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榆
作者有話說:
這個故事原本的名字叫《離開你六個十年》。唯一看過的演唱會是最偏愛的Eason,他站在臺上唱:離開你六十年,但愿能認得出你的子女。希望六十年后的我,也還能認出某段如之青澀的回憶,對它說聲我想你。
“2001年9月19日,大力水手在教室的燈光下做題。沒有劉海,馬尾不長不短,額頭飽滿,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忽然,我很想永遠這樣看著她?!?h3>PART-1
參加同學會途中,出租車上,林之之聽見電臺播放了一首歌。
在場全是好友/同樣說同樣笑同樣喝酒
而我輕輕握你手/仿似同伴那樣問候
為此,林之之幻想了半小時后將發(fā)生的重逢之景——
她與他,會含笑飲烈酒、盡在不言中,還是云淡又風輕,擦肩不回頭?
結(jié)果林之之抵達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包間里,滿滿的人頭攢動,唯獨缺了她想象中的那個。
見林之之出現(xiàn),一身曲線畢露又不失端莊的A字淑女裙,周遭散發(fā)著滿滿的溫婉氣質(zhì),有的人愣了愣,有的人則快速認出,拿著話筒遠遠地起哄。
“曾經(jīng)的大力水手,什么時候開始走從容風了?”
女孩逆光站在門口,得體一笑,眼淚卻涌上來。
林之之能獲得“大力水手”的稱號,完全拜邱衍所賜。
兩人所處的小學是機關單位承辦的,大多數(shù)孩子來自紅色家庭。
為避免閑雜人等進出,每次午休完畢,后校門都會安排學生去上鎖。通常上鎖的任務會落到林之之所在的三班,因為班級所處的位置離校門最近。
這天,鎖校門的人輪到林之之。七月最毒辣的太陽,將人炙烤得昏昏欲睡,鐵欄桿的校門也不例外。她好不容易將滾燙的鎖捏進手心,遠遠卻聽見一行少年嘰嘰喳喳靠近的聲音。
后校門依傍著一行階梯,是通往班級的必經(jīng)之路。少年們各自含了一口自來水管流出的冰涼,踢踢踏踏而來。
恰逢此時,林之之正用力抬起略微銹鈍的鐵門,與鎖合上。
“哐當”一聲,林之之成功了,得意地拍了拍手。突然,從后方傳來清晰的一聲“噗”,接著兜頭一陣溫涼,從后腦勺到臉頰,無一幸免。
林之之怒而轉(zhuǎn)身,圓圓的杏眼瞪著始作俑者,身體連帶著牙齒一起發(fā)抖,恨不得手撕邱衍。沒料少年竟不怕事地繼續(xù)調(diào)侃:“喲林之之,你是大力水手嗎?”
他說她那么重的鐵門都能掰關上,身體構造一定是凱夫拉,防彈衣專用材料。
此前,林之之與邱衍并無交集。
林家并非有權有勢的家庭,只是她一向乖巧懂事成績也拔尖,母親才委托了在學校任職的舅舅,想方設法將她塞進這里。
可邱衍就不一樣了。
具體怎么不同林之之也不懂,反正邱衍是轉(zhuǎn)學生,還是校長親自接收的。
邱母:“我們家小衍性子頑劣,愛惹麻煩,還不愛功課……”
校長:“好孩子啊這是?!?/p>
不知情的以為是諷刺,在場見證的人卻知道是殷勤。
那日,被舅舅告誡在學校一定別惹事的林之之最終選擇了忍。本著“惹不起就躲”的原則,她下意識地往反方向跑去。身后的嬉笑聲更盛,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邱衍的聲音。
“喂,林之之!那兒,沒路。”
女生這時大窘,埋著腦袋迅速從樓梯前飛奔而過。
見她被捏圓搓扁也沒什么反應,邱衍反而覺得更有意思了。
仿佛就為激起林之之的反叛情緒,他隨后憑借自己強大的號召力,讓“大力水手”這個外號在校園里風靡。
當過多的喧鬧傳到耳邊,擅長忍耐的林之之終究忍不住生氣了。發(fā)作業(yè)本時,她報復性地在邱衍的姓名旁用紅筆畫上了一顆菠菜。
意喻她若是大力水手,邱衍必然就是菠菜,一旦有機會,她定將他生吞活剝,梁子算是徹底結(jié)下了。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一年。
那年的五一勞動節(jié),小學舉行了公開活動。
學校硬性規(guī)定每個班必須出節(jié)目,林之之本一心學習,卻不想被人半路推出。
“報告老師,我覺得班長林之之可以出個節(jié)目?!?/p>
座位上的女生憤恨地望去,對上邱衍“你咬我”的眼神。當全班同學窸窸窣窣笑成一團,老師也“不疑有他”。畢竟連校長都說邱衍是好孩子,班主任又怎有理由不接納好孩子的建議?
