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俊
名字的隱語
——對早期文獻所載人名中鐘馗觀念的初探*
董永俊
由宋人記錄與建構(gòu)的鐘馗文化程式,對后世影響深遠。宋代以前關于鐘馗的文獻記載僅存零星片段。史書中記載了南北朝時期有鐘葵(馗)、辟邪、白澤為名或字者數(shù)例,通過名與字的互文關系與類比分析,推斷在其所處時代鐘葵(馗)的本體為神獸,當時有以仙佛神鬼鳥獸為名字的風氣,其中寄寓有特別的意味。敦煌文書中有“中(鐘)夔”的寫法,“夔”為虛(耗)鬼,也是神獸,與名字中鐘葵(馗)的神獸觀念相契合,而且作為“鬼”的屬性一直保存在后世的鐘馗故事版本中,由此推斷,鐘馗的起源可能來自于“夔”的觀念。
鐘馗 南北朝隋唐 名字 夔
對鐘馗的記錄與討論當以宋代為開端,宋人正式開啟鐘馗研究的命題,首推沈括(1031—1095)。《夢溪筆談·補筆談》中對鐘馗傳說故事及他在其淵源進行了考證:“皇祐中,金陵發(fā)一冢。有石志,乃宋宗慤母鄭夫人。宗慤有妹名鐘馗。則知鐘馗之設亦遠矣。”*(宋)沈括著,胡道靜校證:《夢溪筆談校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567頁。
陳正敏在《遁齋閑覽》中說:“北史堯暄本名鐘葵,字辟邪,生于道武時,人有于勁者,亦字鐘馗,以世數(shù)考之,暄又居前,則知不特起于宋也,然馗與葵二字不同,必傳寫之有誤也?!?《遁齋閑覽》原書已佚,引文見(宋)陳元靚《歲時廣記》,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437頁。他較早發(fā)現(xiàn)了“堯暄”“于勁”的史料,成為后世討論鐘馗緣起的重要依據(jù)。宋代學者的研究奠定了鐘馗研究的基調(diào),又為后世研究奠定了資料基礎。
明清兩代,文人對鐘馗故事的興趣有增無減,如郎瑛、楊慎、胡應麟、李贄、顧炎武、趙翼等學者都有考述。明人郞瑛(1487-1566)的著述相對較早,其《七修類稿》云:
予常讀《北史》,有堯暄,本名鐘葵,字辟邪,意葵字傳訛而捉鬼事起于字也。昨見《宣和畫譜》釋道門云:“六朝古碣得于墟墓間者,上有鐘馗字,似非開元時也。”按此正合其時,葵字之訛,恐如薛仁貴碑實名禮,而傳寫之謬。*(明)郎瑛:《七修類稿》,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40頁。
郎瑛認為鐘馗捉鬼之事起于“鐘葵,字辟邪”的訛傳。楊慎(1488-1559)考據(jù)更詳,他認同鐘馗辟邪的觀念是由堯暄傳會而來,根據(jù)南朝墓志,認為鐘馗嫁妹是來自宗慤妹名鐘馗的緣故。*(明)楊慎:《丹鉛總錄》,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八五五冊,第489頁。并引用《周禮》關于“大圭終葵首”的記載,提出這與鐘馗有聯(lián)系。
李贄(1527-1602)讀楊慎《升庵集》,在麻城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寫了一篇筆記,題名“鐘馗即終葵”:
蘇易簡又以進士鐘馗而訛呼石為鐘馗矣。硯石為鐘馗,鐘馗為進士,進士為大圭首,大圭首為椎,總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勞也!*張建業(yè)主編《李贄全集注·焚書注》(二),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200頁。
李贄做了一番評論,并未深入考證。同時代的胡應麟(1551-1602)則有長篇論考,他引述了陳心叔的考證:
陳士元,字心叔,他對當時的一些文論觀點進行了評述,認為楊慎“鐘馗本訛于終葵”說似無確據(jù),據(jù)唐人“謝賜鐘馗表文”推斷鐘馗之名要早于開元時。胡應麟也不認同鐘馗為開元時人,而推測是漢魏以來有之。*同上注。
明末清初顧炎武(1613-1682)《日知錄》載:
《考工記》:“大圭三尺,杼上終葵首?!薄R融《廣成頌》:“翚(揮同)終葵,揚關斧?!薄皺幾怠弊鳌皷皸酢薄Iw古人以椎逐鬼若大儺之為耳。……《五代史·吳越世家》:“歲除,畫工獻鐘馗擊鬼圖?!薄段簳罚骸皥蜿驯久娍?,字辟邪。”則古人固以鐘葵為辟邪之物矣。*(明)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71頁。
顧炎武認同“大圭終葵說”,繼而以馬融《廣成頌》:“翚終葵,揚關斧”為例證,認為是古人執(zhí)椎逐鬼的大儺,說明鐘馗就是從“終葵”演變而成。清代學者趙翼在《陔馀從考》*(清)趙翼:《陔馀叢考》(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68頁。中對歷代鐘馗論述做出了綜述,梳理了已有的研究成果的總結(jié)性論述。
明清時代的研究,主要運用考據(jù)學方法,以文獻史料為基本材料,依據(jù)經(jīng)典文獻中對“鐘馗”淵源研究。近現(xiàn)代,鐘馗研究改變原來筆記式的考據(jù)研究,轉(zhuǎn)向系統(tǒng)的主題研究,在傳統(tǒng)研究基礎上繼續(xù)延伸。
