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大學 江蘇 揚州 225002)

《沉香屑第一爐香》的敘事探究

張文靜

(揚州大學江蘇揚州225002)

《沉香屑 第一爐香》繼承了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傳統(tǒng)，雖具有通俗小說的套路，但卻沒有通俗小說的結(jié)局。小說是關(guān)于都市男女的愛情故事，故事本身并無新意，如果對這篇小說僅僅停留故事內(nèi)容層面的分析，不足以發(fā)掘到張愛玲寫作的魅力。而此篇作品的成功之處還在于其獨特的敘事模式，因此本文擬從敘事視角及敘事語言方面入手，從而闡釋張愛玲小說的非凡的敘事技巧及其審美藝術(shù)。

張愛玲；小說；敘事

寫于1943年4月的《沉香屑 第一爐香》可以說是是張愛玲敲開文壇之門首部作品，同年發(fā)表在張恨水主編的《紫羅蘭》雜志上。這篇小說是張愛玲文學成就的奠基之作，它真實反映了張愛玲對都是男女情感的把握，對物質(zhì)生活描寫的掌控以及對處于這種生活中清醒卻無力改變現(xiàn)狀少女或甘愿沉淪其中不能自拔沒落子弟的各種鮮活的人物。至今這部作品在文壇上還余煙裊裊，為人稱道。

1 敘事視角 ：零聚焦和內(nèi)聚焦的交替使用

敘事視角的選擇對一篇作品的成功與否至關(guān)重要，敘事視角又稱敘述聚焦，最早由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 熱奈特提出。他在《敘事話語》中,對三種聚焦模式作了劃分:(1)零聚焦,它的特點是敘述者說出的比任何一個人物知道的都更多;(2)內(nèi)聚焦,它的特點是敘述者只說出某個或者某幾個人物知道的情況,其中“多重式內(nèi)聚焦”是指采用幾個不同人物的眼光來反復描述某一事件,或在敘述中輪流采用幾個人物的視角來表現(xiàn)事件的不同發(fā)展階段;(3)外聚焦,它的特點是敘述者說出的比人物所知的更少[1]。根據(jù)熱奈特的劃分，可以看出《沉香屑 第一爐香》是零聚焦和內(nèi)聚焦的雜糅。楊義認為“聚焦的選擇包含著深刻的價值選擇，解剖聚焦所在在相當意義上乃是解剖敘事文本的價值所在”[2]敘事視角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就限制了敘事者的話語權(quán)。

《沉香屑 第一爐香》以傳統(tǒng)小說所具有的零聚焦為主，以內(nèi)聚焦為輔。這種敘事模式在張愛玲的筆下比較常見。在小說的開篇，作者這樣描寫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聽我講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講完了?！鞭饼埥Y(jié)婚后的描述“從此以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給梁太太和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倍Y(jié)尾處是這樣的“這一段香港故事，就在這里結(jié)束……薇龍的一爐香，也就快燒完了?！弊髡咴谶@里用了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敘事技巧，采用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敘事，作者仿佛說書藝人，向讀者講述著一則無關(guān)于己的故事，這種全知全能的零聚焦模式，很像說書人，只要敘述者想辦到的事，沒有辦不到的。而這種敘述視角最大最明顯的優(yōu)勢在于，視野無限開闊，又可以在局部靈活地暫時改變、轉(zhuǎn)移觀察或敘述角度。使敘事樸素明晰，讀者看起來覺得輕松，又營造了一個敘述場，好似與讀者進行直接的交流。除此之外，這種零聚焦的敘事視角，可以不限時間、地點、人物、場景對故事進行直接或間接的對故事進行評述，進入他所講述的故事中去發(fā)表評論。如梁太太在成功贏得盧兆麟的注意之后，又覺得有愧于薇龍，對于姑侄二人吃飯的表述“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個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是四人一桌，吃的并不寂寞?！毕襁@樣作者無所不知的插入故事評論對我們了解故事的發(fā)展以及人物關(guān)系有著很好作用。

