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興詩

每個人都有一個開頭的故事。

我的第一個故事是媽媽講給我聽的，這個故事決定了我一生的走向和追求。后來我接受了許多記者采訪，中國的、外國的，大陸的、港臺的。我對他們談起自己的生平，總是要聯系這個故事說：“我出生在烽火連天、哀鴻遍野的歲月?！?/p>

為什么這樣講？因為我出生在1931年。那一年的“九一八事變”，日本鬼子強占了我們的東三省，這不是“烽火連天”嗎？那一年，洪水淹沒了武漢，豈不是“哀鴻遍野”嗎？

說到這里，人們會問：“那時候你還是一個吃奶的小小毛孩子，這些大時代里的大事情和你有什么關系？”

有的！請聽我講下去吧。

那一年，我們住在武漢，洪水淹到二樓窗口。媽媽抱著我，跨上父親駛來的一只小船，登上一艘英國太古輪船公司的輪船到上海去。我被洪水一泡，江風一吹，一下子患了小兒抽風癥，昏迷不醒，完全失去了知覺。

想不到這時候英國船長來了，生怕我死在他的甲板上，他指使水手強行把我從媽媽的懷抱里奪走，要扔進滔滔揚子江中。當時我的父親也算是一位將軍，可是此刻手下無兵無將，面對窮兇極惡的英國船長，一點辦法也沒有。多虧許多中國旅客站起來據理力爭，對那個蠻不講理的英國船長說：“這個孩子還沒有咽氣，不能這樣對待他?！?媽媽告訴我，一位北京的老爺爺看我年紀小，把一顆同仁堂的萬應錠切碎，給我吃了一丁點兒，我才“哇”的一聲哭著醒轉過來?？蘼暼∮L的臭嘴，保住了我的生命，才有了后來的一切。

媽媽叫我別忘記這個故事，我牢牢記住了。每逢遇見可以交流的英國人，我就要講給他們聽。有一次，一個英國研究生來向我請教歷史問題，我講了這個故事。她聽了大吃一驚，連忙道歉說：“Sorry （抱歉） ！”我說：“丫頭，別sorry了吧。這件事和你沒有關系，是你的爺爺輩干的。但是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這就是當年你們一些英國人對待中國人的態(tài)度。我把這個故事講給你聽，是希望這樣的事情永遠也不要再發(fā)生。”

請聽我的另一個故事吧。我在南京剛開始讀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父親鐵青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驅車帶我到下關碼頭去。下了車，父親手指著一艘軍艦叫我看。小孩看見軍艦總是很高興的。父親卻指著桅桿上隨風飄揚的太陽旗告訴我：“你看，這是一艘日本軍艦，把大炮對著我們的首都，你永遠也不要忘記。”

聽了父親的話，我立刻從高興變成憎恨，一下子恨起這艘軍艦來了。我拾起一塊石頭扔過去，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它打沉在水里。

請再聽我的一個故事。小時候，我住在上海的弄堂里，弄堂里的小男孩都喜歡分成兩派，拿著木頭槍玩打仗的游戲。兩邊打仗，要有一面旗子才好。三伯母徐寶瑛帶我到大新公司（今上海第一百貨商店）去買。我瞧見一面花花綠綠的美國國旗，非常喜歡。三伯母教訓我說：“中國娃娃要愛中國國旗，一輩子也不能要外國旗子?！蔽揖透吒吲d興地買了當時的中國國旗，覺得自己的國旗非?？蓯?。后來我?guī)е与y，直到重慶大轟炸期間幾次搬家才遺失了。

緊接著，發(fā)生了盧溝橋事變，日本鬼子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南京大撤退的時刻，數不清的人爭先恐后地爬上難民船。沉重超載的難民船搖搖晃晃地沿著長江緩慢駛行，載運著我們逃難到重慶。我手里拿著那面小國旗，迎著江風飄揚，受到許多難民叔叔阿姨的贊許。那時候，我小小的心靈里卻像壓著一個石塊一樣，難受得不得了。后來，我們在重慶天天挨日本飛機轟炸?？蓯旱臄硻C欺侮我們，有時候飛得低低的，連機翼上的紅色標記、鬼子飛行員的帽子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真恨不得撿一塊石頭把它打下來。

那時候的孩子成長在民族苦難的歲月里，和今天幸福的少年兒童有些不一樣。環(huán)境逼迫著我和同齡的孩子們，不得不常常想一些和年齡極不相稱的嚴肅問題，不能太多考慮自身的瑰麗夢想。

當時，我的第一個志愿就是夢想飛上天打日本侵略軍。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心里就出不了這口惡氣。不消說，這是小孩子的夢想。小孩子的志愿總是這樣直截了當，也非常幼稚簡單。

隨著一天天長大，我越來越喜歡讀書。我不要父親派汽車和副官送我上學。父親給我的零花錢和車費，被我用來自己安排。公共汽車就不坐了，每周走幾公里到學校，省了車費，也可以觀察社會、鍛煉自己。省下的錢除了送給路邊可憐的叫花子，就是買書。我記不清自己買了多少書，又看了多少書，不由得又產生了另一個夢想：希望自己也能寫書，做一個真正的作家，寫書給別人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