盡管邱衍與故事里那些好少年相差甚遠。
拉幫結(jié)派是他,惡作劇是他,對林之之指手畫腳的隊伍里也有他。
其實就算邱衍不推舉,按道理,班長是有責任配合文藝委員出節(jié)目的。但讓林之之感到惱火的是,她根本沒有藝術特長,跳舞也是同手同腳。
與老師商量過后,大家決定表演擂鼓舞。林之之的身體不協(xié)調(diào),只好擔任擂鼓的角色。
林之之沒有藝術天賦,但她很倔強。信奉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尤其想借此驚呆邱衍狗眼的她,開始較真了。
之后除了上課時間,林之之都會見縫插針地去舞蹈室練習節(jié)奏。
奈何她太急于求成,又不得其法,最終傷了手腕,導致半個月無法拿筆,五一的表演自然告吹,讓邱衍看了好大一出笑話。
更讓她在意的是,五一過后緊接著就是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她老早就報了名,因為得獎選手能夠保送國家重點初中。
為此,林之之準備了很久,卻因這意外功虧一簣。
走出診所,烈日當空,少女手腕處敷上藥酒,裹著紗布。
她踽踽獨行,從背影看上去并沒什么特殊的。但過一會兒再細瞧,少女的步子停住,那瘦削的肩膀于太陽的微芒下緩緩抖動,像羽翼干涸的蝴蝶,再怎么掙扎也無法飛起來。
錯過數(shù)學競賽,腕傷稍微好一點兒的林之之就開始發(fā)狠念書做習題。只有這樣,她才更有把握考上重點中學。
忘了哪天邱衍將什么忘在教室里,返回來取時,竟發(fā)現(xiàn)教室的燈還亮著。
時值夜晚七點半。
林之之白凈的面龐被白熾燈照著,對比上外間的黑,顯得更加透明。
唯一不和諧的,是她拿筆的模樣特別笨拙,因為手腕的傷還沒徹底恢復。
站在教室門口的邱衍就這么看著,突然有些愧疚,大踏步而入,忽地湊到林之之跟前說:“你這樣子還逞什么能?。俊?/p>
少女不理。
少年不罷休,伸手去搶筆。
“你要執(zhí)意寫,我?guī)湍??!?/p>
他言之鑿鑿地說要當書童,遑論林之之下多少次驅(qū)逐令。
于是畫面變成少女提出解題思路步驟,少年幫忙打草稿。
那段當書童的日子,邱衍依舊叫林之之大力水手,卻少了嗤笑的語氣。
不僅如此,他還耳濡目染地加入了學習行列,同林之之一起,一躍到班級前幾名。
翌年大考,重點中學榜單里不僅有林之之,竟也橫掛著邱衍的大名,令所有人跌破眼鏡。
心無旁騖的暑假到來,為表達感謝,邱衍帶林之之去溜冰。
溜冰場里,邱衍教了無數(shù)次,林之之卻只敢穿著溜冰鞋,笨拙地扶著欄桿平移。
邱衍煩了,轉(zhuǎn)身與旱冰場里一個長相水靈的小姑娘結(jié)伴溜,將林之之遺忘在角落,直到她被冰場的其他青年撞倒在地。
當日,邱衍為她打了生平第一次架,讓林之之瞬間原諒了他所有的不義氣。
青年人高力大,邱衍理所當然討不了好,但他倒下再上前的頑固姿態(tài),終于讓青年膩煩,脫了溜冰鞋走出場外,為這場戰(zhàn)斗畫下休止符。
林之之三步并作兩步靠近邱衍,淚珠子差點斷了線。男孩卻抬頭,一行新鮮的鼻血掛在人中上,問:“林之之,你到底有沒有學會溜冰?”
