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沖
前幾日我領(lǐng)著幾個小朋友去逛書城。這是我們的小約定。
到了周末,他們下了學,我下了班,一起玩。所謂玩,也無非是買買書,吃吃糖,逛逛街。但就在買書中,我發(fā)現(xiàn)一個令人汗顏的現(xiàn)象:孩子對書籍,都有一種本真的、熾烈的熱愛。
他們可以在書城里,一待就是一個下午。在書架前,用極不舒服的姿勢,或坐,或蹲,或跪,或立,翻讀手中的書,怎么都叫不走。仿佛被吸住了,仿佛入了魔障。而不是像大人,走走停停,翻翻看看,偶爾停下來,拍一張照,發(fā)朋友圈,這種散漫與造作,在孩子們的真實面前更加被突顯來。
小說《刀鋒》里,毛姆在書店兩次撞見拉里,第一次是早上,拉里以一個奇異的姿勢,坐在那里看書。下午,因東西落下,毛姆再去,拉里還是那個姿勢,依然在閱讀那本書,那種專注與熱忱,令毛姆大為震撼。
這些小“拉里”也一樣,一頭栽進去,拉都拉不起。千呼萬喚,才起了身。臨走時,又買了一大袋,一路走,一路興奮地和我說情節(jié)。
吃飯,一邊吃,一邊翻書。我說:“要不,先吃飯吧!”“等我看完這篇……太好看了!”
閱讀也快,近乎饕餮。兩天以后,打電話告訴我,十本書看完了,又約了下周去。他們是三四年級的孩子,作文練習,都還是看圖寫話,但對閱讀竟然有這么大的熱情。
我一邊贊許,一邊遺憾:曾幾何時,我們也曾如饑似渴,我們也愿意為一本書,放棄美食、美物與美事,像在野河中游泳,一個猛子扎進去,深水寂靜,余暉金黃,心念簡純歸一,游得酣暢淋漓。
是的,翻一頁,只需要翻一頁,你就知道,那些沉潛不發(fā)的美妙,都是冥冥中,只為你預(yù)留的、精心烹制的、一直保鮮的盛宴。其中溫柔恩慈,其中凜冽奇幻,令你一啟動,就欲罷不能。直至讀得“書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讀得“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無一點塵”。
如今呢?也讀,雜念多了。持卷于手心,瞥見內(nèi)容風流、人文皆香者,想的不是審美,而是探究寫作技巧。閱及瑕瑜并見、良莠雜陳者,想的不是棄讀,而是思慮其推廣策略。
是的,是的。俗大了。但小朋友不,喜歡就讀,不喜歡就棄,就這樣簡單?;蛟S,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讀得進書。
閱讀是一件天真的事。浮躁與復(fù)雜的大人,是讀不下去的。它不實用,換不了錢,起的安慰也迂回曲折,比不上飲酒,比不上購物,甚至比不上吹牛。成年人的世界里,講究的是多快好省,而不是趣美真智。
于是,只有孩子還在讀書。只有還像孩子的大人,還在讀書。
那天去見可二,到時,他正坐在茶館里,對著電腦上密密麻麻的字用功。我問他:“你現(xiàn)在看電子書了?。俊彼穑骸凹堎|(zhì)書也有啊,在包里?!比缓蠓_,掏出四五本,什么古典自由主義、經(jīng)濟學、民主,滿紙術(shù)語,看得我頭疼。我說:“哎,不是我的菜!”
后來翻到一本梁鴻的《歷史與我的瞬間》,講讀書的,語言也講究,翻了翻,能看得下去。他隨口說:“那就送你了!”送我了那就是我的了。從中間翻,從前面卷,從后面扒拉,按壞習慣蹂躪它。
入夜吃晚飯,完了回家,走時正翻到書的十幾頁,卷著,拿在手上,對他說:“我走了哈!”他說:“好,小心點兒?!闭郎蕚滢D(zhuǎn)身,他忽然叫住我:“哎,書別那么拿!”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筒狀的書,心里又驚又愧。
我們家可二,雖然比我年長,雖然他對丑惡總是零容忍,雖然他辯論從未輸過,雖然他寫的文章深刻得討人厭……但是,他是我見到的大人中,最像孩子的。
他會說“你們大人”;他會在商場迷路;他會一個人站在日光底下號啕大哭;他從不掩飾自己的好惡,不因人際,或者功利,而有所忌諱;他會隨身都帶著不下五本的書。
我一直覺得,他的躁郁癥之所以如此嚴重,除了家族遺傳,他的天真也是一大因素。畢竟,叢林社會里,猛虎、狼與狐貍之流,才是最得勢的一撮兒。他和更多的孩子,對成人世界又厭又懼,無所適從。
后來,《鐵皮鼓》里的奧斯卡不愿長大,彼得潘一直是個孩子,可二成了一個病人。他們與時間撕扯、談判、爭奪,以這種近乎自毀的方式,保護自己的真和善。他們也如愿以償,成了破壞最少的人。
前些天,收到一個人的祝愿。他說:希望你是一個有擔當?shù)拇笕?,也是一個熱情的孩子。我理解他所說的,年少一去不復(fù)返。那些字詞有魔法,星星會說話,天花板上開舞會的時光,紛紛隱遁于虛無。但是,它也正以這種脆弱的方式,呈現(xiàn)它的高貴。它告訴我們:你曾經(jīng)也年輕,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