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說,小葉就是個沒主見的人。
打小,周小葉就跟在我姐屁股后面。人家去剪馬蘭,她也拿把剪刀跟去;人家跳橡皮筋,她扔下作業(yè)簿就跑出來;我姐若是說去鄰村看曬場電影,她必是早早地到我家來,等著與我姐一起出門。
周小葉長得不難看,她天生是瓜子臉,膚色也白白的??墒?,看著就是沒神氣,仿佛是紙花。你說她沒腦子吧,她數(shù)學(xué)考得比我姐好。因為這一點,當(dāng)我姐夸夸其談,說小葉怎么傻時,我媽就很不以為然:你這么聰明,咋沒見你算得比她準(zhǔn)呢?
考大學(xué)時,我姐報金融專業(yè),她也跟著報,結(jié)果,竟然一起被錄取了。她娘說,有我姐在,她放心了。
可是,大學(xué)畢業(yè)前一晚,她突然失蹤了。
本來,大家吃了散伙飯,哭也哭過,鬧也鬧過了,該是回到寢室,準(zhǔn)備明天走人了。可是,等到熄燈,還不見周小葉回來,我姐急了。火車票也買好了,行李也整好了,這會兒還不見人影,該不是出什么事了吧?大家分頭去找,假山邊沒人,草坪上沒人,圖書館后面的樹叢里也沒人……她能到哪里去呢?最后,找到大江邊。大江與校園隔著一條內(nèi)河,有一根很小的獨木橋,走這頭翹那頭的,白天都少人走,何況半夜三更呢。結(jié)果,在江邊蘆葦叢后的一塊大石頭上,發(fā)現(xiàn)了她。
與她在一起的,竟然是“詩人”!
我姐說,詩人就是個瘋子。按我們周塘的說法,叫“癡亂”。
我姐從不與他搭話的。有一陣,他似乎對我姐有意思,一看見我姐,就老遠(yuǎn)地叫,我姐就換一條路,馬上避開。他既不高大,也不帥氣,在我姐看來,甚至有點猥瑣,留著個小分頭,蓄著個小胡子,像漢奸。
我姐說他神經(jīng)有點不正常。他是留了一級,才與我姐同班的。大一時,有個流浪詩人來作報告,他聽得入迷,后來竟然也流浪去了。據(jù)說,西藏新疆都去過。他本對金融專業(yè)不感興趣,重新回來,也是他爹押了來的。
大學(xué)里天天是節(jié)日,貼著各社團(tuán)的亂七八糟的廣告。我姐和小葉在吃飯時,忽聽得背后有人敲搪瓷碗,轉(zhuǎn)身,見詩人站在桌板上,大聲宣告著詩社的活動,并當(dāng)場朗誦起詩來。他半瞇著眼睛,仿佛歌星一般,先是喃喃自語,慢慢地大聲起來,終于慷慨激昂,而又忽地低回吟唱。那欲仙欲死的神情,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他一人一樣。他甩了甩他的半分頭,自以為很高貴的樣子。我姐說:癡亂。周小葉忍不住嗤嗤笑起來。
我姐自顧與小葉吃飯。小葉頻頻回首,我姐說:癡亂有什么好看的。
也就這么樣了,我姐也沒看出小葉與詩人之間有什么關(guān)系。而本無關(guān)系的人,在畢業(yè)的當(dāng)夜,卻狗男女般在一起,讓人好找,你說要罵不要罵?
“你們這是最后的瘋狂嗎?”我姐沒好聲氣地拉起小葉,說:“走!”
