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睿

往返

□游 睿

一

暮色漸起，少年趴在自家的羊圈上，開始數(shù)圈里的羊。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少年就把眉頭皺在了一塊兒。怎么會(huì)少了一只？

少年跺了跺腳，迅速跑進(jìn)里屋。一屋子的黑暗鋪天蓋地向少年涌過來?！澳獭！鄙倌昝髦?，拉動(dòng)拉線，橘黃色的燈光迅速鋪滿整間屋子。墻角的木椅子上坐著一個(gè)笑瞇瞇的老人，老人用手拂了一把滿頭的銀發(fā)說：“還沒黑凈呢。”

“奶，羊少了一只?！鄙倌臧牍蛟诶先嗣媲罢f，“我得找到它，爸回來，你給說聲。”老人看著少年焦急的臉，用枯枝一樣的手拍了拍少年肉嘟嘟的臉說：“你可得小心些?！?/p>

少年說：“嗯?！鞭D(zhuǎn)身跑出屋子。屋外，羊圈里的咩咩聲此起彼伏。

二

男人將一捆柴火丟在墻角，披著一身暮色走進(jìn)堂屋。打開燈，男人取了兩炷香，點(diǎn)燃，然后插在堂屋靠內(nèi)墻的一個(gè)香爐里。香爐上方，一個(gè)和藹的老太爺和一個(gè)憔悴的少婦分別在兩個(gè)不同的相框里愣愣地看著地面。

男人舀了一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下。這時(shí)男人聽到老人在里屋喚了聲：“是喬生回來了么？”

男人正憋著一口水沒吞下，卻又聽到老人說：“不是喬生，那一定是云巧。”

男人立刻將口里的水噴了出來。男人跑進(jìn)里屋，站在老人面前說：“媽，是我呢。”老人笑瞇瞇地看著男人說：“云生哪，我是在問你爹和你媳婦兒?！?/p>

男人感到背后一陣涼意。男人看了看周圍說：“強(qiáng)生呢，這崽子去哪了？”

“少了一只羊，找羊去了?！崩先苏f。

“天這么晚了?！蹦腥丝戳丝匆呀?jīng)擦黑的天說。男人邊說邊從火塘旁的罐子里舀了一碗米飯，又端出兩碗泡菜，放在老人面前的桌子上，再半蹲著遞上一雙筷子說：“媽，我得去找強(qiáng)生，天很晚了?！?/p>

老人拿起筷子，又放下。老人看了看男人，用枯枝一樣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小心些?！?/p>

男人說：“嗯?！逼鹕砭豌@進(jìn)了無邊的黑夜。

三

夜色如墨。夜越深，黑色就越顯得無限放肆，它浸染著每一份空間每一寸土地。所有的燈光都被夜色靜靜包裹著，任何動(dòng)作都顯得異常艱難，就連聲音，也被夜色全部吞噬。這一夜，無限漫長，這一夜，這個(gè)村莊無限安靜，靜得只有偶爾傳來的一聲羊叫。

四

村主任推開門，老人正笑瞇瞇地坐在墻角的木椅子上，她的面前，擺著三雙碗筷。碗里盛滿飯，飯滿得在碗里堆出了尖兒。

村主任努力地咧嘴笑了笑說：“您吃著早飯呢？”

老人看了他一眼說：“這是晚飯，你要不要一起吃？”

村主任說：“天都亮了，你這應(yīng)該是吃早飯?！?/p>

老人抬起頭看了看屋外說：“天亮了啊?！?/p>

村主任說：“亮了?！?/p>

老人用手摸了摸椅子的扶手，試圖站起來。但身體很快就落到椅子中。村主任趕緊上去扶住她。老人看了看屋外說：“羊呢，羊找到了嗎？”

村主任說：“找到了?！苯又驼辛苏惺?，一個(gè)村民就抱著一只小羊羔走了進(jìn)來。老人接過那只羊羔，手如梳子一樣在羊的背上劃過。羊羔發(fā)出咩咩的叫聲。老人又把頭靠在羊羔的身上，笑瞇瞇地說：“找到了就好?！?/p>

村主任把羊羔從老人手里接了過來，囁嚅了一下。老人拍了拍村主任的肩膀，看著門外的一大群村民說：“我們家的這些個(gè)羊啊，都是早上放出去，晚上趕回來。有的羊，吃飽了，早早地就回來了。有的懶，剛出圈門又跑回圈里。還有的呢，貪玩，怎么也不愿意回來。可是，最后，它們都得乖乖地回來。它們從哪里出去的，就得回哪里去，誰都逃不掉?！?/p>

村主任就抱著羊，嗚咽著說：“嬸兒，強(qiáng)生和云生回不來了。”

“怎么會(huì)呢？昨晚他們倆就回來了，還陪我吃飯呢?！崩先苏f，“不信，你看看這桌子上的飯?！?/p>

村主任繼續(xù)說：“真回不來了，今天早上，我們?cè)趹已孪旅嬲业搅怂麄儌z?！贝逯魅螁柩手f，“都沒了，都沒了啊?！?/p>

老人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張開嘴，半晌才嘆了口氣說：“他們的胃口真小?！?/p>

老人抬手擦拭了一下眼睛又說：“這家里云生的爸爸喬生胃口最小，吃一點(diǎn)點(diǎn)就跑回去了。云巧也是慌得厲害，跟著她爸跑了。云生和強(qiáng)生這兩個(gè)沒良心的，昨晚還說多吃點(diǎn)多吃點(diǎn)兒，這天一亮就急著回去。去吧，都先回去吧，你們胃口小，可我餓了?！?/p>

老人說著，猛然端起面前的飯碗，手中的筷子顫抖著翻飛，那些白亮亮的米粒，一半涌進(jìn)了老人的口中，一半唰唰地掉在了地上。

（原載《小說月刊》2016年第12期 河南李雪霞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