然而這種敘述視角的缺陷也是相當明顯的，它經(jīng)常受到挑剔和懷疑的是敘事的真實可信性，亦即“全知性”。馮·麥特爾·艾姆斯在《小說美學》中說:“無所不知的作者不斷地插入到故事中來，告訴讀者知道的東西。這種過程的不真實性，往往破壞了故事的幻覺。除非作者本人的風度極為有趣，否則他的介入是不受歡迎的?！币驗檫@里只有作者的一個聲音，一切都是作者意識的體現(xiàn)。再者，這種敘事形態(tài)大體是封閉的，結(jié)構(gòu)比較呆板，留給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的余地十分有限，迫使他們被動地跟著敘事跑，這顯然也不符合現(xiàn)代人的口味。所以為了使故事具有可讀性和靈活性，作者并沒有采用單一的零聚焦敘事，而是巧妙的利用了內(nèi)聚焦來進入人物，用故事中人物的眼光和視角來敘事，也即不再單一的替人物去思考，而是讓人物發(fā)聲、評論和思考。如文中描寫葛薇龍對姑媽得到盧兆麟的歡喜“女人真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還有薇龍對自己的評價“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xiàn)在的我，我更不喜歡?！弊髡叻磸瓦M入人物的內(nèi)心不斷剖析人物的真實想法，由人物自己思考，貫穿回憶已經(jīng)發(fā)生并沒有細細展開的情節(jié)，把葛薇龍內(nèi)心小女生情竇初開的欣喜和對未來及愛情的不確定描寫的細致入微。這種具有限制視角的內(nèi)聚焦敘述模式是故事中的人物有了更多的話語權(quán)，強化了讀者與故事中人物的關(guān)系，人物敘述自己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帶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和真實感。

2 蒼涼的敘事語言

語言是文學的藝術(shù)，張愛玲的作品語言風格自成一派，從這篇小說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她今后作品的語言特色。張愛玲是位奇女子，她的傳奇不僅僅是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更在于她的人生經(jīng)歷，而此經(jīng)歷也深深影響著她的作品。她生活在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父母都來自顯赫的家庭，受過良好的中西式教育。但這樣的家庭也給張愛玲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心靈創(chuàng)傷，從小就目睹大家庭的衰亡，父親的墮落，母親的忍受，父母從無休止的爭吵到最終的離異。父母的離異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家庭的矛盾，母親出走國外，父親繼續(xù)歌舞升平，驕奢淫逸，并對其大打出手，也因此阻斷了父女親情。她的文字及筆下的人物的命運如同她自己的人生一樣孤獨，蒼涼和無奈，無論是人物描寫還是語言敘事都透著一股蒼涼感。

蒼涼可以說是她小說中的底色，正如她在自選集序言中所說的那樣 ：“我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我可以逃離一切，但我逃不出這生命的悲涼，從拿起筆開始寫作的時候，蒼涼就成為我一切作品追求的主題……蒼涼是一切飛揚與熱鬧的安穩(wěn)與真實……我的作品就代表了蒼涼人生真實與安穩(wěn)的一面[3]”張愛玲還說過“許多作品力的成分大于美的成分，力是快樂的，美卻是悲哀的，兩者是不能獨立存在。[4]”從這我們可以看出，蒼涼是張愛玲小說的基色，不論是主題的選擇，人物的命運，故事的走向都充滿著蒼涼感。她不寫她所處時代的大人物，大事件，也不寫戰(zhàn)爭的硝煙。只寫她所熟悉的都市那女的蒼涼的愛情故事，以深刻的筆調(diào)書寫普通人平凡的生活。張愛玲自稱“我甚至只寫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理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者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肆的?！彪m然這些人平凡普通，功利世俗但卻最接近生活本身。從她的成名作《沉香屑·第一爐香》，我們就可以感受到這種蒼涼的基調(diào)及蒼涼的語言風格。故事中的人物其實是有其悲劇性的，在這篇小說中沒有一個真正的人生贏家，他們都是被命運拋棄的人。

