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的時間，長期以來聚訟紛紜。盡管有前人借助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所藏會議記錄及會議文件，認定該決議案通過時間為7月3日，且該觀點已成學界主流。但通過對時人憶述及其他史料進行細致分析與探究，不難發(fā)現(xiàn)，以6月30日作為該決議案通過時間更為合乎史跡。

【關鍵詞】 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十一條”；中共中央；會議記錄

【中圖分類號】D231；K2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570-（2017）09-0104-08

1927年6月，武漢政治形勢日趨緊張，中共、共產(chǎn)國際、武漢國民黨三者的理念殊異與路線分歧由隱至顯，加上地方軍閥與工農(nóng)間利益訴求相互沖突，遂致國共統(tǒng)一戰(zhàn)線裂痕漸現(xiàn)。中共居于國民黨與共產(chǎn)國際二者之間，進退兩難：一方面，汪精衛(wèi)等國民黨領袖對中共口誅筆伐，夏斗寅、許克祥等軍官更對工農(nóng)運動加以武力進攻；另一方面，共產(chǎn)國際及其駐華代表羅易、鮑羅廷等人堅持要求中共留在國民黨內(nèi)推動革命繼續(xù)發(fā)展。在此背景下，中共中央通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期以妥協(xié)退讓換取國民黨對革命事業(yè)的繼續(xù)支持與配合。

《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包括十一條內(nèi)容，故又被稱為“十一條政綱”，①該決議案并未公開發(fā)表，但《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 （后文簡稱《告全黨黨員書》）在批判中共中央機會主義錯誤時，曾羅列其中第四至第十條內(nèi)容。②1989年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在收錄該《告全黨黨員書》時，于注釋中言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中文稿未能保存，但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存有德文稿，題為《對國民黨關系方面的退卻綱領》，據(jù)此得知整體內(nèi)容。③對于決議案的內(nèi)容，基本精神及政治傾向顯而易見，各方認識并無二致。對于決議案通過的時間，卻由于時人說法不一而難有定論。雖有前輩學人曾就此進行分析、考證，但過程結論或多或少有未盡人意之處，回憶記錄相互沖突亦仍有懸而未決之疑。時至今日，不但各種學術著述對此意見不一，甚至同一著述中將“十一條政綱”分為不同說法在中共中央不同會議多次通過的現(xiàn)象也偶有出現(xiàn)④。有鑒于此，筆者斗膽著文，以求教方家。

一、7月3日說法之疑

或因問題過于具體微觀，就筆者目力所及，迄今為止，關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的研究，屈指可數(shù)，除趙云云、史略二人合著的《國共關系政綱（十一條）是何時通過的》①和劉建平《試論革命歷史檔案史料時間的考證方法》②兩篇論文外，余皆系因其他問題旁及于此，析、論、史料各端，難免不盡人意。③故前人研究需重點關注者，仍在趙云云、史略及劉建平三位先生的兩篇論文。

1986年，《黨史通訊》刊載了趙云云、史略所著《國共關系政綱（十一條）是何時通過的？》一文，該文基于對檔案資料（主要是會議記錄）及不同版本的《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進行分析，認為“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應在1927年7月3日。1990年，北京高校檔案研究會所編《北京高校檔案學術論文選萃》收錄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劉建平《試論革命歷史檔案史料時間的考證方法》一文，該文在闡釋“根據(jù)歷史會議記錄來考證”一節(jié)時，對“國共關系政綱”通過時間進行了考證，所用史料與趙、史文章大同小異，結論亦根本一致，即也認為決議案通過時間為7月3日。

《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為1927年7月3日，已成當前權威觀點，如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編寫的《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一書，就將《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定為7月3日。④中央檔案館、中央文獻研究室等機構亦以7月3日為一致觀點。趙、史之文在確定《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日期時，明確列舉了三條理由，理由之一為，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所保存的“1927年7月3日中共中央武昌會議記錄（德）”，曾明言該日會議通過了“十一條”，并記錄了“十一條”條文。理由之二為，1927年6月30日中共中央常委會會議記錄只是做出了7月3日召開中央會議的決定，并未通過“十一條”。理由之三則為，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黨檔案中所存《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俄文文件，但凡涉及“十一條政綱”，日期均為7月3日。故最終以“7月3日說法居多”而得出結論。劉文中證明決議案通過時間為7月3日的理由，亦與趙、史文中一致。顯然，所列理由中，直接正面的依據(jù)為1927年7月3日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記錄、《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但據(jù)筆者查閱史料，此二者，俱有值得商榷之處。

