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歌
作者有話說:
起初只是想寫一個溫暖的故事,一個happy ending,誰知寫著寫著,不知不覺就融入了很多這些年成長中的感悟和經(jīng)歷,一度寫到想哭。這世上,每個人都是一個孤單而倔強的個體,每段相遇都是一種奇跡。如果不去真心相對,或許就永遠不會懂得“愛”的意義。
可誰想得到呢,生活在每一個路口都塞滿了奇跡。
秦嘉鈺,感謝生活給了我們,你這個奇跡。
她拒絕的姿態(tài)像極了一只背毛炸起充滿戒備的貓
知夏推門進宿舍的時候,佐佐正猴子一樣蹲在電腦椅上看動畫片。她把帶來的兩個手提袋拎到佐佐眼前晃了晃:“一包是你的,一包爸爸的?!?/p>
佐佐扒拉了兩爪子,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你又幫老頭兒洗衣服???家里又不是沒有洗衣機?!?/p>
知夏拍了下佐佐的腦門:“什么老頭兒,那是咱爸!”她把兩個袋子一股腦塞過去,“我下午要去莫森阿姨的花店幫忙?!毖韵轮?,衣服就由你送回家去咯。
佐佐從椅子上蹦下來,把袋子往桌上一丟:“想都不要想,誰洗的誰自己去送。我要上課,要做實驗,還要準備考試,忙得很?!?/p>
她拒絕的姿態(tài)像極了一只背毛炸起充滿戒備的貓,知夏有些無奈:“佐佐,你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回去了?!?/p>
佐佐瞪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寫滿執(zhí)拗:“我以為我上回出門的時候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那個老妖婆什么時候滾蛋,我就什么時候回家!”
知夏皺了皺眉:“爸爸需要人陪,秦阿姨也是從小看著我們長大的……”
“許知夏!”佐佐不耐煩地打斷,“我才不管她是不是從小看著我們長大,不管她有沒有陪許老頭兒,我就是討厭外人進入我的家庭,誰都不行!”
知夏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話來,默默地拿起衣服,轉(zhuǎn)身走出宿舍。
正午的陽光溫暖而柔軟,天空很藍,不見一絲云彩。她抬起頭,下意識地閉上眼,有風(fēng)輕輕掃過臉頰,微癢。
她想,許秋佐這個小破孩啊,究竟什么時候才肯長大呢。
他彎彎笑起的雙眸中,像是揉碎了一整個星空
從莫森阿姨的花店出來,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為了節(jié)省時間,知夏決定不回家,就直接把衣服送去距離花店比較近的茶莊。
許家的茶莊有個好聽的名字,叫——不負好時光。
這許多年來,店的地址遷過,店的布局改過,大大小小裝修的次數(shù)更是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晌ㄒ粵]變過的,是這個名字。
因為許媽的名字,就叫,時光。
知夏進茶莊的時候正值晚飯時分,店里沒什么客人。她把衣服放好,給許爸發(fā)完短信,一轉(zhuǎn)頭,便看到了品茗間里獨自坐著的那個人。
好的茶藝師知夏不是沒有見過,但這么年輕還這么優(yōu)雅的男茶藝師,她還真是第一次見。
她饒有興致地走過去,倚著門框看他嫻熟而從容地煮水,洗杯,投茶,洗茶,分茶,聞香。最后抬手執(zhí)器,如行云流水。
溫暖的燈光在那人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處打出柔和的陰影,他轉(zhuǎn)過頭,看著知夏微笑:“要嘗嘗嗎?”
知夏點點頭,走到他對面老老實實地坐下:“你是新來的茶藝師嗎?”
那人沒有說話,他在身旁的背包里翻找了半天,最后掏出一個灰不溜丟,一看就很有年代感的陶碗放在桌上,淺淺斟了半碗,笑意盈盈地端給知夏。
知夏起初只覺得這個粗糙的陶碗雖說可笑,卻莫名有些眼熟。后來她拿在手里左右端詳了半天,才猛然認出——這不正是自己兒時曾經(jīng)用過,后來被秦家小魔王搶走了的那個嘛!