頃刻間,她的眼淚就流不出來了。
回去的路上,天色突然陰沉,下起了專屬夏天的雨,兩人詭異地一路無言。
林之之怕多說什么會傷害到邱衍的自尊心,而邱衍卻在中途重重地“呸”了一聲后宣布——
“我要學習跆拳道。”
這是他們熟悉的第二年。
邱衍是言出必行的個性。
那之后的整個暑假,他果然沒再出現(xiàn)在林之之跟前。
兩人再見面是在中學報名處,邱衍兩個月內(nèi)拔高了很長一節(jié),一點也不像周遭十四歲的少年。
在林之之驚訝的目光里,他志得意滿地揚起臉,展示自己剛有起色的骨骼和小肌肉。
“看,這是我學跆拳道的成果?!?/p>
彼時年少,他站在滿樹綠蔭下抖著肩膀笑,令林之之恍然發(fā)現(xiàn),少年出眾的已經(jīng)不只是個子,那原先毛茸茸的下巴也已顯出棱角,令周遭小姑娘頻頻側(cè)目。
無論運動或?qū)W習,邱衍都有天賦。
到了初三,他的成績已然有趕超林之之的勢態(tài),還不咸不淡地拿下大大小小的競賽獎。他又有翩翩少年的模子,導致身邊真正圍了一圈小迷妹。
這些小迷妹早已隨著青春記憶變?yōu)楦≡啤?/p>
林之之只記得A很可愛,B很高,C很會打扮,而D是她迄今唯一還記得名字的一個,夏青。
說來也巧,當日邱衍在旱冰場,為了一個女孩拋下林之之,而那女孩就是夏青。
從唯心主義的角度來講,夏青同邱衍的緣分并不比自己淺,林之之兀自想。
想著想著,狗血的場景倒真的上演了。
林蔭小道邊,夏青用一元的鈔票折了一百二十只千紙鶴放在玻璃罐里,當著許多打醬油的圍觀學生的面,勇氣可嘉地送給邱衍。
與此同時,身為班長的林之之正在教室里監(jiān)督同學打掃衛(wèi)生。
出于好奇,她主動要求幫忙擦窗戶,可以趁此機會站在高處觀瞻,觀瞻邱衍到底收了禮物還是沒收。
結(jié)果邱衍正要有所行動,林之之卻因為太專注,不小心從窗臺處摔了下來。那聲尖銳的“啊”,成功地將小清新的畫面毀掉。
后來看《同桌的你》,里面有一幕類似的情節(jié),林之之為此還跑去豆瓣,為這部滿是BUG的電影打五星。
因為,那也是她的青春。
回到當日,邱衍送林之之去醫(yī)務室包扎。所幸是一樓,她掉下來時又下意識地護住了頭,沒什么大礙,只膝蓋破了幾塊皮。邱衍卻若有似無地調(diào)侃:“原來大力水手也會受傷,是不是沒吃菠菜的緣故???”
他不正經(jīng)的語氣成功地將林之之的注意力分散,疼痛也減緩了許多。
送林之之回家的路上,兩人又遇見了夏青。
她應該等待了很久,看邱衍出現(xiàn),再度將裝滿千紙鶴的玻璃罐遞出,小心翼翼又滿心期待。
“你剛才走的時候忘拿了……”
詭異的是,林之之總感覺正在送禮物表心意的人是自己,她比夏青還緊張,暗暗捏著邱衍的胳膊,屏息靜氣,直到邱衍開口。
“夏青,等哪天你親手賺到這些錢的時候,再當作禮物送我吧?”