今人關于鐘馗的相關研究,未脫前人窠臼,也罕有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本文在前人基礎上,對既有研究進行了梳理、闡述與辨析,在立論上有所補益。本文主要著力對早期文獻中以鐘葵(馗)為名字相關文獻的比較分析,從這類命名習慣中探究鐘葵(馗)的內(nèi)涵與外延,并與“夔”的觀念相關聯(lián),推斷相對早期的鐘馗觀念與本體,這一研究思路尚屬首例。
宋人已經(jīng)開始關注鐘馗緣起,畢竟文獻資料有限,很難清晰的勾勒出這種文化形態(tài)的發(fā)展脈絡,經(jīng)過歷代學者的探究,基本梳理出“終葵—鐘葵—鐘馗”的線索,成為討論鐘馗主題的經(jīng)典論述成為討論鐘馗主題的經(jīng)典敘述結(jié)構(gòu)。
《周禮·考工記》:“大圭首終葵耳。注:終葵,椎也。疏:齊人名椎曰終葵。”禮器大圭上有“終葵首”,楊慎在《楊子卮言》藉此引申:
蓋言大圭之首似椎爾?!督鹗洝罚瑫x、宋人名以終葵為名。其后訛為鐘馗。俗畫一神像,帖于門首。執(zhí)椎以擊鬼。好怪者便傳會。說鐘馗能啖鬼。*(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第292-293頁。
“終葵”即“椎”,《金石錄》中有晉宋時以終葵為名的記載,被后世訛傳成鐘馗,而因為在門上貼執(zhí)椎擊鬼神像的民俗,于是椎(終葵)的啖鬼功能被附會在神像身上成為鐘馗神。楊慎將幾個現(xiàn)象簡單的建構(gòu)起聯(lián)系,而李贄反問道:“后人可以名終葵,又后人獨不可以名鐘馗乎?”,“終葵”怎樣訛傳為“鐘馗”是應該回答的關鍵問題。
顧炎武繼續(xù)補證“執(zhí)椎以擊鬼訛傳為鐘馗”的理論,顧炎武使用了新論據(jù)“翚終葵,揚關斧”一語,認為這是描述古人執(zhí)椎逐鬼的大儺儀式,可以說明椎(終葵)是大儺儀式中的辟邪道具,也就具有了轉(zhuǎn)化為驅(qū)鬼神鐘馗的觀念基礎。*(明)顧炎武著,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71頁。有必要深入討論馬融《廣成頌》的具體語境,顧炎武的理解是與前文“詔靈保,召方相,驅(qū)厲疫,走蜮祥”等語句關聯(lián)起來,就可以解釋為執(zhí)椎驅(qū)鬼是大儺的組成部分。王正書援引“撫馮夷、策句芒……召方相、驅(qū)疫癘……翚終葵,揚關斧?!?(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注:《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63-1964頁。一句為例,闡釋:馮夷、句芒和方相都是古代驅(qū)鬼辟邪的神巫,“翚終葵,揚關斧”是他們的裝飾和配備。“翚”還可作“翟”就是雉雞,“終葵”標示頭上所插野雞羽毛的形狀,這句話就是說神巫頭戴著“終葵”形狀的野雞羽毛,手里拿著斧鉞的法器。*王正書:《鐘馗考實——兼論原始社會玉琮神像性質(zhì)》,上海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上海民俗學會編《中國民間文化》第一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3年版,第121頁。但是,這段文字連貫的語句本為“茲飛、宿沙,田開、古蠱。翚終葵,揚關斧,刊重冰,撥蟄戶,測潛鱗,踵介旅。”*(宋)范曄撰:《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570頁。后三組對仗短句都是動賓結(jié)構(gòu),翚(揮)與揚、刊與撥、測與踵都是對應的動作,如果前句談“翚終葵”是形容詞鳥羽頭飾,后句轉(zhuǎn)而談使用工具的動作,不符合對仗的常理。胡萬川《鐘馗神話與小說之研究》解釋:這段話是在表述如何狩獵的事。茲飛、宿沙、田開、古蠱都是古代傳說中善于漁獵的勇士。*胡萬川:《鐘馗神話與小說之研究》,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80年版,第36頁。所以,終葵與關斧是勇士拿著的工具,跟神巫頭插野雞羽冠似乎關系不大。馬雍《鐘馗考》認為:所謂“翚終葵”者,就是在于“刊重冰,撥蟄戶”,用棍斧破冰是常事,不能以此證明“古人以椎逐鬼”?!逗鬂h書·禮儀志》記大儺禮只是“執(zhí)戈揚盾”,未云揮椎揚斧,漢代并未見終葵逐鬼之說。*馬雍:《鐘馗考》,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文史》第十三輯,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8頁。所以,從文獻記載來看,還未見用禮器大圭來驅(qū)邪辟鬼的案例,也沒有直接記載大儺執(zhí)椎逐鬼的相關文獻。
