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生死之交做你喜歡的人

你總得相信，十六七歲時喜歡上的那個人，即使后來沒有與你白頭到老，因為給過你心動和天真，爛漫和哀愁，也是個特別而又美好的存在。

夜魅酒吧的燈光剛剛熄滅，穿著紅外套的宋槐就從里面出來了，隔著十幾步的距離，我能清晰地聞見他身上那股雪花啤酒的味道。

意料之外，他沒有走路歪歪斜斜或者神志不清，破口大罵，這多少不符合人體反應(yīng)邏輯。

畢竟一個人喝多了，撒酒瘋是變態(tài)，想要撒酒瘋還能克制不撒就是變態(tài)加一級，他這種情況自然屬于后面一種，我看起來會很危險。

我心想壞了，怕他壓抑久了會走火入魔大開殺戒然后鋃鐺入獄。

于是大義凜然走過去，“怎么沒喝死??？”

看到我宋槐明顯愣了一下，須臾，動作利索地看看手腕上那塊我買給他的二十幾塊錢的手表，后來眉毛擰到了一起，“這么晚在這里干嘛？巡夜體察民情??？也不怕影響市容?！?/p>

你才影響市容，你全家都影響市容。

我白了他一眼，這種人就該抓去槍斃。

彼時作勢轉(zhuǎn)個頭就想走，好在他還有人性，迅速學(xué)著韓劇歐巴的樣子拉住我說：“都等這么久了，一個人走多虧啊！”

“誰等你，誰等你，誰等你了？”

“除了我老婆，誰還會等我啊？”他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在燈光里擁著我朝家走。

今天宋槐會花大把票子來酒吧是有原因的。

我倆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順著一股東風(fēng)逆流而上學(xué)人北漂。

那時候兩人都沒錢，背著個巨大的包裹活像山賊進(jìn)城。我們租個貴死人爛到爆的單間，連家具都沒有，就興高采烈地住了進(jìn)去。

后來開始找工作，北京的工作難找，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些日子我們相互勉勵，終于找了還算不錯的公司。

曾立志要在北京闖出一片天，屆時有錢了就舉著青島兒女的旗幟到處去撒野。

然而結(jié)果總讓人惶恐，惶恐之余還倍感挫敗，原來夢想真的很遠(yuǎn)。

宋槐公司出了問題，老板實行裁員，作為新人又是公司年度最帥的男人，在女性職員較少男性職員居多的情況下，宋槐第一個被踢。

他爸媽得知此事下最后通牒讓他回家，他說不想灰溜溜地逃走。一方面拼命找工作，一方面受他爸媽嘮叨，終于還是覺得得宣泄一把。

我們并排走在夜色里相對無言，為了打破這種寂寞，我沒話找話突發(fā)奇想，“宋槐，你不喜歡回青島，該不會是因為我吧?！?/p>

“見鬼了，誰會因為你?。　北揪褪且粋€瞎扯淡的問題，誰知他結(jié)結(jié)實實臉紅了一把，從耳根子紅到鎖骨處那種，過程很帶感，于是我也很帶感地笑了。

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樣子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

跟宋槐湊成一對是我至今做過的最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跟他也算是半個青梅竹馬了，從初中起同桌到高中畢業(yè)。

起初我和他基本也是一對冤家。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初一的開學(xué)早會上。

那會兒我們都年輕氣盛小肚雞腸。排隊時我不小心踩了他一腳。他痛得齜牙咧嘴，抬起眉毛看了我一眼，表情像是被雷劈到一樣，然后就語重心長叫我，“同學(xué)，人丑就該安分點?！?/p>