過后,林之之總說邱衍是個小偷,偷用自己的句子。
因為邱家條件好,邱衍總大手大腳地給她買一堆零食,說是報答“指路明燈”。時間長了,林之之堂而皇之地拒絕:“等哪天你親手賺到這些錢再來報答我吧?!?/p>
如今他是原話復制。
夏青當然不是傻子,不會信這些托詞,知道真正的問題出在哪里。
沒過多久,她在一個周末找到林之之:“我覺得邱衍特別,不是他有多好看,或者多優(yōu)秀。而是即便他不那么優(yōu)秀,甚至依然是當初在旱冰場動手的小痞子模樣,我都不介意。”
林之之想了想,堅定地沖夏青搖搖頭,一生中難得那么有底氣。
“不。真正為他好,是引導他每天都生活在陽光里,不是任他放縱自己,更不是隨他去地獄?!?
轉(zhuǎn)身離開之際,光禿禿的墻壁已然爬滿青色的藤,而少女的背影堅定。
這是相識的第五年。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林之之會同邱衍一起,直升本部高中精英班時,結(jié)果再度令人大跌眼鏡。
可這次令人大跌眼鏡的不是邱衍,而是林之之。
初三末期,林之之正經(jīng)歷生命中第一個特別難熬的時刻——
林家父母開誠布公地告訴她,因為性格不合,他們決定分開。
聽說人在小的時候不能經(jīng)歷離亂憂傷,因為他們會終生不忘。
這道晴天霹靂會不會令林之之終生不忘她尚不確定,但當時對林之之造成的傷害,的確比霹靂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段時間,除了上課,林之之不喜歡見任何人,更不喜歡說話。即便她聽課也老走神,導致成績急劇下滑。
中考成績一出,收到自己剛過普通班分數(shù)線的通知,林之之覺得整個天都塌了下來。
令她感到有心理落差的是,兒時玩世不恭的邱衍反而上了精英線,奪得全年級第一,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碾壓了自己。
剛拿到成績單,為了安慰林之之,邱衍摸黑將她拉到學校的光榮榜下,指著×大義正詞嚴地說:“高中不能同班沒關系,以后考同一所大學,我們在這兒相聚?!?/p>
那大概是邱衍有史以來說過的最正經(jīng)的話。
男孩的眉眼在暗夜里洋溢著年少的倨傲,眼里仿佛能看見最亮的星星,令林之之手心氤氳出大把水汽。
可面對他難得的正經(jīng),她最終只醞釀出三個字——算了吧。
一向心高氣傲死不認輸?shù)牧种?,居然對他說,算了吧。導致邱衍難得露出了與錯愕有關的表情,但林之之再沒給他機會多說。
有些人的強大其實一擊即碎,自信也都是空穴來風,自尊心倒是比誰都重,林之之就是典型。
起碼,她完全無法容忍以后的自己在看向邱衍時,不能再以高姿態(tài),甚至無法平行地走在他身旁。
但看樣子,邱衍這次也大受打擊,自尊心與林之之有得一拼的男孩果真再沒找過她。而關于他的消息,林之之開始聽說。
聽說他身邊有許多新面孔;聽說他數(shù)學拔尖到舉一反三;聽說學校將保送×大的名額提前給了他。
林之之以為,屬于彼此的好時光就要止步于此。
沒承想高三下學期,兩人因為一次意外再度產(chǎn)生交集。