她抬頭驚訝地盯著眼前人,張大嘴努力了半天也沒吐出半個字。
人人都說時間是把殺豬刀,可在某些人身上,時間卻更像是一把刻刀,將原本就好看的眉眼和輪廓雕琢得更加精致。
那人像是被知夏呆萌的蠢樣子給逗樂了,他伸出手,隔著茶桌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許知夏,如果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一個熱烈的歡迎擁抱,那我就不計較,才短短九年沒見,你就認不出我來了這件事情?!?/p>
他彎彎笑起的雙眸中,像是揉碎了一整個星空。知夏瞅著瞅著,不知怎么的,就感覺自己熱得快要燒起來了。
于是,在大腦罷工拒絕思考的下一秒鐘,她攥緊手中廉價的陶碗,慌不擇路地逃了。
即便是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他,可許知夏怎么可能會真的忘記。在被時光漸漸封存的記憶里,在那些閃著光卻從不愿被刻意提及的往昔,曾有一個魔王般的少年狠狠盤踞過她的世界。他喜歡捉弄她,得逞后的笑容里掛滿挑釁;他總是把闖的禍推給她,帶著那個年紀孩子特有的叛逆;他知道她身上一直藏著的秘密,他曾離開得那樣悄無聲息,他叫秦嘉鈺。
陪伴,是最舍不得更改的習(xí)慣
對于秦嘉鈺回潮安這件事,后來知夏想了好幾天都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從十四歲那年他隨母親離開,因著秦阿姨的關(guān)系,她也零零碎碎聽到過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比如他的新爸爸對他很好,他的新家很漂亮;比如他練了一手好字,他圍棋比賽拿了冠軍;比如他被保送上了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學(xué),他媽媽計劃送他出國……
她一直以為,優(yōu)秀如他,是永遠都不會再回潮安這種小地方的。
佐佐在得知秦嘉鈺重新殺回潮安的當(dāng)晚,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沖進了知夏的被窩。
相比知夏,兒時的她更像是魔王爪下倍受折磨卻求救無門的小鵪鶉。
知夏好笑地看著她一臉見鬼的夸張樣:“上個月我就在茶莊見過他了?!?/p>
佐佐瞪她:“那你不告訴我,害我今天在教室看到他,嚇得差點逃課?!?/p>
知夏撇撇嘴:“我怎么知道他在你心里占那么大的陰影面積?!?
佐佐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你能想象嗎,今后幾個月,秦魔王隨時都有可能出現(xiàn)在代課的講臺上,肆無忌憚地摧殘我!知夏,我有種很不好的預(yù)感,他就是來攪亂我們生活的?!?/p>
知夏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想起上周去物理系找佐佐的時候,還曾遠遠地見過秦嘉鈺一次。那會兒他跟一個老教授走在一起,在很認真地聊著什么。她找相熟的師姐旁敲側(cè)擊問了才知道,身為研究生的秦嘉鈺這次回潮安,是為了做一個研究項目。學(xué)校物理系的郭教授前幾年出過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課題,所以他想請郭教授一起參與。
相較佐佐對小魔王后遺癥般的抵觸和排斥,九年后再度相遇,知夏對秦嘉鈺的印象卻還是很不錯的。當(dāng)然,她選擇性地遺忘了那天自己很沒出息的逃跑事件。
后來第二次在學(xué)??匆娝缫炎鲎阈睦斫ㄔO(shè)的知夏很自然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這種沒鋪墊的轉(zhuǎn)變著實把秦嘉鈺嚇了一跳,他說:“我以為你還會多躲我一陣子。”
知夏笑:“得怪你小時候的魔王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啊,突然見到,難免本能反應(yīng)。”
秦嘉鈺挑挑眉:“知夏,跟小時候比,你的變化挺讓我意外的。”
知夏點頭:“我們?nèi)齻€中,大概只有佐佐一點都沒變?!?/p>
秦嘉鈺嘆了口氣:“沒經(jīng)過挫折的小孩啊,都是這樣的?!彼D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對了,我姑姑的事,你沒有勸勸你妹妹嗎?”