（一）關于1927年7月3日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記錄

1927年7月3日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記錄有關于“十一條政綱”的記載，此點就各方觀點而言，毋庸置疑。但若就此斷定7月3日會議通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則恐未必。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出版的《任弼時傳》一書在述及7月3日中共中央擴大會議時，曾引用該記錄。其中言：

參加這次會議的有在武漢的中央委員（包括正式和候補的執(zhí)監(jiān)委），黨的活動分子，共產(chǎn)國際、青年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會議分析當前形勢，認為：……黨“需要實行相對退卻”。（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記錄，1927年7月3日——原文腳注，下同）接著會議宣讀了由陳獨秀準備的十一條退卻綱領——《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這是一個以退讓為名向汪精衛(wèi)投降的機會主義綱領。這個文件的全文雖然沒有保存下來，但是，在當年八月初發(fā)布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告全黨黨員書》中……

陳獨秀在發(fā)言中說：“對于將來，我們有三條道路：……”（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記錄，1927年7月3日）

任弼時堅決反對。他要求在會上宣讀共青團的《政治意見書》。

“青年根本沒有權利提出政治決議案?！标惇毿愫懿荒蜔┑卣f。

……

于是會場嘩然，當許多同志起來批評陳獨秀的錯誤時，他又說：“這不包括在議事日程之內(nèi)?！保ㄖ泄仓醒霐U大會議記錄，1927年7月3日）

原來，陳獨秀的“議事日程”是強行通過他的十一條投降主義的“政綱”。①endprint

該書所引會議記錄疑點有二：

其一，“十一條政綱”前后內(nèi)容均引用7月3日會議記錄，唯獨政綱本身內(nèi)容卻引用《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若依趙、史等人文中所言“1927年7月3日中共中央武昌會議記錄（德）”中有“十一條”詳細內(nèi)容，則《任弼時傳》一書中上述做法，難以理解。

其二，任弼時在會上反對此決議案，并與陳獨秀有直接言辭交鋒，此為筆者否定7月3日通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的最主要原因。1928年5月7日，任弼時為黨的六大準備了題為《三年來中國共產(chǎn)青年團務概況》的報告，報告中有如下說明：

“在黨的第五次大會之后，湖南馬變事件發(fā)生，汪精衛(wèi)等國民黨領袖便開始動搖，接受蔣介石的影響而不滿意于共產(chǎn)黨的政策，尤其是對于土地問題與工人武裝表示非常不安。此時代表無產(chǎn)階級的共產(chǎn)黨需要堅決的無產(chǎn)階級政策應付當時的環(huán)境。但是當時黨中央的政策是無條件的退讓，自動地決定工人糾察隊繳械，公開承認國民黨是國民革命的領導者，直等于投降資產(chǎn)階級（見黨中央通過之十一條政綱，當通過時，團中央因未得通知無代表參加）?！雹?/p>

該報告后由團中央以《中國共產(chǎn)青年團的過去與現(xiàn)在》為名出版。③據(jù)任弼時所言，“十一條政綱”由黨中央通過時，共青團中央并無代表參加會議。其時，任弼時任團中央總書記，④主要負責共青團工作。通過“十一條政綱”時共青團無代表參加，顯然意味著其本身并未參會。而7月3日中央擴大會議記錄表明任弼時與陳獨秀發(fā)生當面言語沖突，二者顯然互相矛盾。

政綱通過具體時間記憶偏差尚屬平常，但任弼時作為共青團中央總書記，總攬共青團工作，對于決議案通過時團中央有無代表參加，顯難記憶錯亂。至于任弼時是否將此前會議討論或草擬《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當作通過，以致認為通過在此之前，就常理而言，任弼時作為與會人員，更身居高位，應不至犯此錯誤。從學術的嚴謹態(tài)度來看，無史料支撐的前提下，更不能以此種假設而否定任弼時的報告。由此可知，7月3日擴大會議，雖討論了《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但該決議案此前應已由黨中央通過。

（二）關于《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

《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所涉及的決議案通過時間，情況極其復雜。其中有兩處提及“十一條”，一處指出“這條退讓投降的道路，集大成于六月三十號中央擴大會議所通過的十一條國共兩黨關系的決議案?！雹萘硪惶巺s稱，“七月三號中央會議上通過的十一條中有說：‘避免糾紛，同意于臨時退出，這是所謂‘革命的政策?！雹薮藘H為1983年版《中共中央文件選集》所收錄的《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的說法，實際上，在不同版本的《告全黨黨員書》中情況又有不同。