我姐后來說,我把小葉平平安安完完整整地帶回周塘,也不枉是同族,也算是對得起她媽,對得起“列祖列宗”了。至于后來小葉又被拐走,那就不是她的責(zé)任了。
就為著這一夜,詩人追到了周塘,那已經(jīng)是畢業(yè)后的第二年了。事先,我姐并不知道,是小葉帶他來的。當(dāng)他們雙雙對對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時,我媽詫異了一下?!鞍⒁蹋 痹娙说淖旌芴?。小葉問我姐在嗎,我媽就朝樓上喊。我姐沖下來,在樓梯口愣住了,“怎么是你?……”“不歡迎?”我姐趕緊讓他們坐,而讓她不可思議的是,小葉還甜蜜蜜的樣子。
我姐一會兒看看癡亂,一會兒看看小葉,不知他們唱的是哪一出。其時,小葉已相親過好幾次,有兩次我姐陪去當(dāng)燈泡的,但都沒下文,而我姐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但她倆,從未提起過詩人。
他們走后,我媽眨眨眼,“小葉的男朋友?”“誰知道呢,癡亂一樣的人!”我姐就說,詩人讀大學(xué)時,根本就不讀書,考高等數(shù)學(xué),全靠周邊的女生,她那里也偷看過好幾眼。他的精力,全花在詩社上了,倒也出過一本書?!斑@本書不知道還在不在。發(fā)神經(jīng)一樣的,誰看得懂?。 碑?dāng)時,女生人手一冊,詩人親自一本一本送過來的。
聽說小葉真要嫁給詩人,我姐沒來由地漲紅了臉:小葉瘋了嗎?她總覺得,小葉太沒腦子了。
我笑話我姐: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我姐拿起枕頭,向我砸來。
果然,詩人是不安分的。小葉本來在周塘是有工作的,詩人把她調(diào)到老家。誰知不出半年,詩人自己辭職不干了,跑到了省城。不久,帶走了小葉。他在省城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小葉幫著做,生了兒子后,就做起了全職太太。
三年后的一天,我姐在周塘看到了“小詩人”,“小癡亂”。我姐對小葉說:“怎么這么像?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小葉瞇著眼說“是嗎”,她一臉幸福的樣子。三年不見,小葉已很顯福相,那種少婦的豐韻,讓我姐自慚形穢。我姐嫁給了一個軍人,軍人不顧家,我姐一個人支撐著,累得黑瘦。
小癡亂趴在地坪上寫粉筆字,盡管時不時倒著筆畫,但是不得不說,他會寫的字可真多。而我外甥女,還只喜歡看《天線寶寶》呢。小葉說,他認(rèn)得的字更多,她獻(xiàn)寶一樣地拿過一本書,讓小詩人讀。小詩人就朗朗讀起來,一字不差。“他該是背出來的吧。”我姐就隨機(jī)挑了幾個字讓他念,他都念對了。我姐不得不贊嘆曰:詩人的兒子就是不一樣!小葉她媽更是得意:唐詩三百首,背得可溜了!
詩人沒有來,“他要管公司,走不開呀?!毙∪~說。
我姐回來,給女兒洗屁股時,女兒不聽話,她“啪啪”打了兩下,很生氣的樣子。
我姐說,小葉他們的廣告公司很賺錢的,他們已經(jīng)在省城買了房。我媽說:小葉好福氣!我姐又說起了詩人在大學(xué)里荒唐無度的生活:臭襪子扔了一床底;方便面湯里死了蒼蠅,還不倒掉;夏天穿著個褲衩,捧著一本謎一樣的博爾赫斯的詩集……
但人家怎樣好,也只有羨慕的分。后來,聽說詩人賣了公司,賣了房子,到北京去了,辦了一個網(wǎng)站,想來,應(yīng)該是更上一層樓了。
小葉難得再回周塘。小葉的媽起先總是很自豪地說:他們到北京開公司去了!后來,漸漸不說了。
有一年我姐到北京去,去之前說,要不去看看小葉吧。
她起先沒有告訴小葉,到了北京才打電話給她:小葉,你知道我在哪里嗎?當(dāng)我姐告訴她就在北京時,并沒有得到小葉喜出望外的歡呼。但是,小葉還是說了:我來看你,要不,你到我家來吧。
當(dāng)時,我姐也沒多想,就打的去了小葉在北京的家。
“詩人呢?”我姐興高采烈。畢竟,詩人與我姐也是同學(xué)。
“他啊,不知道什么時候來……”
當(dāng)晚,小葉與我姐睡在一起,像大學(xué)寢室一般夜聊時,終于熬不住,流淚道:詩人有了小三,起先還給錢,現(xiàn)在玩起了失蹤,已不管他們母子的生活。她在北京快要呆不下去了,現(xiàn)在一家報社幫忙,做財務(wù),能賺幾個錢?唯一讓她欣慰的是,竟然有星探看上她兒子……
我姐說道:你們第一次到我家來,我就覺得奇怪,你怎么跟詩人粘在一起了。我們在背后,不是喊了他三年“癡亂”嗎?癡亂癡亂,一癡就亂,你見哪個詩人是從一而終的呢?兩個女人說了一夜的話,也沒理出個頭緒。我姐終于分不清,是小葉太沒主見還是太有主見,竟然選擇了詩人。
“你可不要跟我媽說哦!”我姐離開時,小葉低頭說道。
我姐上了車,回頭看小葉,她依然一個人站在馬路邊,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