知夏有些好笑:“她拗到死的脾氣你見識得還不夠多?”
秦嘉鈺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般說:“被保護得太好,才會一直看不到‘陪伴‘對別人來說有多么重要。知夏,佐佐應(yīng)該要長大了。”說完,他也不等她回答,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那天,在喧鬧的學(xué)校操場,知夏抱著課本站了很久。
她在想佐佐執(zhí)拗任性的壞脾氣,在想秦嘉鈺口中輕描淡寫的“陪伴”。
其實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懂,可能有什么辦法呢?佐佐從小到大被她跟許爸給寵壞了,慣了這么些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讓她去學(xué)習(xí)妥協(xié)。
許媽去世的時候,佐佐只有六歲。
懵懵懂懂什么都記不分明的年紀,即使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也只會皺著包子臉把眼睛哭成兩個大核桃。
很有商業(yè)頭腦的許爸在照顧孩子方面完全像個白癡。許媽走后沒多久,茶莊的生意開始漸漸做大,于是他能給家人的陪伴就變得越來越少。他以為物質(zhì)上的豐盛可以彌補精神上的缺失,又或者他只能用優(yōu)渥的生活和予取予求的姿態(tài)來補償家庭對佐佐的虧欠。
可只有孩子最知道孩子需要什么。
知夏一直記得,那天許媽被白大褂醫(yī)生推走以后,在醫(yī)院的走廊上,佐佐曾緊緊拉著自己的手,哭得可憐兮兮,哭得字不成句:“沒有媽媽……沒人要……佐佐……”
她掛在眼角的淚將落未落,就像是一道光,狠狠地刺痛了知夏的眼睛,刺入了她的心里。在那個年紀,沒人比她更懂“家”和“家人”在一個孩子心里意味著什么。
她牽著佐佐的手,一字一句地承諾:“姐姐會陪著你,知夏永遠都不會離開?!?/p>
就這樣,八歲的許知夏牽著六歲的許秋佐,從不知前路、不懂人情的年紀,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搖搖晃晃,一路走到了現(xiàn)在。
有人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可對知夏來說,陪伴是最舍不得更改的習(xí)慣。
了解秦魔王,聽起來好像是件不錯的事情
許知夏念的中文系教室跟秦嘉鈺物理系的實驗樓其實距離很遠,可她還是會很頻繁地在校園里遇到他。大多時候兩人也就打個招呼匆匆走過,只有偶爾空閑,才會停下來隨意說上幾句。起初,他們聊天的話題通常十次有八次是關(guān)于許秋佐的。
自從秦家鈺幫郭教授代了佐佐班的專業(yè)課以后,佐佐就近乎開啟了草木皆兵的模式。她跟知夏說:“你根本不能想象他有多變態(tài),他上課提問我的時間、次數(shù)、內(nèi)容,完全是看、心、情!你說,我上輩子是不是欠了那魔王一整個宇宙?”
思維簡單的佐佐的想法直接,她以為魔王對自己態(tài)度惡劣,是源于幼時的習(xí)慣和單純的作弄??缮頌榕杂^者的知夏心里卻很清楚,秦家鈺一直借機找佐佐麻煩的原因,一定跟她敵視秦阿姨這件事有關(guān)。
所以,她尋了個機會委婉地跟他說:“佐佐不接受秦阿姨,是因為在她的觀念上有自己的堅持。她并不是一個壞姑娘,我覺得,你可以換種方式,慢慢來。”
聰明如他,幾乎瞬間就明白了她話里的意思。他說:“知夏,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試著讓佐佐知道什么叫‘妥協(xié)?有自己的堅持不是什么壞事,可我卻想先教教她,這世上有太多事由不得她說‘不?!?/p>
知夏從沒想過,小時候習(xí)慣了用野蠻和暴力來實力碾壓的秦魔王,在長大以后,竟也學(xué)會了曲線救國和循序漸進。
她有些感嘆地搖搖頭:“秦家鈺,你真的是,一次比一次讓我刮目相看?!?/p>
他挑挑眉:“一次比一次?難道還有上一次?”