晚自習回家的路上,林之之的小靈通被片區(qū)一小混混強行奪走了。
邱衍不知從哪兒得到的消息,趁著第二天廣播操的時間,單槍匹馬闖出校門去,硬是將林之之的小靈通給奪了回來。
據(jù)說當時對方有五個人,邱衍也只是面上掛彩,獨獨眼角腫得厲害。而那群人呢,被已經(jīng)是跆拳道黑帶的邱衍打到住院。
對方家長一起找來學校,影響極其惡劣,為了堵住悠悠眾口,邱衍的保送名額因此被取消。
事后,林之之一陣風似的跑去教導處求情,邱衍也在。
他似乎又長高了一個頭,輪廓越來越鮮明,表情卻依舊是一副無所畏懼的老樣子。他還當著教導主任的面將手機原封不動地還給林之之,勾起嘴角笑:“別瞎擔心?!边@個笑扯到眼角旁的青紫,看上去有些滑稽。
林之之忽然有種錯覺。
就好像,她與他之間并沒有暌違三年。一切回憶如同灑在水里的月光,不管時隔多久,只需挽手一掬。而她,也再無法因為自尊心,便辜負對自己這樣好的伙伴。
于是男孩的眼眉彎了,女孩的眼角卻潤了。
林之之底子并不差,為了邱衍嘴里的×大,最后一學期完全屬于廢寢忘食的狀態(tài)。
她拒絕見任何人,包括邱衍,怕被影響。直到高考大軍壓境,戰(zhàn)爭滾滾而過,×大總算垂青了林之之。
可惜,邱衍一敗涂地。
分數(shù)一出,這次沖到對方樓下的人,是林之之。
她想過各種可能,還編好了許多華麗的辭藻想安慰對方,卻沒想過邱衍會閉門不見。
盡管如此,她還是固執(zhí)地蜷在樓道里,直到第二天清晨降臨,邱衍才翩然出現(xiàn),臉色青灰,仿佛來給死囚下最后的砍頭命令。
“林之之,你別費心了,家里已經(jīng)決定讓我入伍當兵,出來后能分配到好一點的單位?!?/p>
林之之抬頭,仿佛在他身上看見曾經(jīng)如斗敗公雞的自己。
“為……為什么?”
“既然去不了最好的學府,何苦上一所普通大學委曲求全?不如趁年輕,身體素質(zhì)也好,可以被分去北京的部隊,出路應該不比讀書差?!?/p>
不知是不是錯覺,林之之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悔恨和責怪,好像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講是一種煎熬。
這種煎熬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是因為她,才造就了今日的局面。若不然,他已經(jīng)被保送上了×大。
邱衍無聲的責怪讓林之之感覺多待一分鐘都會崩潰,當即點頭如啄米地道歉:“對不起邱衍,對不……對不起……”她慌張起身,倉皇而逃。
也是那天晚上,林之之在臺燈下,顫抖著手將志愿表上的二流Y大劃去,鄭重其事地寫上了×大的名字。
這是彼此相識的第八年,卻已然走向分別。
對峙的僵局過后,邱衍同林之之果然再無聯(lián)系。
期待了許久的、夢一樣的十八歲,還沒熱烈地開始,就成了一堆死灰。
徹底閑下來的暑假,林之之忙著對比專業(yè),偶爾幫母親守著小賣部。而邱衍也在鼓搗著入伍的事宜,似乎還交了個女朋友。
聽說那姑娘將他埋在心底多年,高考完畢終于能夠告白,還揚言要等他回來,誠摯得讓邱衍舉手投降。