據(jù)史略、趙云云在《〈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校讀記》一文中稱，《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最初登載于1927年8月《中央通訊》第一期，1930年出版的《共產(chǎn)國際對中國革命決議案》一書亦收入該文件，嗣后，1937年《中國問題指南》、1942年中共中央書記處編印的《六大以前》，均收錄該文件。之后出版的各種資料匯編，“大都根據(jù)《六大以前》版刊印?！雹俑鞣N版本中，第二處出現(xiàn)的通過“十一條”的時間均為7月3日，第一處出現(xiàn)的政綱通過時間則多有不同。據(jù)《國共關系政綱（十一條）是何時通過的？》一文載，《中央通訊》第一期所刊載的《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第一次出現(xiàn)該政綱時，所言時間為“七月卅日”，顯為筆誤，至于究竟是“六月卅日”或是“七月三日”之誤則難以判斷?！豆伯a(chǎn)國際對中國革命決議案》一書中為“六月三十日”，《中國問題指南》一書中不明，②《六大以前》中則為“六月三十一日”，而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的中、俄文件有關“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前后兩處均為7月3日。劉建平在《試論革命歷史檔案史料時間的考證方法》一文中，所述內(nèi)容與此基本一致，惟有一處不同，劉文中稱，“一九二七年八月出版的《中央通訊》第一期第一處為‘六月號”。

趙、史及劉在列舉不同版本《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所述《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的基礎上，均定論：其中“以1927年7月3日的說法居多”。此中待商榷者有三：

其一，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的中、俄文件，系為同質(zhì)，而7月3日中共中央擴大會議記錄亦源自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可謂同源，以此同源同質(zhì)材料證明“以7月3日說法居多”，似力度有欠。

尚需指出的是，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具體成立時間，盡管學界意見不一，但在中共六大召開期間或之后已無疑義，③該代表團成立，實現(xiàn)了由共產(chǎn)國際派代表駐華向中共派代表駐莫斯科的轉變。④而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所藏文件，如1927年7月3日會議記錄、《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時間均在該代表團成立之前。顯然，該類檔案雖統(tǒng)用此稱，但并非全與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相關。此時代表團并未成立，中共無代表駐蘇，故其所藏會議記錄、文件，應并非全然由中共中央按原件提供，而可能包括其駐華代表事后搜集、主觀臆斷等內(nèi)容，此中尚涉及語言譯校、函電收發(fā)日期與文件本身日期不一等眾多環(huán)節(jié)，就此過程而言，其可信度恐需加以折扣。

其二，拋卻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及米夫《緊急時期中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一文，在國內(nèi)各項史料及與會人員回憶中，除《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第二處出現(xiàn)政綱通過時間時有7月3日的說法，其他史料均無法找到7月3日的來源。此外，據(jù)李維漢回憶，《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是由“新到國際代表羅明納茲起草”，“臨到8月6日晚上，瞿秋白才開始翻譯”，瞿翻譯后，由李維漢校讀。⑤在會上通過后，又決定以瞿秋白、李維漢、蘇兆征三人組成委員會進行文字修改。⑥盡管由于情勢緊急，其間譯、校、改的具體過程及效果難以評估。但李、瞿后來回憶中，《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均非7月3日，故可斷定，《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認為該決議案通過時間為7月3日，始作俑者應為起草該文件的“新到國際代表羅明納茲”，即是說，《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7月3日的觀點，同樣來自莫斯科。甚至可因此推測，“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為7月3日應為莫斯科的觀點。endprint

其三，《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兩處出現(xiàn)“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是否可認為二者必然一致？具體而言，其時情勢復雜，中共中央幾乎每日一會，①且參會人員不一，“十一條政綱”關乎時局，更為全黨路線方針的規(guī)定，時勢緊迫兼事關重大，通過之后，其后會議恐不免涉及，故對不同人而言，獲悉該決議案的時間可能并不一致，難免出現(xiàn)各種說法。又兼其中擬者羅明納茲，代表莫斯科觀點，認為時間在7月3日。譯者瞿秋白后來在回憶中，認為時間似為6月27日，②讀校者李維漢則認為時間在6月30日。③過程錯綜，情況緊急，且各人觀點各異，故文本內(nèi)容前后不一亦有可能。從實際來看，除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所藏之《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外，其他各版本該文件第一處“十一條政綱”的通過時間、時人（包括與會人員）憶述中，均無7月3日說。故趙、史及劉文中將《告全黨黨員書》兩處政綱通過時間一概而論似過于武斷。

