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白云
在舉重若輕中滲入生命的真誠
——袁東瑛詩歌印記
□宮白云
讀真誠的詩,做真誠的人,一直都是我在踐行的事?,F(xiàn)在的許多詩歌,技術、語言、美感度等什么都不缺,惟獨缺乏真誠,有的沉于技藝的自炫或語言的自負或狹隘的偏見之中,具有真實的人性、情感溫度、散發(fā)著真誠感染力的詩歌幾乎明珠難求。難求是說它的珍貴但不代表不存在,生長在鴨綠江畔的詩人袁東瑛的人與詩就具有這種明珠的品質。她仿佛是天生為詩歌而存在的,任何事情到了她這里她都能歌以詠之。她心地善良,內心豐滿,心藏大愛,對世態(tài)人情,對人世、人生、生命、情感都有自己的洞明與獨到的見識感悟,她把這些融入她的詩歌,讓詩歌與生活與心靈發(fā)生碰撞與和解。
華茲華斯說“詩是情感”,里爾克說“詩是經驗”,雖然代表了不同的詩學觀點,但在詩人袁東瑛這里卻是恰好的融合。她的詩大多來自心靈的內部,有“情感”,也有“經驗”,它們是詩人強烈的生命生機和自我意識的凝聚,也是詩人精神靈魂的呈現(xiàn)。她對于它們的表述是直觀的更是真誠的,“今晚,我在每一道菜里/都加了顆粒狀的糖/我用它們,烹制漸老的情話/讓彼此變甜//想哭一會兒。我已經很久沒有哭了/在人生風雨來襲的時候/我靠緊你的胸膛,像靠緊一座山/而迎面的風,灌頂?shù)挠?合成不止千遍的哭//你要活得自由,我要活得浪漫/我們像凹凸的山水,相向的舟船/那么不同,卻緊密在一起/關聯(lián)與互補”(《每一道菜里都盛滿甜言和蜜語》)。這樣的詩語是生命過程的注腳,粘連著詩人身體與心靈的溫度,在“有意味”的形式下安頓了詩人的情感,“今晚,每一道菜里都盛滿/我從未表達過的甜言和蜜語/少女的冷拼,少婦的熱炒,現(xiàn)在的清湯/它們千嬌百媚,等著我/向你,和盤托出”,語言與現(xiàn)場自然默契,在“和盤托出”的過程中,與生活、情感、自己達成和解。
她的敘述舉重若輕,上下銜接自然巧妙,諸多的真誠不露痕跡地在字里行間流淌。詩人以輕盈,撥開沉重,情感飽滿,濃淡相宜,智性與感性并在,生活與心靈都得到了恰到好處的彰顯。她這樣的詩歌很多,譬如“……你看不出一個人痛過的表情/他們笑著/一臉的幸福/生怕/留下淚的把柄”(《淚的把柄》);“我有羞恥感/原諒與寬恕一樣/都是精神上的負債/它會壓彎脊梁//請深加工一次我的思想/我的原諒讓錯誤看上去都是對的/我的固執(zhí)讓原諒看起來都是錯的/對與錯/都是中性的詞/讓我盡可能多地看見多情”(《在今天》)?!皽蚀_的預報說/白晝會有一場大雪/等在愛必經的每一條路上/風會與猜忌和解/大朵的想像/比雪輕/比心跳重”(《大雪》)。這些詩寫的視角新穎獨到,指義性豐厚,蘊涵著情感真誠的生命力。
詩人很善于提取生活現(xiàn)場為心靈所用。如她的一首《適度的想像》:“我的誕生與死亡/與太陽的初升與降落沒有不同/我只是在和時間做長期的交流/每天的筆記都是醒來的喜感//在五味雜陳的生活里/我每天會翻炒到一些苦或一些甜/唯獨/嘗不到死亡的滋味/我還會貪戀活著的人生嗎//今天,我在思想的果盤里/加了適度的想像/卻發(fā)現(xiàn)濃淡相宜時/生活遠遠超出了本身的味道/生死,置之度外/我,有了比蘋果味還濃的香氣”(《適度的想像》)。這首詩的確是很“適度”,語言與情感的拿捏恰到好處,對生死的看透讓她對人生多了份從容與自足的認領。對于詩人來說,“五味雜陳”地活著并“適度的想像”就是生命過程的意義。拋開生死的懸念,在太陽的升起與降落中關注生命內部的景觀,活出生命自身的味道,使生命陶醉于一種“比蘋果味還濃的香氣”般的境界之中當是詩人的生命態(tài)度。如此的心境是無盔甲的輕盈與干凈,它擺脫了生命沉重的一面與繁雜的束縛。袁東英的這首詩的內核就是對生命的愛,在當下虛無主義蔓延的今天,讀一首充滿生命能量的詩歌,竟會使我對生命的本身由衷地懷有了一份敬意。