袁珂沿用顧頡剛、童書業(yè)《夏史三論》*《古史辨》(第七冊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30頁。所論后羿演變?yōu)樽诓忌竦恼撜f,并繼續(xù)延伸拓展到鐘馗,后羿被桃木大棒殺死,化身為萬鬼首領宗布神,眾鬼卒也就就因此懼怕桃木,因為鬼王死于桃木大棒,這萬鬼懼怕的大棒于是衍生成為鐘馗神,簡言之:桃木大棒殺死鬼王,小鬼因此懼怕桃木大棒。*袁珂:《中國古代神話》,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01-206頁?!敖K葵”(大棒)音轉(zhuǎn)為“鐘馗”,擬人化成為驅(qū)鬼神,這是“終葵”化身“鐘馗”的新闡釋?!痘茨献印ぴ徰杂枴罚骸棒嗨烙谔覘敗薄W⒃唬骸皸?,大杖,以桃木為之,以擊殺羿。由是以來,鬼畏桃木也?!?《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993頁。《夏史三論》對這段文獻的解釋:羿被桃木做的大杖打死,從此以后鬼神就怕桃木了。*《古史辨》(第七冊下),第230頁。所以,應該說鬼更直接懼怕的應該是桃木的功能,并沒未直指大棒。從民俗來看,桃木用具可以驅(qū)邪,如桃人、桃印、桃符、桃杖、桃弧等這些都是桃木屬性的辟邪物。所以,究竟驅(qū)邪功效是大棒,還是桃木?有待繼續(xù)考辨。
《夢溪筆唐·補筆談》云:
慤有妹名鐘馗。后魏有李鐘馗,隋將喬鐘馗、楊鐘馗。然則“鐘馗”之名,從來亦遠矣,非起于開元之時。……“鐘馗”字亦作“鐘葵”。*(宋)沈括著,胡道靜校證:《夢溪筆談校證》,第713頁。
沈括用史書中實有其人的“鐘馗”,反駁始于“開元”的觀點,雖然,引文寫作“鐘馗”,史書記載為“鐘葵”,所以,沈括在段末補充了“鐘馗”亦作“鐘葵”,可見他已經(jīng)將“鐘葵”等同于“鐘馗”,但沒有給出解釋。盡管被沈括一語帶過,但這個難題此后依然困擾著歷代學者,所以,鐘馗與鐘葵的關聯(lián)有必要深究?,F(xiàn)將文獻中有關“鐘葵或鐘馗”的記載摘錄出來,具體見“表1”*說明:下文論述中使用表格中收錄的材料,不再另標出處,則以表格編號標示,如“表X-x:……”的形式標示,例如“表一-3:勁字鐘葵,頗有武略?!?。
表1 文獻所見“鐘葵”“鐘馗”記載匯表
(續(xù)表)
①(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953頁。
②(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336頁。
③虞曉勇:《隋代書法史》,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版,第147頁。
④虞曉勇:《隋代書法史》,第156頁。
⑤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3-74頁。
⑥(宋)王日休:《龍舒凈土文》,上海:國光印書局1928年版,第51頁。
比對分析“表1”材料,可以獲取一些基本信息:1.從史書的記載可見,以“鐘葵(鐘馗)”命名的時代基本處于北魏至唐代,北魏時代較突出,在北地較為流行;2.以“鐘葵”寫法居多,也有個別為“鐘馗”;3.在正史記載中,在官僚貴族階層中以“鐘葵”為名的人為數(shù)不少,但下層平民了解到的信息很少,在主講佛學勸善的感應故事的“龍舒凈土文”中記述了唐張鐘馗殺雞為業(yè)的故事*黃公元:《一代巨匠兩宗祖師:永明延壽大師及其影響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9年版,第11、14頁。,可知在唐代,底層販夫走卒也有“鐘馗”為名的實例。
可見當時以“鐘葵”或“鐘馗”為名字可能構(gòu)成一股風潮,是否能以此獲取“鐘馗觀念”的信息?如果傳世文獻所記錄的“鐘葵”“鐘馗”沒有書寫傳抄的謬誤,盡管以“鐘葵”為多,但也有他例,如《北史》載北齊“宮鐘馗”,《隋書》所載“柱國喬鐘葵”在《北史》也作“柱國喬鐘馗”,同一人在《隋書》與《北史》兩部史書中使用了兩種寫法,而《北史》除記載宮、喬二“鐘馗”外,其他人都是寫作“鐘葵”。從這些史籍推斷,在書寫形式上“鐘葵”與“鐘馗”可以相通。兩部史書由李延壽參與或獨力撰寫,唐代史家同時使用兩種書寫形式,應該可以理解為在當時的文字書寫觀念中應該已經(jīng)存在兩種通用的理解,“鐘馗”“鐘葵”二者相通。
基于上文所謂討論,可以整體地探究這類名字系統(tǒng)中的關聯(lián)觀念,前人研究中對“堯暄,字辟邪,本名鐘葵,后賜名暄?!边@條材料極為重視,被用作“鐘馗辟邪”起源的重要證據(jù)??v觀各家的觀點,都注意到鐘葵、辟邪的關聯(lián),可以與后世“鐘馗辟邪”的民俗功能對應。鐘葵、辟邪的關聯(lián)讓學者見到了后世鐘馗觀念的前兆,正如馬雍《鐘馗考》總結(jié):“鐘葵辟邪之說,大抵流行于魏晉以后,故南北朝時,人多以此為名,取其吉祥之義?!?馬雍:《鐘馗考》,中華書局編輯部編《文史》(第十三輯),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8頁。
鐘葵與辟邪可能存在關聯(lián)。在史籍中可以看到,名為“辟邪”的人不僅只有堯暄,《三國志·明帝紀》載青龍三年(公元235年)魏明帝向宣王司馬懿托孤之事,裴松之注云:“(明帝)顧呼宮中常所給使者曰:“辟邪來!汝持我此詔授太尉也。”*(晉)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14頁。這段文字的背景是魏明帝曹叡臨終前向司馬懿托孤之事,這里提到了“給使者辟邪”,應該怎樣理解?方以智認為,辟邪就是當時稱謂宮中稱呼“給使”的喚號,正如漢代稱呼雜役為宜祿。*(清)方以智《通雅·稱謂》認為:“魏明帝使給使辟邪,召司馬懿。辟邪,給使之號,猶漢之丞相蒼頭呼為宜祿也?!币娏_竹鳳主編《漢語大詞典》(11),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4年版,第485頁。