而那姑娘,正是夏青。
邱衍入伍離開時,各式各樣的傳言飛入林之之的耳朵里,但她還是沒忍住,偷偷去送了他。
抵達現(xiàn)場后,她看到送別的同窗很多,夏青也在。
對方有美麗的樣子和玲瓏的心思,以及足夠與自己匹敵的,漫長時光。
女孩黑發(fā)青鬢,親昵地挽著一頭利落寸頭的邱衍,笑意盎然地站在男孩身邊。兩人歪著頭靠在一起,和其他同窗拍照留念,這畫面令林之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再度瓦解。
部隊北上沒多久,林之之就逃也似的去了×城。
剛進大一的她,再度一門心思撲在學習上。上了大二,她倒也談了一場戀愛。
那個男孩追求她很平常,每天就在自習室里制造偶遇,用一種默默的方式等待,再與她前后腳離開。
而盡管手段如此拙劣,林之之多年未開的心門竟鬼使神差地接納了他。
這段戀情不咸不淡地維持了一年多,在大三的時候徹底告吹。
因為系里有三個國外交換生名額,林之之爭取到了。并且她坦誠,這座城市似乎沒有任何理由能讓自己留下來,包括自己的男友。
分手那天,男孩坐在林之之身旁,捂臉良久,最終只說了四個字:“因為不愛。”
那一刻,她眼皮一跳,莫名想到了邱衍。
去到國外,林之之的獨立能力與日俱增,每天除了溫習功課就是打工或發(fā)呆,對待人的疏離感也與日俱增。
兩年倏忽而過,林之之拒絕了留校的建議,通過系里的教授推薦,輾轉(zhuǎn)去到北京工作。
當她順理成章踏上北方這片土地時,是2013年1月19日。
寒冬臘月,飛機降落在一片白茫茫之上。林之之拉著行李剛出機場,模樣周正的她卻莫名其妙蹲在出口區(qū)大哭了一場。
旁邊有好心人過來詢問她是不是錯過了飛機,她只一個勁地搖頭。
她沒有錯過飛機,而是錯過了人。
就在五分鐘前,林之之下了飛機打開網(wǎng)絡,發(fā)現(xiàn)沉寂已久的初中同學正在QQ群里組織聚會。
“明天大家出來吃個飯吧?這么多年不見,我們大名鼎鼎的邱衍也剛回來,去了一次部隊整個人……”
那一刻,林之之覺得北京也不是歸途。
那一刻,林之之也終于不得不承認——
這四年來,盡管她憋著一口氣,刻意不與邱衍聯(lián)系。但她的心一直下意識地在向他靠近,用一種連自己都不自知的方式。
這是,他們相識的第十二年。
2013年底,林之之在北京穩(wěn)定下來,工作一年有余。
因為媒體工作性質(zhì)的原因,她認識了各行各業(yè)的朋友,其中有一個是剛起步的新銳導演,邀請她參加自己首部電影的發(fā)布會。
發(fā)布會當天,在看了近半小時的電影后,林之之對導演吐槽編劇。
“不作就不會死。這好好的一段感情,男主角對女主角說句‘我喜歡你怎么了?非得這樣憋著,鬧個魚死網(wǎng)破。如果他早點開口,或許就不會有這樣分崩離析的結(jié)局?!?/p>
導演卻反問她:“說不說出口,有那么重要嗎?”
“曾經(jīng)我也以為那句話很重要,但現(xiàn)在想來,其實說不說根本沒什么分別。不都講‘陪伴才是最長情的告白,難道用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陪伴你,還替代不了那簡單的四個字?”