在故事的第一段作者這樣描寫“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聽我講一支戰(zhàn)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講完了?！彼哉f書人的冷漠口吻，置身事外，冷靜客觀的來關(guān)照人物的發(fā)展，敘述人物的悲歡離合。在這種冷漠隔離的敘述中，作者始終與故事人物平行，一方面這樣的描述可以避免作者過度的無痛呻吟，又可以防止投入過多的感情。這一語言的敘述特色可以形成發(fā)生事件和敘述事件上的反差，使遼遠的故事可以再一爐沉香里講完。這種不動聲色的開場給讀者造成一種凄涼的氛圍和無以言表的感傷情緒。文中對環(huán)境的描寫也透出一股蒼涼“墻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兒，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墻里的春延燒到墻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痹倜赖难b飾也掩蓋不了已經(jīng)風光不再家族，這座宅子就如同薇龍姑姑的容顏一樣，在歲月的打磨和洗禮下青春不再了?！八此媚甘莻€有本領(lǐng)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guān)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薄叭苏婵蓱z，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高興成這個樣子”這種帶有諷刺一味地描寫其實本質(zhì)上還是充滿了蒼涼感，一個女人用自己的青春年華換取的遺產(chǎn)，看似很強勢的姑姑也只能依附于男人生活下去，終于可以不用在看他人臉色過活，所以她不擇手段的獲取男人的關(guān)注，妄圖證明自己依舊魅力無限，卻也擋不住時代巨輪的碾壓。對葛薇龍的蒼涼更多的是對喬琪喬的愛情上的妥協(xié)和讓步。姑姑說 ：“你來的時候，一個人，現(xiàn)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想要回到原來的環(huán)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边@段對話把葛薇龍的傷心悔恨，愛而不得的幻滅及寄人籬下的蒼涼描寫的不動聲色卻又字字泣血?！叭欢谶@燈與人與貨之外，有那凄清的人與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懼，她的未來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懼”這是葛薇龍的一段，在金錢的誘惑和逼迫下她逐漸走向人性的墮落，在替她姑媽“弄錢”和“弄人”之間忙碌的奔走，她也有自己的快樂，但這種快樂是短暫而苦澀的，是以犧牲自己的人格和幸福為代價的。她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吞噬，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來就像這無邊的海，看不見光明的也一樣，永無盡頭，永無止境。感受在知道喬琪喬和女仆鬼混的時候薇龍說 ：“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xiàn)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愿做一個新的人。”“我愛你，管你什么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頭上去。”“怎么沒有分別，他們是迫不得已，我是自愿的?！毕啾扔诩伺裕疝饼埶坪醺?，妓女是生活所迫，她是甘愿為了喬琪，為了她的虛榮放棄自我，墮落深淵，她是仿佛是可以掌控命運的，其實不過是被命運擺布的可憐人罷了。這種凄涼到無望、無奈的語言可能也就在張愛玲能如此簡潔明了的道出吧。正如張愛玲遇見胡蘭成一般“見了他，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了開出花來。”這不僅僅寫的是葛薇龍一個人在愛情里的蒼涼，更是千千萬萬個被愛情困擾的女性的真實寫照，當然也包括張愛玲本人。故事的蒼涼使人讀之，久久不能釋懷。

3 結(jié)語

孟月曾評價張愛玲 ：“她的敘事在人們“日常”與“奇異”，“熟悉”與“陌生”，“現(xiàn)代的”與“中國的”種種遐想之間進行一種翻來覆去的試探，以把握其各自的疆域所在，到頭來，統(tǒng)治敘事的不是“傳”一段“奇事”，而是創(chuàng)造這時代傳奇可能性本身”。的確張愛玲是她那個時代少有的清醒著，是那個時代中的傳奇，她站在獨特的女性視角上去考察時代新女性在特定年代想追求幸福不得而被迫淪為高級妓女的這一過程，在這篇作品中張愛玲用獨特的敘事角度和敘事語言將本不新鮮的故事書寫的凄涼婉轉(zhuǎn)，靈活的場景轉(zhuǎn)換使得交際場上的熱鬧與繁華和人物內(nèi)心的凄楚和孤苦相對照，人物也在這熱鬧與孤寂之間鮮活豐滿，從而使作品更具有感染力。

[1] 熱奈特《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

[2] 楊義《中國敘事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3] 張愛玲 《張愛玲全集》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2009年版。

[4] 張愛玲 《張愛玲自選集》海南國際出版中心，1955年版。

[5] 余斌 《張愛玲自傳》 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6] 陳平原 《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張文靜，女,揚州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 ：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