此后還有其他名為“辟邪”之人,如:(北魏河南王元曜后人)元亮,字辟邪;*(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99頁。卷十六,列傳第四,道武七王·河南王曜。東益州刺史楊辟邪據(jù)州反;*(唐)令狐德棻等:《周書》,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版,178頁。卷十一,列傳第三,叱羅協(xié)??梢?,在北朝時“辟邪”是被重復使用為名字。如此,理解“堯暄字辟邪,本字鐘葵”的觀念,是否可以與后世“鐘馗辟邪”(功能)對位?
張袞孫“本字鐘葵,獻文賜名白澤”可與“堯暄,字辟邪,本名鐘葵,后賜名暄”作比對,堯、張二人本名(字)鐘葵,同時在名字中又與白澤、辟邪相關,隱隱之中,鐘葵、辟邪、白澤應該有觀念上的聯(lián)系,這應該正是理解三者的隱含的語境關聯(lián)。
白澤的含義比較明確,《云笈七簽·軒轅本紀》*(宋)張君房編《云笈七簽》,臺北: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023頁?!侗阕印O言篇》有相似記載,白澤是能言天下鬼神之事的神獸,經(jīng)它敘述的事項被圖寫下來就是“白澤圖”,在古代文獻中會常見到“白澤精怪圖”記載*相關研究可以參看饒宗頤《跋敦煌本白澤精怪圖兩殘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41卷第2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版,第539-543頁。,白澤本為通曉鬼神精怪的神獸。此處談到的是張白澤,無獨有偶,名字為“白澤”的人也有數(shù)例,見“表2”。
表2 文獻所見名字為“白澤”記載匯表
①(唐)李延壽:《北史》,第795頁。
②(梁)蕭子顯:《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97頁。
③(唐)令狐德棻等:《周書》,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560頁。
④(唐)李百藥:《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45頁。
⑤(唐)李百藥:《北齊書》,第158頁。
⑥(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010頁。
北魏至唐代,叫“白澤”的人不在少數(shù),似乎處于一股命名風尚,鐘葵、白澤與辟邪三者似乎應該有某種關聯(lián)。白澤可以認定為神獸,依此類推,是否可以推測鐘葵、辟邪的來歷呢?首先,可以確定,辟邪也是神獸出身,在文獻與考古材料中都有大量的證據(jù)?!氨傩啊笔侵匾南槿鹕瘾F而被使用在輿服伎樂之中,漢代《急就篇》:“射鬾、辟邪除群兇?!鳖亷煿抛ⅲ骸吧漪n、辟邪,皆神獸名也。……辟邪,言能辟御妖邪也?!?(漢)史游著,曾仲珊校點:《急就篇》,長沙: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193-194頁?!稘h書·西域傳》:“烏弋山離國……有桃拔、師子、犀牛?!泵峡底ⅲ骸疤野我幻?,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為天祿,兩角者或為辟邪?!?(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3888-3889頁。卷九十六上,西域傳第六十六上·烏弋山離國。天祿即天鹿,與辟邪同屬于桃拔?!氨傩啊笔且袅x兩譯的詞,本是波斯安息王朝“Parthia”的譯音*另《希臘古地志》作parthysea,參考朱希祖、黃文弼、馮承鈞、岑仲勉等人的學說。見蕭兵《避邪趣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是從西方傳入的神獸觀念,被本土文化吸收再創(chuàng)造,從漢代開始至唐代在宮廷禮制乃至墓葬中都被廣泛運用,甚至當年酈道元就已經(jīng)注意到了漢代陪葬的“辟邪”石獸,并記錄在《水經(jīng)注》中*(宋)趙明誠撰、金文明校證:《金石錄校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3-254頁。。從考古發(fā)掘,也可以見到南北朝時期的“辟邪”獸形象,所以,南北朝時代的“辟邪”獸應該是很盛行。
如此,鐘葵、白澤、辟邪三者之中有二個可以確認為驅(qū)邪神獸,“辟邪”與“白澤”同為驅(qū)邪神獸,具有“驅(qū)邪避祟”的功能,由此關聯(lián)起來看待,并結(jié)合時代風尚,“鐘葵”似乎也可以就具有了聯(lián)想的線索,如果類比,鐘葵是否可能與白澤、辟邪同屬神獸之列,而且有著驅(qū)邪除祟的威能?