當(dāng)時周圍都是不認(rèn)識的人，目光齊刷刷投到我身上，哄堂大笑。我那時候臉皮薄，頓覺無地自容，便加以報復(fù)。

不是瞪他幾眼就是故意拿擦過的紙巾丟他，他自然也不甘示弱奮力還擊。

后來早會上校長說了些什么我都沒聽到，只知道宋槐站在陽光下，一張五官端正的臉分外鐵青，氣急敗壞跟我說“我和你沒完”。

怎么跟我沒完，我想他應(yīng)該還得琢磨一段時間。

能排到一塊去的基本都是一個班的，但我沒有想到那正經(jīng)到穿西裝來上課的老師還把我們安排到一起。用他的話來說學(xué)習(xí)就該男女搭配。

思想真腐朽。

宋槐抗議過，我也堅定不移地跟他說我寧愿和豬坐一起。

他十分為難，為難過后恍然大悟，“那你把對方當(dāng)做可愛的小豬就好了嘛?！蔽覝I崩，有這樣的老師想來也是三生有幸。

而后我倆列出各種協(xié)議，其條款內(nèi)容猶如喪權(quán)辱國的生死契約，而我們都是賣國賊。

宋槐警告我說，“越界你就死定了?！比缓髿舛ㄉ耖e在桌子上畫了一條三八線，分出一小塊天地間的楚河漢界。

白色粉筆線在舊書桌上彎彎曲曲，為此我表示無語，在青春期這個磅礴的大家庭里，他是唯一一個干婦女事件的男生。

因為三八就是婦女節(jié)。

與他同桌的歲月可說悲憤，這悲憤跟那條三八線一起，持續(xù)到高二那一年。

我們就讀的學(xué)校分南韓小學(xué)部、南韓初中本部以及高中實驗部。

初中在那兒畢業(yè)直升實驗部，高一時班主任雖然換了人，卻也有男女搭配的癖好，我覺得他們都是小時候沒有女同學(xué)追才如此。

沒想到一向跟我意見不和的宋槐認(rèn)真附和道，“我覺得也是?！?/p>

我以為這人終于要開竅了，誰知他又丟來一句話，“你和他，道也是同條道上的?！?/p>

我問，“為什么？”

“都是沒人追啊！”

……

宋槐其實是個名副其實的學(xué)霸，他中考成績在同一年級排名第二，而我雖不至于學(xué)成人渣，但離墊底也就差幾個人而已。

有一次我們班進(jìn)行模擬考試，那些密密麻麻的題目明明一看就懂，等試卷發(fā)下來時才知道一做都錯。

宋槐拿了九十幾分，挑著好看的眉毛笑我，“又考砸了??？”

“別氣餒，就你這德行也就值這點兒，又不是沒考這么低過?！?/p>

“你要是長得好看點，我就讓你看答案了?！蔽野l(fā)誓，他真是我見過的最沒情商的人。

當(dāng)天我大姨媽前來探親，他嘰里呱啦說了一大堆我硬是沒理會，然后冷若冰霜地從他背后過去。

之后放學(xué)回到教室，大伙兒都精神抖擻地離開了。

金黃色的陽光灑進(jìn)教室，細(xì)細(xì)碎碎像是天上的星星。宋槐還沒走，手里拿著個玻璃瓶子，瓶子里有不明黑色液體，見到我悶悶地說，“不就開個玩笑嗎？”我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書包收得整整齊齊的，他側(cè)著臉把手里的瓶子塞給我，“女生真麻煩?！比缓罂峥岬叵г谖业囊暰€里，只剩我一個人在那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曾猜測瓶子里裝的是毒藥或者瀉藥，考慮是不是該把它放到班主任杯子里禍害一下宋槐，讓他以后都沒機會在我眼前得瑟。但可惜我媽把我生得太善良，我沒能狠下心，自己喝了。

后來我才知道玻璃瓶里裝的是紅糖水。

雖然送紅糖水什么的最變態(tài)了，但依舊阻擋不了我自己那一秒鐘的心花怒放。

在那之后我微妙地覺得宋槐像是變了一個人。

雖然仍會在我吃五花肉的時候嘲笑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五花肉，雖然仍會嫌棄我把桌子弄得亂亂的，但那條三八線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而且偶爾我讓他給帶個菠蘿包他也沒有不同意，甚至有時候還會擅自做主給我拿一瓶紅棗茶。

我不明白，就算要買飲料也應(yīng)該買點兒好喝的吧？

他義正辭嚴(yán)，臉漸漸紅成豬肝色，“紅棗補血。”

“……”

高二期末考試結(jié)束之后，青島的冬天越來越冷。

想著假期時大家都很少見到面，有人提議去郊外爬山。我本來并不想去，是宋槐在電話里冷嘲熱諷，將我給激怒了。他說我體重超標(biāo)，估計爬不了。

他后面還說了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

為了證明我也是個身材不錯的姑娘怎么說也得去一趟。

第二天起得晚了，下了樓忽然看見宋槐在巷口徘徊，我十分驚悚，“該不會是在等我吧？”

