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拒絕句號

馮驥才

一定會有一些朋友反對我這個標(biāo)題。他們會說多好的句號啊！句號表示一種完成，一種圓滿，一種有志者事竟成，一種成果與收獲，或者干脆把這溜圓的句號看成一個個飽滿的果實。他們還會問我，當(dāng)你完成一部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在那最末一行畫上一個句號時，難道你沒有如釋重負(fù)、飄飄欲仙般的感受？沒有那種大功告成后該痛快干一杯的喜悅嗎？

當(dāng)然，這樣的句號我也喜歡。但人生還有另一種句號。

打個比方，你在一條路上走，走著走著，忽然有一種“盡頭感”時，這句號就隱隱出現(xiàn)，如果你停下來，你足下就清晰地現(xiàn)出一個句號。這條路可不是做一件事時那短短的距離，它是人生追求的路、藝術(shù)探索的路和事業(yè)奮斗的路。這路原本無止無休，你在任何一處都可以起步，踏上征程；你也可以在任何一處畫一個句號，退了出來。無論什么都可以成為句號的緣故，那精疲力竭的放棄、自尋清閑的逃逸、江郎才盡的低頭認(rèn)輸，乃至收獲后的自滿自足，甚至在目標(biāo)達(dá)到之后，輝煌的目標(biāo)也會化為一個句號，盡管這句號閃閃發(fā)光。句號，就是停止，就是終結(jié)，就是事物最終變?yōu)橛邢薜?、死去的符號?/p>

我說的是這種句號。可怕的是，這些句號總是不知不覺地出來。你呢，不知不覺地完結(jié)。想想看，你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有益的事，究竟是什么時候并怎樣棄你而去的？句號往往又是和人的自足、人的徹悟、人的惰性連在一起的。所以句號大多是人心甘情愿給自己畫上的。人隨時可能舒舒服服給自己畫個句號，休止了自己。

因而，我害怕句號。我對句號保持著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警惕。在與句號的斗爭中，我一邊感到生命的活力，常常聞到自身肌肉搏斗后散發(fā)出熱烘烘的清香；一邊認(rèn)識到這原是生命存在所必須進行的奮爭，也是與自身惰性與保守的對抗。當(dāng)然，它何其艱難！跨過每一個句號，都需要付出雙倍的力量，其中一半是創(chuàng)造力。然而，只要在人生或藝術(shù)的道路上，消滅了一個句號，便開始一段嶄新的充滿誘惑的路。我們還會發(fā)現(xiàn)，被我們拒絕和消滅的句號，最終竟然會變成逗號。你是不是也會從中得到啟示：最積極和充實的人生，是不斷努力地把句號變?yōu)槎禾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