“上一次就是在茶莊啊,”知夏比畫了一下,“看你煮茶,就像在看一場優(yōu)雅的表演?!?/p>
他忍俊不禁:“實話實說,我懂的也就只有你那天所見的那么多。同樣一種茶,同樣一套茶具,同樣的動作,為了看上去能?;H耍曳捶磸?fù)復(fù)練了大概幾百次?!?/p>
知夏不解:“可是……為什么???”
秦家鈺笑著瞅了知夏一會兒,突然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她的腦袋:“當(dāng)然是為了看你當(dāng)時呆死了的蠢樣子??!”
知夏捂著被突襲的腦殼,皺眉道:“秦家鈺,我覺得我可能一輩子都理解不了你來自火星的腦回路?!?/p>
秦家鈺彎起的雙眸里閃著點點狡黠的光,他說:“知夏,你想了解我其實很簡單,周六下午一點,宿舍樓下等著,我給你個機會?!?/p>
知夏張張嘴,最終還是把那句“我剛剛話里哪有說想了解你的意思”給咽回肚子里。
了解秦魔王,聽起來好像是件不錯的事情。
她問得沒頭沒腦,他答得天馬行空
知夏沒想到,秦家鈺口中所謂的“機會”會是去美術(shù)系蹭陶藝課。
這家伙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知夏見他輕車熟路就摸進了教室,還跟認識的幾個學(xué)生打了招呼,順帶把架子上的陶土團、海綿、橡膠皮刮等等整理了一下。
他跟陶藝老師說“耿大叔,今天帶了個朋友過來玩”的語氣,就像在早餐店說“老板,我要一個面包”,知夏聽得目瞪口呆。
看上去很嚴肅的陶藝老師沒有跟秦嘉鈺計較,他扯扯嘴角對著知夏微笑了一下,指著后排靠窗的那臺拉坯機:“去那邊玩吧。”
知夏捧著秦嘉鈺隨手塞給她的陶土團,坐到轉(zhuǎn)盤前,小心翼翼地低聲問:“秦嘉鈺,我怎么覺得,剛剛老師對我說話的態(tài)度像是在應(yīng)付小孩子?”
秦嘉鈺的位子距離知夏很近,他一邊整理工具,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她:“等一下你就知道了?!?/p>
學(xué)習(xí)陶藝,是一個不斷積累和重復(fù)練習(xí)的過程。像知夏這種關(guān)系戶兼空降兵沒辦法跟上大家的正常進度,就只能將就著秦嘉鈺給她開小灶,在一旁揉揉土團,再轉(zhuǎn)轉(zhuǎn)坯。于是,她終于領(lǐng)會了耿老師開始的態(tài)度,領(lǐng)會了秦嘉鈺似笑非笑的那句“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玩了一會兒,知夏覺得有點無聊,于是就干脆轉(zhuǎn)過頭看秦嘉鈺做。
午后的陽光很好,透過窗戶打在他線條優(yōu)美的側(cè)臉上,暈出柔柔的光。被精心修剪過的劉海下,一雙澄澈的眸子沉靜如海。
她望著他沾滿泥水卻依然漂亮的手指,望著在他掌下旋轉(zhuǎn)然后漸漸成型的陶胚,望著他認真起來不由自主皺起的眉,忽地想起了四個字——“歲月靜好”,于是便笑了。
時光在彼此身上雕刻了太多痕跡,逆著回憶搜尋到的少年已無法與眼前這人重合??伤耄茉俅斡鲆娝婧?,雖然隔了九年,但還能再重新認識這樣的一個他,真好。
走出教學(xué)樓的時候,知夏伸了伸胳膊,微微瞇起眼睛。
今年的春天就快要過去了吧,撲面的海風(fēng)中都透著夏的潮濕與喧囂??墒菫槭裁此龝鋈挥蟹N錯覺,這個春天才剛剛開始。
回去的路上,秦嘉鈺變戲法一樣從背包里掏出一個陶碗:“看,像不像你之前那個?”