《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為7月3日的說法，雖有相關會議記錄、會議文件加以證明，但由于該記錄文件均為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所藏，與國內(nèi)各版本說法不一，故欲確定該決議案通過時間，尚需綜合考慮其他史料。

二、6月30日與7月1日

從各種史料來看，除卻7月3日，決議案通過時間尚存多種說法，其中，張國燾憶述中時間為6月20日，④瞿秋白則認為時間似為6月27日，此二者由于不僅為孤證，更與時人回憶相去甚遠，故并未得到學界認同。值得一提的是6月30日與7月1日的說法。其中，6月30日的說法在大陸學界較為流行，據(jù)筆者所覽，時人憶述中認為決議案通過時間為6月30日者，至少有周恩來、李維漢、羅章龍、楊之華。

1944年3月，周恩來在延安中央黨校做題為《關于黨的“六大”的研究》的報告。報告中，周指出，“共產(chǎn)黨領導人六月三十日的讓步（承認國民黨在民主革命中的領導，承認共產(chǎn)黨員參加政府是以國民黨員資格，共產(chǎn)黨員可請假退出，工農(nóng)武裝應在國民黨領導之下，武漢工人糾察隊編入軍隊，取消糾察隊）是投降式的讓步?！雹荼M管周恩來并未明言此讓步即為《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但就其內(nèi)容來看，顯然出自其中。李維漢在其《回憶與研究》一書中有兩次言及決議案，一處稱，“6月30日，我在武昌參加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了國共關系問題，通過一個包括十一條內(nèi)容的決議?！雹蘖硪惶幵?，“6月30日，黨中央政治局在武昌舉行擴大會議，討論國共合作問題。我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在會上，陳獨秀提出一個所謂十一條國共兩黨關系的決議案。”⑦羅章龍亦曾在回憶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指出：“中共中央于1927年6月30日在國際代表監(jiān)臨下，召開中央擴大會議……最后中央擴大會議秉承國際指示通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11條?！雹贄钪A則在《回憶秋白》一書中稱，“陳獨秀堅持錯誤，并且在六月三十日中央擴大會議上，竟強行通過了右傾投降的關于國共兩黨關系的十一條決議案。”②不僅如此，蔣介石《蘇俄與中國》一書中，也認為《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是由中共中央擴大會議于6月30日通過。③

此外，趙、史文中曾言，7月3日會議記錄與瞿秋白為中共六大準備的題為《中國革命與共產(chǎn)黨》的書面報告中所言中央武昌會議內(nèi)容基本吻合，而瞿秋白在該報告中，盡管對“十一條政綱”通過日期并不確定。但在7月1日之前，亦顯而易見。該報告載：“于是有名的武昌會議（七月一日）的中央會議便開了。這會議是要議定東征綱領的。其實，綱領已在實行！六月二十七日（？）中央開會，決定十一條國共兩黨關系的政綱?！雹茈m然瞿秋白在其印象中“決定十一條政綱”的6月27日這一時間后加上問號，但也充分體現(xiàn)了瞿秋白對時間確定態(tài)度謹慎，更能證明通過“十一條政綱”的時間應在7月1日武昌會議之前。而據(jù)蔡和森憶述，該決議案系據(jù)瞿秋白29日所提書面意見草擬，⑤正式?jīng)Q議案顯然在29日之后，故“決定”時間只能在6月30日。

至于7月1日的說法，筆者尚未查到時人持此觀點的直接史料。趙、史二人在其文中稱，持7月1日說法者為蔡和森。司馬璐在其《中共黨史暨文獻選粹（第五部）——一九二七年的國共分家》一書中則表明，7月1日之說法，源自蔡和森《黨的機會主義史》一文所述。蔡和森在該文中述及6月27日至7月1日每日中共中央開會情形，并指出，“七月一日武昌的中央擴大會是五次大會后機會主義的總結。但這不是秋白同志和獨秀同志個人的責任；秋白主持的決議和說明中，不過是兩月以來（五次大會后）動搖、猶疑、回避土地革命，向所謂左派讓步政策之總結罷了?！雹匏抉R璐認為，瞿秋白主持的決議，即《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故其于書中定論：“瞿秋白于六月三十日提出《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十一條。七月一日，瞿秋白的提議，在鮑羅廷的強力支持下被強行通過?！雹?/p>