上文已經(jīng)列舉部分以神獸辟邪、白澤為名字的人,其實翻閱北朝史籍以鳥獸風物為名者為數(shù)不少,現(xiàn)隨機摘取部分摘錄入“表3”。
表3 文獻所見鳥獸人名匯表
①(北齊)魏收:《魏書》,第609[1]、612[2]頁。
②(北齊)魏收:《魏書》,第944[1]、945[2]、946[3]、952[4][5]頁。
③(北齊)魏收:《魏書》,第961[1]、965[2]頁。
④(北齊)魏收:《魏書》,第991[1]、996[2]頁。
⑤(唐)李延壽:《北史》,第3152頁。
⑥(唐)李延壽:《北史》,第3051頁。
可以看到南北朝盛行著以鳥獸命名的風尚:有神獸,如白澤、辟邪、白虎、龍、鳳等;有猛獸,如虎、豹、馬、彪者;有幼獸,如鳳子、驥奴、龍駒、驎駒、虎子等?!氨?”只是隨機摘錄部分,以北魏為主,其他時代的實例也為數(shù)不少,甚至有眾所周知的歷史人物,諸如后趙(十六國時期)武帝石虎、唐太祖(追尊)李虎皆以“虎”為名,而東晉名士顧愷之,則小字虎頭,也當屬此例。由此,可以看到從憨態(tài)可掬的幼獸到威風凜凜的猛獸到神圣威武的神獸都可為人名。
同時,神佛為名的風尚亦盛,胡應麟談到:“六朝人好用佛家語及鬼神名。以為小字?!?(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94頁。趙翼也提到:“古人名字,往往有取佛仙神鬼之類以為名者。”*(清)趙翼:《陔馀叢考(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68頁??芍媳背拿晳T不僅流行鳥獸為名,也盛行佛仙鬼神為名,南北朝時代有大量實例為證。同時,避鬼驅(qū)邪觀念的名字也有使用,如“桃符”“殺鬼”之類(參見“表4”)。
表4 文獻所見“桃符”“殺鬼”人名匯表
①(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133頁。
②(北齊)魏收:《魏書》,第988頁。
③(北齊)魏收:《魏書》,第1298頁。
④(北齊)魏收:《魏書》,第403[1]、409[2]頁。
⑤(唐)李百藥:《北齊書》,第278頁。
⑥(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頁。
⑦(唐)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054-3055頁。
“表4”所錄是有與“鬼”觀念相關的命名,直接以“夜叉”或“殺鬼”知名,還有避鬼的“桃符”,這也是一種命名趨向,《金石錄》有收錄后周黃羅剎碑有跋尾,引述史料對鬼名進行了評述,如下:
后魏元叉,本名夜叉;其弟剎,本名羅剎。元樹遺公卿書譏詆*咸陽王元禧反叛被誅,其子元樹奔投南梁蕭衍,作“遺公卿百僚書”披露元叉罪行。見(北齊)魏收:《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06-407頁。,以謂“夜叉”“羅剎”皆鬼名也。今羅剎周人,去魏不遠,猶以為名,何哉?*(宋)趙明誠撰、金文明校證:《金石錄校證》,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3-294頁。
夜叉、羅剎是佛教食人惡鬼,所謂“元樹遺公卿書”,正是聲討北魏王室奸梟元叉,他恃寵驕盈、顛覆朝政,“百僚書”中提到:“元叉本名夜叉,弟羅實名羅剎,夜叉、羅剎,此鬼食人,非遇黑風,事同飄墜。”文書中認為這兄弟二人這樣的名字本就不祥,顯出奸邪的征兆,不過這只是事敗后的評判,原本出身不凡的嬌子,如何會被賜予不祥的名字呢?顯然本來取名之時并不會預想到其日后所為,這樣的命名應該別有意味。至于,趙明誠疑問“猶以為名,何哉?”,說來也不奇怪,在那個時代盛行著這樣的命名風尚。
縱觀這一股時代命名風尚,可以劃大致分為鳥獸、佛語、神鬼三方面,但并不是涇渭分明,根據(jù)這樣的時代背景,與白澤、辟邪相關聯(lián)的鐘葵是何所屬,并且蘊含怎樣的意味?