知夏接過去仔細瞅了瞅,點頭:“是有點像?!彼苫蟮赝?,“哪兒來的?”
秦嘉鈺雙手抄兜:“剛學(xué)的時候做的,送你吧?!?/p>
知夏有些意外:“送我?這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難道不應(yīng)該自己留著嗎?”
秦嘉鈺好笑地瞪她一眼:“許知夏,你的腦袋是復(fù)制了月球表面嗎?”怎么全是坑。
知夏轉(zhuǎn)著手里的陶碗,決定看在它的分上,暫且原諒秦魔王的毒舌。
分開的時候,她腦子里天人交戰(zhàn)了好一會兒,才猶猶豫豫地問:“秦嘉鈺,那天在茶莊,你為什么會拿出那個杯子?”
秦嘉鈺沒說話,他走近兩步俯下身,燦若星子的眸子靜靜地平視許知夏。
呼吸可聞的距離,男子清爽的氣息撲面而來,知夏的臉不知不覺一點一點紅了。她望著他瞳孔中倒映的那個小小的她,感覺周遭的喧鬧漸漸變得很遠,整個世界仿佛都隨著他的靠近安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她半邊身子都快要麻木了的時候,秦嘉鈺忽然勾起嘴角,近距離地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臉。
然后他起身拉開距離,懶洋洋地說:“因為當(dāng)初一起拿走的那個佐佐的發(fā)夾被我弄丟了?!?/p>
她問得沒頭沒腦,他答得天馬行空。
直到他的身影在轉(zhuǎn)角處徹底消失,知夏才懊惱地嘆了一口氣。
許知夏,你以后出去不要說你是學(xué)中文的,太丟人了。
感謝生活給了我們,你這個奇跡
六月,潮安雨水豐沛的夏天徹底來臨的時候,佐佐順利通過了秦魔王代課的那門專業(yè)考試。她像是被長期壓迫的小奴隸,一朝解放,天高海闊。她鄭重其事地跟知夏說:“從今往后,我要讓‘秦嘉鈺三個字徹底滾出我的世界!”
知夏笑笑沒說話,她想起不久前他信誓旦旦的那句“想先教教她,這世上有太多事由不得她說‘不”。忽然就有點期待,沒有了這個假公濟私的機會,那家伙接下來準備要怎么做。
不忙的時候,秦嘉鈺常常會打著“給個機會了解他”的幌子約知夏出去消磨時光。
有時候是爬山,有時候是射箭,有時候是游泳,有時候是打羽毛球……眼花繚亂的項目,林林總總,無一重復(fù)。他也不是每樣都擅長,接不到球或者射脫了靶,也會像孩子一樣露出懊惱不服輸?shù)谋砬?。起初幾次,知夏對他還心有顧忌,可后來慢慢地,相處的時間多了,就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仲夏傍晚的潮湖有種近乎蒼涼的美,知夏像一尾小巧的魚在淺碧色的水里游過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
秦嘉鈺瞅了一會,感嘆說:“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泳游比很多男孩都強?!?/p>
知夏像小狗一樣甩甩頭發(fā)上的水,望著遠方淡淡地說:“這是一項能救人的技能,雖然,我希望它永遠都沒有機會用上?!?/p>
他望著她沉靜的側(cè)臉,忽地想起小時候曾不小心聽到的那件關(guān)于她的秘密,于是有些欲言又止。
知夏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轉(zhuǎn)過頭認真地看著他:“那件事,能請你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佐佐嗎?”