此一說法盡管在大陸史學界并未得到認可，但在臺灣史學界卻頗有影響。中華民國史事紀要編輯委員會編撰的《中華民國史事紀要》一書七月一日條目中即載：是日之會，共黨中委爭執(zhí)甚烈。結果根據(jù)瞿秋白“貫徹對國民黨左派讓步政策之提議，通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⑧而《中華民國史事紀要》中此一內(nèi)容引自蔣永敬《鮑羅廷與武漢政權》一書，蔣著中關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十一條”的內(nèi)容注釋為“蔡和森：機會主義史”，⑨即依然源自蔡和森《黨的機會主義史》一文。由此不難看出，7月1日說主要源于對蔡和森《黨的機會主義史》一文的分析。

至于蔡文中所謂“秋白主持的決議和說明”，是否是或者說是否包括《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從現(xiàn)有史料來看，6月底至7月初通過的決議，以讓步妥協(xié)為內(nèi)容，《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無疑十分契合。鄭超麟在其分析中也認為，蔡和森文中“五次大會后機會主義總結”所指即為“十一條”決議案。①此外，周恩來曾言“共產(chǎn)黨人六月三十日的讓步（承認國民黨在民主革命中的領導，承認共產(chǎn)黨員參加政府是以國民黨資格，共產(chǎn)黨員可請假退出，工農(nóng)武裝應在國民黨領導之下，武漢工人糾察隊編入軍隊，取消糾察隊）是投降式的讓步”。雖則日期不一，但周恩來所言與蔡和森文中所表達意思顯有共通之處，只不過前者對讓步內(nèi)容進行了具體解釋，而解釋之內(nèi)容，正出自《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顯然，將蔡和森文中所言秋白主持的決議認定為《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就現(xiàn)有公開史料而言應無不妥之處。也就是說，決議案通過時間為7月1日是蔡和森的觀點。endprint

三、結論

對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在學界有影響力者即為以上三種：6月30日、7月1日、7月3日。其中，7月1日說僅有蔡和森《黨的機會主義史》一文可茲佐證，不但文本單一，更與周恩來、羅章龍、李維漢、瞿秋白、楊之華等人回憶有所沖突，與《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兩次出現(xiàn)的時間均相捍格，故從史料分析上，有片面之虞而難為公論。

7月3日說，《國共關系政綱（十一條）是何時通過的》《試論革命歷史檔案史料時間的考證方法》兩文從會議記錄、會議文件等原始史料得出，可信度極高。但能證明此點的史料均出自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與其可信度相仿的時人回憶未有贊同7月3日說法者，而國內(nèi)可見的各種文件亦均與之不符。換句話說，7月3日的說法源自莫斯科，但該觀點與國內(nèi)當事人的說法相較，可信程度顯然以后者為高。

具體而言，與莫斯科所持7月3日觀點相沖突者，至少有：1927年《中央通訊》第一期、1928年蔡和森《黨的機會主義史》一文、1928年任弼時的報告及據(jù)其報告所出版的《中國共產(chǎn)青年團的過去與現(xiàn)在》一書、1930年《共產(chǎn)國際對中國革命決議案》一書、1942年中共中央書記處編印的《六大以前》，1944年周恩來的報告，以及李維漢、羅章龍、楊之華、瞿秋白等人憶述。此中，既有中央刊物，又有黨（團）中央領導人講話、報告，更有多位時人（包括與會人員）回憶。不符之處，既有明言，更有暗否。且在各時人觀點中，除卻蔡和森籠統(tǒng)之言外，其余均認為該決議案通過時間在6月。對于通過決議案的月份，應不至集體出錯。由此，若僅以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的說法而否定其余，難以讓人信服。

至于《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日期，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所藏文件何以與國內(nèi)所載各版本及時人憶述兩相歧異，國內(nèi)各版本《告全黨黨員書》何以前后出現(xiàn)《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并不一致，筆者在此略作推測。