理解了命名習慣的時代背景,有一個細節(jié)也應該注意,如一些文獻標明的“小字”或“本字”的用辭,值得細究。首先以兩則材料為例:
表2-2:齊武帝蕭賾太子蕭長懋,姿容豐潤,十分愛寵,小字白澤;
表4-2[4]:酈范,字世則,小名記祖。
小字大概相似于今天父母稱呼子女所使用的小名,可能因為個別人的小字使用率高,流傳很廣,于是,在史書中與正名一起被記錄下來,或者在當時稱呼小名、小字屬于常態(tài)的習慣,這種記載倒是讓歷史情境鮮活起來。所以,小字應該屬于乳名、昵稱之類的性質(zhì),從晉文帝司馬昭一段記載可以略作體會:
表5-1:攸特為文帝所寵愛,每見攸,輒撫床呼其小字曰“此桃符座也”……及太后臨崩,亦流涕謂帝曰:“桃符性急,而汝為兄不慈,我若遂不起,恐必不能相容。以是屬汝,勿忘我言?!?/p>
“桃符”正是司馬攸的小字,晉文帝每每見到他,就會拍著座位呼著桃符坐到座位上,父子親情流溢而出,以此可以體會出小字、小名的意味。在當時流行這種取“小字”的習慣,用威武神凜的驅(qū)邪神獸給子弟命名,似乎也蘊含著保護的祝愿。
再看《三國志》魏宣帝向司馬懿托孤所呼的給使“辟邪”“奴白澤以身捍之”(表2-4),二人都是宮中內(nèi)侍,身份低下,卻極得寵信,常伴帝王左右,對于這樣貼身傭仆,難免會有用名而且要顯示出親近之感,另見,北齊宮中奸佞宦官就有潘師子(獅子)、宮鍾馗、趙野叉(夜叉)等(表1-8),應該也屬同例,可見這類稱呼也可以作為仆從的用名。
再審視本節(jié)著重探討兩條材料,即堯暄(表1-2)與張白澤(表1-7),二者的共同點都是本字(名)為鐘葵,后被賜名,本名(字)應該相當于小名(字),堯暄被賜名“暄”,有和煦溫暖的意思,正合“美容貌”的意蘊。而張白澤也很受“寵任”,與獻文帝關系不淺,被賜名“白澤”也當屬恩澤。
再來理解宋人所記載的南朝墓志,也就增加了一重理解的視角。如果墓志可信,那么,對于史籍文獻是極重要的補充,在傳世文獻中未見以“鐘馗”為名的女性,而且,南朝名叫“鐘馗”的人也知之甚少,如此看來,這則材料尤顯珍貴,增補了新的歷史信息。胡應麟對“婦人名鐘馗”已有論述:
沈氏《筆談》云:“……宗慤有妹名鐘馗,則知鐘馗之說亦遠矣”。按,沈說最似可笑,豈有婦人名鐘馗即以為啖鬼之鐘馗耶?第六朝人好用佛家語及鬼神名以為小字,或當時已有此畫因以名其女子亦未可知,(如柳達摩、蕭摩訶之屬。)或因婦人貌陋而以鐘馗名之亦未可知。(今俗嘲女子陋者尚有斯稱)然則存中所引石志 ,意蓋以鐘馗之名其傳在六朝之前,非以婦人名鐘馗即以為世所畫鐘馗張本也。存中負能考訂而此竟缺焉,豈亦以無確證耶?乃畫家所傳鐘馗嫁妹必因此而謂矣。*(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19-220頁。
其實胡應麟可能沒有理解沈括的本意,沈括原本還舉了“后魏有李鐘馗、隋將喬鐘馗、楊鐘馗”為例,是在說鐘馗的源起應該很久遠,并沒有認為宗慤妹鐘馗就是啖鬼的鐘馗。而胡應麟的解釋:因鐘馗圖得名,以鐘馗為名是在面貌丑陋,而宗鐘馗后世又被附會成鐘馗嫁妹。如果,用圖畫中形象剽悍的鐘馗,或用名字表示貌丑并銘刻在墓志上,這似乎不符合常理,也不應該是父母應該給女兒的取名的正常思維,而且還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其實,在南北朝好用佛語鬼神為小字,以“鐘馗”為小字,本屬當時慣常的習慣,其中不乏吉祥的祝愿與寵溺的意味,這樣理解女性的小字似乎更溫婉些吧。
明人陳心叔的文論中談到了“終夔”說,常建華在《歲時節(jié)日里的中國》引用了這一觀點,認為:“陳心敬的觀點,指出‘鐘馗當作終夔’……。此說實乃真知灼見!”*常建華的表述有偏差,首先,在本文所參考的文獻版本中作“陳心叔”而非“陳心敬”,另外,“鐘馗作終夔”并非陳心叔觀念,陳心叔明確提到是“或云”,即別人的觀點,他認為“此亦意撰”。所以,此處論述需要訂正,陳心叔并未提出也并不認可這樣憑借語音臆斷字義的觀點。常建華贊同“鐘馗當作終夔”“窮治邪鬼,故稱終夔耳”*常建華:《歲時節(jié)日里的中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56頁。的觀點,那么,理解鐘馗起源觀念的契機在哪?