作為一個不斷追求創(chuàng)新的詩人,袁東瑛的詩越來越帶有明顯的向縱深發(fā)軔的努力,從起初的帶有些散文化的濃郁抒情風格漸漸走向凝煉與深邃。在致力于打破之前抒情與唯美的格調中增加一種張力和深度,如她的《老墻》:“時間把墻磨薄/墻老成一段歷史/殘缺的一截/像一個人愛不完整的心//直面而立/可能是擋風體/也可能是攔路的虎/而當我成為它一部分陰影/我的另一部分/早已是陽光下最明亮的主體//我無法準確描述一朵花與它的距離/無論開在墻內還是墻外/默默孤獨還是風光外溢/墻頭草一定也有操守/夾縫的命運/總會在絕處逢生//直到有一天/老墻被林立的高樓替代/連同花草的故事與夾縫里的掙扎/搬走了眼前的歷史/從此,我的記憶/也失去了唯一的物證(《老墻》)?!袄蠅Α毕笳髦松囊环N命運,在這個命運過程中,有諸多的可能,詩人用一堵墻建立起一個延伸氛圍,在這個氛圍中步步縱深,以“陰影”的方式把自己融入,再以陽光下的“明亮”把自己拽出,旁觀這個命運過程的諸多的可能,“一朵花”開在墻內墻外暗示了一種選擇的徒勞,“墻頭草”也暗示了生存本身的掙扎與殘酷,當“老墻”的命運被另一種“高樓”的命運替代,所謂的“歷史”自然地落回“彼時”,由此,仿佛不經意間詩人完成了一個“歷史是沒有物證”的這樣一個深層結構。在這首詩里,有清醒有糾結有掙脫,它遠遠超過了這個小小篇幅的緯度和經度。詩歌理性的品質使袁東瑛獲得了現(xiàn)實的寬廣,詩歌深層結構的安排也體現(xiàn)了詩人向內、向深挖掘的創(chuàng)作方向。
史蒂文斯有一句格言說“想要出生的努力,出生后幸存下來”。從袁東瑛一路走來的一首首詩中,我見證了她的“努力”與“幸存”。而現(xiàn)在的許多詩人的詩歌你根本看不到他們的努力,他們一天天生產著一些“大雜燴”,有的詩只是充當了一個生活記錄,他們把生活發(fā)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寫下,沒有突顯出真正要表達的東西,在這樣的詩中既看不到思想的閃光和明確的觀點。就像一個畫家,把什么東西都畫上去了,但是你從這樣的畫中很難找到這個畫的主題。還有的詩就像是一個不入流的攝影師,總是讓鏡頭搖擺不定,一會兒照這個人,一會兒照那個人,結果是一盤散沙,沒有凝聚力。袁東瑛的詩恰恰在這些方面有所警惕
她的詩都會有條主線貫穿下來,鏡頭任何時候都不離開這條線,任何時候都只緊扣主題,所有的枝節(jié)都從屬于主桿,所以,從她的詩中你看不到離題十萬八千里的東西,而且主次分明,既不用擔心旁枝雜葉把主桿埋掉,又能讓旁枝雜葉烘托出主桿。如她的一首《當我贊美你的明亮時》:“當我贊美你的明亮時/其實,我已開始/贊美了黑暗//在你的夜里/仿佛,我找到了依據/光芒/是被黑暗發(fā)現(xiàn)的/而思念/總要借助十五的月光/讓思念/發(fā)揮到了極致//如同誕生與死亡/如同黎明與落日/如同人類的兩只手/一邊得到,一邊失去/更如同/我贊美黑發(fā)時/我已在白發(fā)的光明里/漸漸老去”(《當我贊美你的明亮時》)。這首詩寫得相當?shù)木钆c微妙,具有透明之美和哲思的效果,詩人起始以明亮介入黑暗,將深沉復雜的情感體驗以“十五的月光”這樣鮮明生動的意象顯現(xiàn)出來,再以意象的疊換體現(xiàn)她哲思的流動,在哲思的流動中閃現(xiàn)生命的靈悟。詩人還有一首《我愛上黑色》也與這首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甚至,我愛上了黑/白發(fā)里的黑發(fā),眼白里的黑仁/用黑色的長袍裹緊自己/我也愛——/這黑黑的長夜/活著的每一秒都如此輕松/那些笑臉里的皺紋、人海中的孤獨/那些藏著的喜悲/那些可以遮住一切的黑”(《我愛上黑色》),“黑”在詩人這里不僅有了色彩的層次與多面的呈現(xiàn),更是可以觸摸體察的有哭有笑、有喜有悲的具體存在。特別是黑與白的混融對比、巧妙鑲嵌,構成了一種特殊的意指效果,有力地表達了詩人對于生命本真的熱愛。
的確,袁東瑛就是這樣一個懂得熱愛的詩人,她真誠地去熱愛生活、人生、生命,熱愛詩歌,她以有效的詩寫激活生命與寫作之間隱秘的聯(lián)系,舉重若輕地將人世的悲喜消解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