前已述及，該文件由羅明納茲起草，且未經(jīng)中共中央負責人討論，②8月6日晚，由瞿秋白翻譯、李維漢閱讀。既由“新到”中國的國際代表羅明納茲起草，其觀點顯然應代表共產(chǎn)國際，包括“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故在羅明納茲草擬的《告全黨黨員書》中，該政綱通過時間為7月3日。而瞿秋白、李維漢等與會人員記憶中政綱通過時間卻并非該日，故瞿、李在譯、校、改等環(huán)節(jié)，難免加以改易。第一處7月3日遂被修改，而第二處出現(xiàn)“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時，或因時間情勢兩相緊迫（正值革命危機關頭，且該文件既未經(jīng)中共中央討論，又至前一日晚方才進行翻譯）、文本前后顯隱不一（第一處出現(xiàn)“十一條政綱”時極其明顯，有專門列出其中第四至第十條，而第二處文本靠后，且相對不夠明顯）等原因，致并未改動而仍為7月3日。故國內(nèi)所見各版本《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中關于“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前后矛盾。而羅明納茲受意赴華處理中國革命問題，所擬提綱理應呈達共產(chǎn)國際，即便同時尚有中文稿附送，但共產(chǎn)國際最主要工作語言為俄語，且中文稿自羅明納茲原件翻譯而來，共產(chǎn)國際自然以羅明納茲所擬俄文件為尊。從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所藏中、俄文《告全黨黨員書》中，前后兩處出現(xiàn)“十一條政綱”通過時間均為7月3日，與1927年8月《中央通訊》所刊載該《告全黨黨員》中內(nèi)容并不一致來看，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中所藏文件應是根據(jù)羅明納茲所草擬的俄文稿翻譯而得。

由此，1927年7月3日會議記錄盡管涉及“十一條政綱”，但該政綱應在此前已然正式成文并經(jīng)中共中央通過，故7月3日會上“宣讀了由陳獨秀準備”的“十一條政綱”，而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所藏《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黨員書》，則由于據(jù)羅明納茲原稿翻譯而成，自然與國內(nèi)各版本并不吻合，與時人憶述亦相矛盾。

筆者以為，《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真正通過之時間，應以6月30日更為合乎史跡。周、李、羅、楊諸人均應閱讀過《中共“八七”會議告全黨同志書》，而閱讀過蔡文者亦應不在少數(shù)，①但依然均在回憶中認為決議案通過時間為6月30日，顯然在諸人記憶中，決議案通過時間以6月30日更為準確。而6月30日的說法，不僅在各時人回憶中占絕大多數(shù)，更與任弼時、瞿秋白在中共六大所作報告邏輯暗符。直言時間，前后一致尚可認為人云亦云，此種邏輯暗符，顯非從眾之說。

至于1927年6月30日會議記錄為何并無通過“十一條政綱”之記載，由于除卻趙、史與劉三人兩文中有提及，筆者未見其他史料有引用或說明該日會議記錄內(nèi)容者，故記錄究竟如何，筆者不得而知。但就文件通過時間來看，會議記錄與互相證明的時人回憶，應可信度相仿，且據(jù)鄭超麟憶述，此一時期的史料，部分重要事實并未寫成文字，寫成文字的大部分已經(jīng)散失。②故該會議記錄是否事后補充尚難斷言，甚至由于情勢緊迫或該決議案內(nèi)容的妥協(xié)性與部分黨內(nèi)領導人主張及共產(chǎn)國際方針不符而未載入會議記錄，又或留待7月3日會議宣貫后正式記載亦不無可能，故實難據(jù)此而斷。

當然，盡管筆者以為決議案真正通過時間應為6月30日，但7月1日、7月3日會議涉及“十一條政綱”與此結論無對立之處，故并不否定?！笆粭l政綱”關乎全黨路線方針，必然需宣貫全黨，6月30日通過，其后會議難免涉及。通過之時并無共青團代表參加，在7月3日會議上向共青團宣讀也是情理之中。故7月3日之會議記錄有關于“十一條政綱”的記載亦不足為奇。

綜上，《國共兩黨關系決議案》通過時間，臺灣將之認定為7月1日，與蔡和森文章及蔣永敬著作淵源甚深，但蔣著據(jù)蔡文所作推斷，由于文本單一故難為公論。而7月3日說，主要有中共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檔案及后人據(jù)之撰文作為支撐，但與其他史料不符，疑點眾多，就此觀之，此說似缺乏更深入可信的史料支撐和更合乎邏輯的解釋說明?！秶矁牲h關系決議案》真正或者說“首次”③通過的時間，綜合各種史料所記，應以6月30日最為符合史跡。

（楊泰龍，中山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