在鐘馗相關敦煌文書中,有鐘馗、白澤并行出現(xiàn)的表述:“鐘馗白澤,統(tǒng)領居仙,怪禽異獸,九尾通天。”(伯2569背面),印證了南北朝命名習慣所顯露出的關聯(lián)猜想,鐘馗與白澤當屬同類,鐘馗、白澤同為為怪禽妖獸、虎豹熊羆的統(tǒng)領,白澤本就是通曉鬼神精怪游魂的神獸,統(tǒng)領妖獸也就很恰當,那么,與之并肩的鐘馗應該是怎樣的身世呢?應該不會超脫鬼神妖獸的范疇。作為首領來威懾妖眾,驅(qū)除游魂浪鬼,外部的強力打壓似乎并不及內(nèi)部威嚴震懾更具效力,鐘馗似乎應該也是具有驅(qū)鬼效力的神獸屬性。
而“中夔”正是推理“鐘馗”身世的契機,因為“夔”本就是神獸,《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曰:
東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獸,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為夔。*馬昌儀:《古本山海經(jīng)圖說(增訂珍圖本)》,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969頁。
夔生活在大海中,出行隨伴風雨,聲叫如雷,夔正是雷獸、雷澤之神*引用觀點,同上注。,雷具有驅(qū)邪的力量。*夔的形態(tài)歷代說法不一,有牛、龍、猴三種。其一、狀如牛,如《大荒東經(jīng)》說;其二、狀如龍,《說文》:“夔,神魖也,如龍,一足?!薄稏|京賦》:“夔,木石之怪,如龍,有角,鱗甲光如日月,見則其邑大旱”;其三、狀如猴,《國語·魯語》:“夔一足,越人謂之山繰,人面猴身能言。”袁珂說,此猴形之夔,至唐代遂演變?yōu)橛碇嗡i系之無支祁。(見馬昌儀:《古本山海經(jīng)圖說(增訂珍圖本)》,第969頁,“解說”。)另《國語·魯語》記載“季桓子穿井獲羊”而向孔子問詢,孔子回答:“丘聞之: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水之怪曰龍、罔象,土之怪曰羵羊?!?(吳)韋昭注:《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92頁。韋昭注:“木石謂山也。或云:夔,一足,越人謂之山繅也。”夔還可理解為木石精怪、魑魅魍魎之屬,特點是依然是“一足”,所以,“夔”其實是多重又關聯(lián)的復合語義。那么,從這兩則材料來看,“夔”還具有鬼怪屬性,章炳麟《小學答問·夔即魖也》有詳考:
古言鬼者,其初非死人神靈之稱,鬼宜即夔?!墩f文》言鬼頭甶,禺頭與鬼頭同。禺是母猴,何由象鬼,且鬼頭何因可見,明鬼即是夔……《國釋訓》云:鬼之為言歸也,則夔歸鬼同聲,魖為耗鬼,亦是獸屬,非神靈也。韋昭說夔為山繅,后世變作山魈,魈亦獸屬,非神靈……故鬼即夔字,引申為死人神靈之稱。*章炳麟:《小學答問》,《章氏叢書》本,浙江:浙江圖書館???919年版,第279-280頁。
從這段文字可以認為夔即鬼、魖、虛耗或虛鬼,也是獸屬,不是神靈,可以推斷鐘馗觀念可能源自于早期“夔”的觀念,屬于精怪、鬼或獸的范疇。
在宋代故事文本中,鐘馗有雙重身份:應舉不捷的士子、除虛耗的大鬼。后者是作為大鬼的鐘馗,以大小二鬼的組合出現(xiàn),這在“夢舞鐘馗賦”已經(jīng)有呈現(xiàn),鐘馗原本屬于“夔”觀念的精怪體系,延續(xù)到后世一直保留鬼的屬性,本就是出身為鬼的內(nèi)部威懾者,并不是標準的神仙,這樣另類神鬼也在后世被不斷注入多變的活力。
在《事物紀原》中,記載了小鬼“虛耗”名字,鐘馗正是虛耗的克星,虛耗自述“耗人家喜事成憂”的危害,其實正是借其口吻折射出特定時期內(nèi)對“虛耗”觀念的注重。
在唐末《輦下歲時記·灶燈》就記載,年“夜于灶里點燈,謂之照虛耗”*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第4冊)》,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53頁。,至宋代則有更多文獻記載,諸如《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夢梁錄》《歲時廣記》等都記錄了宋代除夕夜有“照虛耗”習俗,即年夜明燈于床下,這在宋代應該已經(jīng)是普遍性的風俗習慣。常建華《歲時節(jié)日里的中國》對虛耗有討論,“虛”“耗”在文獻中出現(xiàn)、使用都由來很早,根據(jù)常建華的考證虛耗鬼怪損耗、偷盜財務的觀念在南朝劉宋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來到唐宋文獻都有記載,唐代就有“耗磨日”官府不工作,官員飲酒之俗,唐人張說《張燕公集》四有《耗磨日飲二首》:
其一
耗磨傳茲日,縱橫道未宜。
但今不忌醉,翻是樂無為。
其二
上月今朝減,流傳耗磨辰。
還將不事事,同醉俗中人。*黃鈞、龍華、張鐵燕等校:《全唐詩(1)》,長沙:岳麓書社1998年版,第742頁。
宋代也有此俗,袁文《翁牖閑評》卷三記載:“《嘉佑雜錄》云:‘正月十六日大耗,京師局務如都稅務亦休務一日,其令如此。’”*(宋)袁文、葉大慶:《甕牗閑評·考古質(zhì)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5頁。這個慣例從唐代一直延續(xù)到宋代,耗磨是虛損消耗的意思,耗磨日忌諱開庫以避免虧損,而鐘馗可以除虛耗,所以,鐘馗既是內(nèi)室神也為守庫神,清宮舊藏“粉彩鐘馗醉酒像”(圖1),原是宮中庫房的守庫神像,正是鐘馗蘊含的“夔”(虛耗)本原觀念在后世的延續(xù)。
北朝隋唐的文獻中記載了數(shù)位以“鐘葵”為名的人,根據(jù)史書中書寫方式的實例推斷鐘葵與鐘馗相通,在當時似乎有著以此命名的習慣。這些以“鐘葵(馗)”為名的人的名與字有著互文性的關聯(lián),通過類比研究可探尋出其中的文化關聯(lián)。
根據(jù)史書的大量名字實例的記載,南北朝時代一度盛行以仙佛神鬼鳥獸命名之風,鐘葵(馗)、辟邪、白澤同屬此列,一部分會作為“小字”,有著特別的吉祥與佑護意味。通過類比探求辟邪、白澤與鐘馗的關聯(lián),辟邪、白澤都是神獸,鐘葵(馗)應該也有相似屬性。解決疑題的契機正是在敦煌文書中所見的“中(鐘)夔”的寫法,“夔”為虛鬼,也是神獸,正符合當時鐘馗的屬性,所以,如果追溯源流,鐘馗的起源可能是來自于“夔”的觀念。
唐代以前,鐘馗相關文獻較少,南北朝史書中則記錄有了數(shù)例以鐘葵(馗)為名字的人,從名字間的關聯(lián)可以折射出鐘馗觀念。當時盛行的以仙佛鬼神為名的風尚,以“鐘馗”為字亦屬此風,也由此產(chǎn)生了相應的影響:一方面,作為神鬼概念的“鐘馗”成為名字;另一方面,也許因為“鐘馗”正因確有其人而衍生出了前生后世的身份。“夔”本為神獸又是虛鬼,而宋代“鐘馗”依然保留鬼性,可見,“鐘馗”的觀念應該是延續(xù)自早期“夔”的觀念,并且在后世不斷衍生。
自唐以降,各種鐘馗文化類型都呈繁盛之態(tài),民俗文化盛行,圖像廣泛傳播,文人開始關注鐘馗文化源流,整理記錄相關文獻材料,鐘馗文本也在整理記錄中加入時代觀念、風物而形成基本程式與樣式,后世基本循此典范繼續(xù)衍生。宋代正是承前啟后的過渡階段,伴隨刻書出版的發(fā)展,鐘馗文本廣泛傳播,成為后世可循的文獻依據(jù)、引經(jīng)據(jù)典的源頭,此后鐘馗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就比較清晰。
[責任編輯]宋俊華
K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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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0890(2017)06-104-11
董永俊(1986-),男,遼寧大連人,中央美術學院博士生。(北京,100102)
* 關于鐘馗的記載大量見諸文獻記載,主要從宋代開始,而相對早期的文獻記載有限,本文的討論主要使用宋代以前的材料,因此,在寫作中稱為“早期”,只限于本文鐘馗研究的語境下使用“早期文獻”的表述。本文所謂的“鐘馗觀念”,是指文獻所記載特定時代與“鐘馗”相關事項中寄寓的習慣、記憶、義理與思維等,即存世“鐘馗”文獻材料中所能折射出的精神文化內(nèi)涵與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