秦嘉鈺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知夏,其實你也是個挺固執(zhí)的姑娘?!?/p>
固執(zhí)到,讓人有點心疼。
周末的下午,佐佐破天荒地把自己捯飭得好像要出去約會。她買了許爸愛喝的酒、愛吃的糕點,拿著知夏洗好熨好的衣服,急匆匆地留下一句“好久沒回家見老頭兒了,今晚回去陪他吃飯”,便像風(fēng)一樣,刮出了宿舍。
知夏當(dāng)然不會天真地以為佐佐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單純是因為她想通了。于是她顛顛地跑去找秦魔王求證,一臉的求知若渴。
秦嘉鈺原本不準備告訴知夏的,可拗不過她狼盯肉一樣猛地盯著自己看,無奈只好妥協(xié):“我不過就是跟她說了句‘無論是搶老公還是搶老爸,只有蠢蛋才會一直難為男人?!?
知夏哭笑不得:“你確定你這么做不是在給秦阿姨拉仇恨?”
秦嘉鈺耐著性子跟她解釋:“佐佐不接納姑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害怕失去,她很怕失去許爸??扇绻茏屗l(fā)現(xiàn),姑姑的到來不會使她失去任何東西,反而會多一份關(guān)懷,多一份陪伴呢?相處和信任本來就需要時間,姑姑很有耐心?!?/p>
知夏愣了好一會兒,才搖搖頭說:“秦嘉鈺,你不去做心理咨詢師真是太浪費了?!?/p>
佐佐的轉(zhuǎn)變讓許爸異常欣喜,雖然她依舊排斥那個女人,雖然她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層出不窮的小花招,可至少她沒有再用兩敗俱傷的方式讓他們束手無策,讓他們傷心難過。
知夏想,若是時間倒退幾個月,倒退回她跟秦嘉鈺尚未重逢之前,任誰跟她講,那個兒時如魔王般盤踞在她們世界里的人,有一天會變成神奇的粘合劑,貼貼補補,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痕,她都會笑著說,天方夜譚。
可誰想得到呢,生活在每一個路口都塞滿了奇跡。
秦嘉鈺,感謝生活給了我們,你這個奇跡。
人總是會看不到漸漸被寵成了習(xí)慣的付出和愛
日子在彼此漸漸加深了解的過程中,如水一般悄然流逝。眼看夏天就快過去,而秦家鈺在潮安的研究項目也基本進入了尾聲,知夏能見到他的機會開始變得越來越少。
他從來沒有跟她說起過自己什么時候離開,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他是不是還會再回來。
很多時候,她會在經(jīng)過體育館的時候沒來由地停下來發(fā)呆。她想起小時候,他也是像現(xiàn)在這樣,明明離別近在眼前,卻依然守口如瓶,假裝若無其事。他可以在前一天晚上還拿假老鼠、真蟑螂來嚇唬她,也可以在第二天一早就跟著媽媽走得頭也不回。
知夏心想:秦家鈺究竟是沒有心呢,還是太有心了?
她好像依舊看不懂他。
佐佐在秦家鈺變相激將法的調(diào)教下,短短幾個月就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她開始回家回得很勤,并且隔三岔五一有空就跑去茶莊打著學(xué)習(xí)的幌子實施盯梢的計劃。
她信誓旦旦地跟知夏說:“就算那老妖婆修行再高,我也會學(xué)做孫悟空,把老頭兒給搶回來!”
彼時,她正在為許爸月底五十大壽的“big surprise”緊鑼密鼓地準備。一套茶藝表演,偷偷摸摸跟著店里的師傅足足學(xué)了兩個多月,練習(xí)不下百次,才總算有了點模樣。
知夏看她一改平時張揚浮躁的小性子,平心靜氣,耐心研究,不斷升騰的熱氣將少女明亮的眉眼氤氳得有些模糊。她想,一直以來孩子般我行我素的佐佐,終歸開始長大了。
然而,佐佐第一次這么用心為許爸準備的禮物,卻并沒能順利送出。
生日的前一天上午,知夏接到了許久不曾聯(lián)系的秦嘉鈺的電話。他說:“知夏,你爸暈倒了,快來中心醫(yī)院?!?/p>
放下電話,知夏拉起佐佐,幾乎是狂奔著趕去那里。
急診室外站著面色有些蒼白的秦阿姨和在一旁低聲安慰的秦嘉鈺??吹剿齻儊?,秦阿姨勉強笑了一下說:“嘉鈺,你先陪知夏她們在這里等,我去陳醫(yī)生那邊問問。”
知夏明白,她借故離開是因為怕在這里跟佐佐起沖突。
佐佐急得眼圈都紅了,她拉著秦嘉鈺問:“老頭兒到底怎么了?怎么會突然暈倒呢?”
