林一邊是自責,一邊是埋怨。到了七七四十九天,成林揣著那瓶高粱大曲,深長地跪在父親的墳前。他說,喝吧,我陪你喝一口……這酒好吧?好!那我們再喝一口……朔風勁吹,無數(shù)馬尾松在疾風中搖擺,山崗上滾過一陣陣松濤。成林說,喝完那瓶高粱大曲時,他的世界忽然一片空白,有一種天老地荒感。
三
這兩年,或因為病痛,或因為孤獨,或因為不愿意再拖累兒女們……許多老人都像成林的父親一樣,選擇提前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所在的媒體曾發(fā)出這樣的追問: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絕望,讓這些老人選擇了輕生?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對于這些老人來說,生,百無聊賴;死,萬事皆空。結(jié)論顯而易見:生,不如死。沒有一個兒女愿意接受我們的正面采訪,他們像成林一樣自責和羞愧,像成林一樣不愿意見人。死者固然得到了解脫,但在這些死者身后,卻匍匐著一個個千瘡百孔的家庭。
死者生前,顯然沒有考慮過這些。也或許考慮到了,但在最后關(guān)頭,他們還是放棄了所有的責任。面對媒體的圍追堵截,一位死者家屬義憤填膺地警告說,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你不要打擾我們行不行?媒體當然知道這時候確實不宜打擾,但媒體也有自己的社會責任。采訪最終只能在外圍進行:死者多大了?有沒有兒女?身體狀況如何?如此等等。受訪者大多一問三不知,略知一二的,也無法保證信息的真實性。在這個由鋼筋水泥構(gòu)建起來的新世界里,大家都是一只只塵封的包裹。所謂的和諧鄰里,其實就是一群熟悉的陌生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浮游在這樣的城市,寄居在這樣的小區(qū),所有的人都是孤獨的,既失去了來路,也不知道何處是歸途。當兒女們不得不去養(yǎng)家糊口,或者去拼一個未來時,老人們便只能孤守一座座更深露重的庭院,在被拋棄的歲月里,獨自荒蕪。
隨著一波又一波老人黯然離世,我們每個人的故鄉(xiāng)最終都將淪為毫無溫度的籍貫。在我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有了“清明大似年”這樣的說法。每到清明時節(jié),母親長眠的巢山突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形形色色的小車堵住了破罡街,這些小車近的來自安慶和合肥,遠的,來自福建和廣東。小村牌樓唯一一條通往世界的機耕路由破罡街發(fā)端,也正是在這條坑洼不平的機耕路上,19歲的我背著簡單的行李,意氣風發(fā)地揮別了小村和父母?,F(xiàn)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我熟悉的小村已經(jīng)人跡寥落,空巢中的老人茍延殘喘,廢棄的村小常年大門緊鎖。
清明節(jié)當天,成林發(fā)了一條微信:“父母在,人生即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即是歸途?!眻D片上的老人笑瞇瞇的,像一副木雕。凝視著那張皺紋密布的臉,我毫無來由地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母親已經(jīng)長眠,總有一天,父親也會離我們而去,這樣想著,忽然間,我淚落如雨。
補記:2017年7月24日,日落時分,父親從老屋往生,享年82歲。那個燠熱的黃昏,我看見天際緩緩飄過一朵祥云,像母親慈祥的面容。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瞬間老去了十歲,黃昏無邊無際,世界無邊無際,而我卻一片茫然,不知身在何地。精神臍帶的徹底斷裂,讓我在天地間孤苦無依。
愿父親在天堂里安息。
愿所有的逝者都在天堂里安息。
責任編輯 姚 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