難道用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陪伴你,還替代不了那簡單的四個字。
林之之如遭雷擊。
當天,她幾乎馬不停蹄地請了假,從發(fā)布會跑回家收拾行李,只用了半天時間,便風風火火地飛回了許久未歸的N城。
當林之之真正站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她在發(fā)布會時提起的那口氣,才緩緩放下。
林之之打聽了一圈,得知邱衍家換了住址。
一路問過來,終于在該小區(qū)掛得琳瑯滿目的大紅燈籠下,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遠遠地走上階梯。
他背對著她,肩膀?qū)捔?,個子更高了,外套下的腰好像什么都撐得住。而且,應該是在部隊待久了的緣故,青年走路的姿勢特別規(guī)矩,目視前方,背脊挺得筆直。
畫面里的另一個重點是,他正與一個女生緊緊地牽著手,徐徐走進不遠處的居民樓。
那女孩身穿長款墨綠針織衫,戴同色系的圍巾,稍微一偏頭,就倚在了青年的肩膀上。
須臾,女孩無意間轉(zhuǎn)過頭,林之之定睛,發(fā)現(xiàn)果然是夏青。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竟真的將邱衍等到了。
立時,在林之之眼底,那兩人猶如百年難遇的佳偶,令人不敢上前打擾。哪怕是她,也只能站在原地,心想:什么時候開始,N城冬日的風刮在臉上,竟比北方還生疼了。
靜立良久,久到邱衍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樓道中,久到眼眶里的晶瑩被霧氣侵蝕凝結(jié),林之之才悄無聲息地將隨身包上的一個掛飾徹底扯了下來。
掛飾已經(jīng)漸漸脫漆,卻不難看出是一對,大力水手與菠菜。
她的是水手,而他的是菠菜。
這還是兩人當年一同考上重點中學,邱衍送的禮物。
一眨眼,十二年過境,黃粱夢醒。
林之之死心轉(zhuǎn)身,循著來時的痕跡,一步步往回走,蕭瑟的冬風不止。
而就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一剎那,先前走進樓道陰影里的人,還保持著靜默的姿態(tài)。
外面的風狠,云也壓得特別低,灰蒙蒙的。青年男子的眼神竟也和這灰云一般,黯淡無光。
高三的那場斗毆事件,不僅讓邱衍失去了保送名額,還一同拿去了他的明天。
當他被打傷的眼角越來越疼,視線越來越模糊,林之之則是拒絕了所有相見的機會,在臺燈下奮筆疾書。
她以為是向共同的明天看齊。
于他卻是少一眼,再少一眼。
分別的這許多年,林之之雖然沒主動找過邱衍,卻一直在空間,以發(fā)表心情的方式,事無巨細地剖析著自己的生活。
她很好。
她不好。
她談戀愛了。
她吵架了。
她分手了。
她出國了。
她在那邊很孤單,但學到了很多東西。
最后,她回國。
那天,是2013年1月19日,林之之興沖沖地抵達北京。
邱衍不是不明白林之之去北京的目的,可他沒辦法回應。因為,他根本就沒去過北京。
懼怕林之之突然興起找自己,邱衍才及時地拜托中學好友在QQ群里散布自己已退伍回到N城的消息。孰知這年年底,林之之又不死心地跑回了N城。那么夏青,就是驅(qū)逐林之之最好的方式。
PART-END
樓道中,已有未婚夫的夏青忽然緊了十指,眼底一片潮濕。
“抱歉,你要我?guī)兔ρ莸倪@場戲,我可能無法演下去了,畢竟能同甘共苦的喜歡才是真心?。?!我相信林之之是愿意的,怎么說你當初也是為了她!”
她吼完就要出去追人,卻被邱衍一把拉回。
青年沉默良久,對夏青說出當年同林之之一樣的話。
“不是這樣的,夏青。于我而言,喜歡一個人,是讓她未來每天都生活在陽光里,而不是陪我去地獄,讓她背負沉重的、愧疚的包袱?!?/p>
然聲音終飄散在黑暗與肅殺的風中,漸漸遠去。
于是林之之不會知道,曾經(jīng)落下許多功課的邱衍,為了能和她同上一所學校,暗自付出過多少努力。
她也不知道,邱衍學習跆拳道,只是為了將來有能力保護她而已。
她更不知,十二年前的那個橘色黃昏,他曾將一張寫滿字的作業(yè)本紙塞進她再也沒有用過的文件夾里。
那上面記載著一個男孩最初和最后的心意,與自己最年輕的過去。
“2001年9月19日,大力水手在教室的燈光下做題。沒有劉海,馬尾不長不短,額頭飽滿,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忽然,我很想永遠這樣看著她?!?/p>
可這些文字,林之之大概要到離開他六十年后才能發(fā)現(xiàn)了。
不知那時的她,還有沒有力氣告訴對方——
其實這么多年過去,沒有菠菜的大力水手,根本毫無作用。
編輯/夏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