“就算是也是組織命令?！彼f，明顯底氣不足。

后來跟他玩命兒地趕到會合地點上了車才知道忘記買瓶水了。

他不知從哪兒弄了一瓶農(nóng)夫山泉，擰開蓋子給我，許是又見我有黑眼圈，琢磨許久用慣有的壞語氣說：“先靠著睡一覺吧，不然精神不足，在半山腰掛了怎么辦?！?/p>

那天我們是早上七點出發(fā)的，太陽遠(yuǎn)沒有那么熱烈，窗簾被挽得高高的。等到醒來的時候外面陽光炙熱了很多，而原本挽起的窗簾整整齊齊地放了下來。

宋槐也睡了，左手拿著本地理書，班長大人狐疑的目光在我們身上掃了一圈后賊眉鼠眼地告訴我，“剛剛宋槐可紳士了，怕你曬到連忙放了窗簾，還拿本書給你趕蚊子，你倆有事?。康皇且恢碧幍貌缓脝?？”

喜歡有時候就只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可能因為對方的一個笑容，也可能因為對方的一個眼神。我想我喜歡上宋槐也許就是因為他在我睡覺的時候放下那副窗簾。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我還是不大明白，依稀有些印象的是，自己會莫名其妙關(guān)注他。

久而久之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喜歡將校服穿得妥帖又干凈。

我發(fā)現(xiàn)他籃球打得一般，我發(fā)現(xiàn)他喜歡喝紅豆沙冰，我發(fā)現(xiàn)他在說話的時候，習(xí)慣把手放在肥肥的口袋里，我還發(fā)現(xiàn)他喜歡在無聊的時候轉(zhuǎn)筆。

我們語文老師是個文藝范十足的女青年，她告訴我們說，“人與人的相遇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還沒跟身邊的人熟識，我們哪能知道自己將來會跟他們坐一起談天說地？所以在還能一起說笑的日子里，你們應(yīng)該去珍惜身邊那些來之不易的緣分?！?/p>

我聽完莫名其妙覺得很傷感，緣分是會耗盡的。

宋槐罵我，“蠢死了，把它們積累起來不就好了嗎？”

“怎么積累？”

“自己想?！?/p>

他還說像我這樣的人估計沒人愿意跟我做朋友，作為二十一世紀(jì)的有為青年，他會堅定不移地留在我身邊，“到時候我們一起考北大唄?！?/p>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我，固執(zhí)得有一點兒瘋狂。我傻傻地點頭，只是很多年之后，依舊忘不了那一天的天氣格外好，他嘴角的笑亮瞎了我的眼。

又一個夏天過了一半，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們順順利利進(jìn)入第一階段的高考復(fù)習(xí)，我把倒計時日歷擺在房間的書桌上，每天累死累活，發(fā)憤圖強。那期間宋槐沒少惹我麻煩，有一次在數(shù)學(xué)老師的課上做小動作被罰放學(xué)之后打掃教室。

為尋個伴他果斷把我犧牲進(jìn)去，“老師，李曉同學(xué)覺得自己沒能管住我十分羞愧，特請求留下跟我一起打掃?！庇型瑢W(xué)接話，“她怎么沒管住你啦？你為什么要她管啊？你們倆干嘛呢？”

這話暗藏玄機，數(shù)學(xué)老師是個聰明的人，課后就找我談話了，無非就是說快高考了不要胡思亂想，我談完就輪到了宋槐。

我不知道他跟宋槐說了些什么，后來大二我跟班長大人在浙江杭州遇到，他說起這件事。他說當(dāng)時數(shù)學(xué)老師勸宋槐別跟我這種成績平平又好玩的女孩子走那么近，跟她一起遲早得廢了，先把高考搞定了再說。

