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陳志澤
星座/粟躍資圖
底層
福建◎陳志澤
城市樓群的底部是架空層。潮濕與陰暗騰給了雜物間。
許多雜物間又將雜物騰給了人——涌進這個城市的打工者,流向這些方形的洞穴,一朵朵浪花不再四處流蕩……
形形色色的小店像雨后的蘑菇:微型超市,飄出熱氣與滋味的小食鋪,掛滿衣服的干洗店,修修補補的小作坊……在樓群腳下冒出來。
城市里最低、最小的屋子,人來人往,腳印滋養(yǎng)著多少人生存的渴望。
底層里有生命的“雜物”,過著屬于自己的日子。
陽光想要探知什么,得飛流直下,還要拐個九十度彎。
而床前明月光,卻伸手能抓一把。
這個最酷熱的夏夜,吊在床頂?shù)男‰婏L扇不停地唉聲嘆氣,而隨心所欲的鼾聲卻回蕩不息。
一大早出門去,兩只腿還是那么長,腰身還是那么直。
接地氣的高樓底層那些“雜物間”,充實著最濃縮的甜酸苦辣咸,填補著社區(qū)那些無關緊要的小空缺,頂著重壓在城市的生活里坦然行走……
堅忍磨盡了黑暗,天就亮了。
專注挺住了饑餓,就能站立在大地上。
咬緊牙關,長途跋涉的功夫,在汗水的淬火下越發(fā)過硬。
平靜如枯木,打針甚或開刀。一口一口權當品啜,飲那又苦又辣的中藥。任你病痛死乞白賴不肯敗退,不就來一場曠日持久的韌勁比賽嗎?無論如何得贏。
一些演戲五彩斑斕、光怪陸離,簡單得很,以固若金湯的沉默面對。
只憑一點水和空氣也要存活,日漸瘦削的是血肉,不斷豐滿的是向往,呼吸的氣息能席卷所有的逼迫。
爬行的時間每分每秒都在用它纖細得看不見的喙開掘狹窄的路。
一次次的祈禱讓慈愛的上帝一節(jié)一節(jié)降下拯救的繩索。
把石頭、沙粒、泥土慢慢滾成粥,把荊棘野草慢慢炒成菜肴,肚子癟了也不急,慢慢地把歲月煮成一頓頓寡味少油的家常便飯……
熬,是人生的一塊粗硬的基石。
退出田野,就被扔在墻角。
牙齒全都脫落,歲月磨礪出的光亮褪盡——一臉重重疊疊的老年斑直蔓延到了瘦長的腰桿。
忽而一日,怎么就跑進了荒廢的自留地里?
老鋤頭憋足的力氣比從前還大。
一次次,千萬次,低頭嘴啃泥,挺胸歇口氣,俯仰間續(xù)寫著已經寫了一輩子的一張一弛的哲學文章。
板結的泥沙、碎石瓦礫撞擊它,撕咬它,卻讓它抖落衰老,密匝匝、白亮亮的一片新牙長了出來。
坑坑洼洼里的動蕩讓它不住地騰躍,身子骨越加結實堅硬。
老鋤頭又回到從前,它透徹農活密密麻麻的經絡,熟悉作物翠綠的呼吸,它在耕耘的字里行間游刃有余……
老鋤頭終究沒有退出土地。
我害怕而又憤怒,就躲在角落里,以一種變異的心情觀望著。
我縮在小窗旁,震驚而又焦慮,尋找一個宣泄的出口。
我披著夜的外衣,看那聚光燈下沒有結局的折子戲。
我選擇能遮掩之物遮掩自己,窺視丑惡
丑惡在那里張牙舞爪、搔首弄姿,丑惡在那里行騙、蠱惑……
我膽小。我是百無一用的書生。我手無寸鐵。我只擁有無人察覺、無人舉報的目光。
我可以隨時隨地用我的目光棒打丑惡而避免暴露。
我正義的目光重如孫悟空的金箍棒。
我威武的目光無所畏懼如景陽岡打虎武松的木棍。
我揮起我的目光奮力棒打丑惡……
一壓,就有個固定造型的玩意兒出來。這印制玩意兒的玩意兒就是模子。
模子大多是木頭雕成的,簡陋。但要弄出個玩意兒,找正規(guī)的機器制作夠麻煩的,找它就便捷多了。
老師傅早就諳熟這一項工藝,操持起模子來沒有表情。
壓出來的“龜子”,用的是什么食材,味道怎樣,那是別人的事。重要的是,模子里一過那上頭國營作坊的印記、規(guī)定的花紋就刻下級別,就有了待遇,還有了接下來四處兜售的資格。
模子和模子的運作不引人注目,效用卻格外實在。
咔嚓,聲響不大,一個有模有樣的玩意兒就出來了。
咔嚓,咔嚓。隔三岔五,模子咔嚓。
老師傅在一旁若無其事,只在肚子里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