秦嘉鈺看了一眼佐佐,又抬起頭來看知夏,他有些不確定:“你們……不知道許爸有胃病嗎?已經(jīng)有將近十年了?!?/p>
像是當(dāng)頭棒喝,知夏頓時愣住。不要說神經(jīng)大條如佐佐,即便是自認還算細心的她,也完全不知道許爸竟有這么多年的胃病病史。她從未在家里見到半片胃藥的影子,他也從來沒有開口跟她們提過哪怕只字片語,他瞞得是那樣好。
聽到“胃病”兩個字的瞬間,佐佐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她轉(zhuǎn)過頭,緊緊抓住知夏的手,顫抖得不成樣子。她說:“知夏,媽媽當(dāng)年就是……”
知夏抱住她:“不會的,爸爸不會離開我們的,佐佐,我保證。”
佐佐把臉埋進知夏懷里,許久才哽咽地喊了一聲:“姐?!?/p>
漫長的等待中,急診室外的座椅上,知夏一邊抱著掉眼淚的佐佐,一遍沉默地聽秦嘉鈺有一句沒一句地講事情的始末。
他說:“許爸昏倒在茶莊的儲藏室,是秦阿姨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p>
他說:“送過來的時候,醫(yī)生說再晚十分鐘,就會有生命危險?!?/p>
他說:“姑姑說,許爸不是第一次暈倒,可他每次都不許別人告訴你們?!?/p>
他說:“許爸遠比你們看到的,更愛你們。”
那天,許爸從急診室里推出來被送進病房后,佐佐就固執(zhí)地趴在床前不肯離開。她抓著許爸的手,腫著兔子一樣的眼睛,輕聲說:“一定是我一直以來太任性了,老頭兒才不放心把生病的事告訴我。姐,你說,他怎么能忍心瞞我們那么久呢,我們可是他的親人啊?!?/p>
知夏沒有說話,她想,人都是這樣的,以為自己有很多很多時間,來得及先去做很多很多自以為更重要的事。人總是會忽略身邊最習(xí)以為常的那個人,看不到漸漸被寵成了習(xí)慣的付出和愛。
佐佐,許爸給了你太多時間,等著你慢慢懂事,慢慢長大。
可是,佐佐,我們都忘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太多時間讓他感受到你懂事,看到你長大。
我只是忍不住,想為你和你的家人做點事。
傍晚,秦阿姨辦完所有手續(xù)回到病房,佐佐依舊對她視而不見,她甚至沒有對秦阿姨說一句應(yīng)有的感謝。知夏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最終下定決心對佐佐說:“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事情和你講?!?/p>
守在門口的秦嘉鈺大概意識到了什么,他有些不放心,于是一言不發(fā)地跟了過去。
醫(yī)院西面的草地上有個大大的噴水池,夕陽的余暉將整片池水鍍上了一層淺淺的金色。
知夏問佐佐:“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爸爸身邊確實需要有秦阿姨在,你為什么還是不肯接納她?佐佐,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固執(zhí)?”
佐佐垂下眼瞼:“我不知道,我就是……就是不相信,她一個外人能跟我們成為一家人?!?/p>
知夏瞅著她,許久后才一字一句輕聲說:“可是佐佐,很多很多年前,我跟你們,也不是一家人?!?/p>
佐佐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許知夏,你胡說什么呢!”