“宋槐聽了太不樂意了，說人家李曉怎么就比別人差了，我就覺得她好。最后還跟數(shù)學(xué)老師吵了起來，他對你還真不錯?！?/p>

我一直搞不明白，班長大人怎么老是在關(guān)鍵時刻出現(xiàn)在關(guān)鍵地點，見證了一些關(guān)鍵事情。

盡管我嘔心瀝血地復(fù)習(xí)學(xué)習(xí)，但高考成績很不理想。

宋槐考上北京大學(xué)，我卻被浙江杭州一所普通學(xué)校給收了。

為此事我憂心了很久，宋槐的種種行為都在暗示一種信息，至于告白什么的我一直在等他。

只是當(dāng)時說要一起考北大的人卻意氣風(fēng)發(fā)搞起了散伙宴。

一點兒傷心的感覺都沒有，要不要告白啊！

走了就不要回來。

大伙兒湊了些錢在某大排檔定了個圓臺。

韓劇電視里的女主角不都是姍姍來遲的嗎？我雖然不是誰的女主角，但稍微遲到一下還是有點權(quán)利的。

于是我打算最后一個到，出了門喊了輛出租車讓司機繞遠(yuǎn)點兒開。

青島的路也有些漫長，霓虹刮在窗玻璃上，將我那張本來就丑的臉襯托得有些迷離。

司機也許是看出我情緒低落，輕飄飄問了一句，“剛失戀啊？”

老娘已經(jīng)悲憤到這種地步了么？

我說，“高考結(jié)束了，有點兒感慨而已?！?/p>

“小男朋友考到別處去了？”

“哪能啊，他都死好幾年了?！边@下?lián)Q司機憂心了。

我想想，忍不住又說，“總覺得這人生確實像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旅行。”

“旅行里，我們總要遇見一些風(fēng)景、一些人，然后離開他們，繼續(xù)遇見另一些風(fēng)景、另一些人，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再反反復(fù)復(fù)，循環(huán)到死?！?/p>

司機也有些動容卻不大贊同我這么低落，他說：“小姑娘家家的，想那么多干嘛？不覺得這樣才有意思嗎？雖然總得分離，但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東西依舊有著永恒的痕跡，有些人的記憶里出現(xiàn)了你這么個缺心眼的姑娘，出現(xiàn)了考不完的試，讀了很久才讀完的書，將來人生漫長，這些東西正好可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慰藉自己。”

目的地還是到了，下了車司機說祝我好運。

高三那些難熬的日子就那么跑過去，雖然成績依舊血肉模糊，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那些過程還是挺讓人熱血沸騰的。

我施施然上場，宋槐看了我一眼。

有個同學(xué)過來敬我酒硬要我喝一杯，我再三推辭也不見對方妥協(xié)。突然一條手臂伸過來拿走我面前的酒杯。我的手指劃過對方的袖口，柔軟得不像話。

宋槐開口說：“我替她喝吧?！?/p>

他依舊穿著他那套校服，舉杯喝酒的樣子好看到極致。

另外兩個女生也許不知道他考到哪里去了，紛紛問他。

他說：“北大啊?！?/p>

女同學(xué)A：“北京到平度不遠(yuǎn)哦！還能經(jīng)常去天安門?！?/p>

他說：“是啊，坐大巴兩三個小時就到了，至于天安門，還是偶爾去一次才有意思?！?/p>

女同學(xué)B：“會經(jīng)?；貋韱?？”

“當(dāng)然會?！?/p>

“忽然發(fā)現(xiàn)你和李曉關(guān)系很鐵啊?！?/p>

“那是，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p>

我內(nèi)心亂成一鍋粥。

那一天晚上我都沒說話，宴會結(jié)束后一個人走，但是沒走出多遠(yuǎn)就看到宋槐追了過來。

他的臉色看起來很差，有點兒不開心，他說：“你跑那么快干嘛？”

“該吃的都吃了，該喝的也都喝了，不走干嘛？等下雨??？”

我的口氣不好。

“你不會是在不高興沒跟我考到一起吧？”

“誰稀罕。”

“好好好，你不稀罕我稀罕行了吧？”

“什么？”我心里一跳，瞬間覺得眼前有一萬匹馬奔騰而過。

“我說我稀罕你?！?/p>

話音剛落某人就別扭了，我瞬間冷靜了幾分鐘，而后笑得賊賤，“為什么??？”

有些事就得乘勝追擊，得寸進(jìn)尺。

宋槐卻不淡定了，“你以為我沒事畫條三八線是鬧著玩的??？紅糖水我又為何非得給你？”

“你的意思就是你早就暗戀我了？”

“你哪來的自信用陳述的語氣啊？”

宋槐氣急敗壞了，我望著他，突然覺得很心酸，這人得多悶騷才能等到畢業(yè)了才跟我表白??！

我說：“宋槐，你能別這么二嗎？”

“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看我二的人能成為我的朋友，陪我二的人能成為我的閨密，比我二的人簡直可以成為生死之交了，但我不想跟你做生死之交啊！”

我想做你最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