知夏認真地看著她,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樣子。她說:“我是十八年前梅林水災(zāi)被爸媽撿回來收養(yǎng)的,那會兒你才一歲,所以根本不知道,可這確實都是真的。如果你不信,等爸爸醒了,你可以自己去問他?!?/p>
佐佐瞪著知夏,一臉的驚恐和無措。
知夏不曉得還能再繼續(xù)說些什么,她上前輕輕抱了一下佐佐,然后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開。
秦嘉鈺望著夕陽下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莫名就感覺心像是被放在了針氈上,密密麻麻的疼。
他說:“佐佐,沒人愿意用這種方式承認自己曾是孤兒。你知道知夏要花多大力氣,才能扯開自己的傷口告訴你,無論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都可以成為一家人嗎?”
他說:“佐佐,你懂愛嗎?”
從醫(yī)院離開,知夏沿著潮湖走了很久很久,秦嘉鈺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沒有說話。
后來累到實在走不動了,她才轉(zhuǎn)過頭對他說:“我總說佐佐固執(zhí),可其實固執(zhí)的人是我,我該早點告訴她的?!?/p>
秦嘉鈺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傻瓜,為什么要在這時候把那件事說出來呢?你選了一個最糟糕的時機,還把我的調(diào)教計劃全都打亂了。”
知夏抬頭,望著他溫柔得有點不像話的眼睛,喃喃道:“秦嘉鈺,我真的是一點都不懂你,你回來潮安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爸爸的茶莊呢?你為什么還留著小時候的陶碗?為什么插手佐佐和秦阿姨的事?為什么常常出現(xiàn)在我身邊?”
秦嘉鈺沒有說話,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她,一雙眸子如深海。
像是本就沒打算他會回答,知夏自顧自地繼續(xù)說:“原本我以為你是因為秦阿姨的關(guān)系,可后來覺得不像。于是我又以為你是因為佐佐,可好像也不是。秦嘉鈺,如果有一天,你還是決定要離開,那么,能不能……”
她的話未說完,他便伸手將她摟進懷里。這個倔強的,總是在照顧和保護別人的女孩子,抱起來其實只有小小的一團。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發(fā)心,低聲說:“我只是忍不住,想為你和你的家人做點事。知夏,我只是,有些心疼你。”
知夏的眼睛有些酸脹,她想,夏天明明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為什么眼睛還會熱,想要流汗呢?
知夏,我們戀愛吧。
說實話,知夏沒想到佐佐能那么快接受她們并非親生姐妹這件事。所以,那天晚上,秦嘉鈺送她回學(xué)校的路上,當(dāng)佐佐打來電話,若無其事地說“老頭兒明天生日,你來醫(yī)院記得帶個蛋糕”的時候,她有片刻的愣神。
反倒是秦嘉鈺在第一時間幫她應(yīng)下,順口加了一句:“明天我跟姑姑也會一起去?!?/p>
電話那頭的佐佐低聲應(yīng)了,然后便掛斷電話。
知夏呆呆地看著秦嘉鈺:“這是代表……她愿意接受秦阿姨了?”
他笑著搖頭:“多給佐佐一點時間。”
許爸的五十大壽是在病房里過的,這大概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簡陋卻也最窩心的生日。佐佐秘密練習(xí)了很久的茶藝表演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大的驚喜,反倒是她主動跑去跟秦阿姨學(xué)削水果的舉動,讓老頭兒樂得差點從病床上蹦起來。
誰都沒有跟他刻意說起,在他胃病發(fā)作昏倒的這段時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們心照不宣地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每一天,都能不辜負他曾對她們默默的付出和愛。
從醫(yī)院出來,天已近黑,這座喧鬧的城市一點一點亮起霓虹。
知夏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微涼的空氣,然后對身旁的秦嘉鈺說:“你看,時光多么美好?!?/p>
他轉(zhuǎn)過頭,含笑望著她:“是啊。所以,知夏,我們戀愛吧?!?/p>
知夏眼中有詫異一閃而過,她看著他明亮的雙眸,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好啊?!?/p>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