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我的三個外公

        2017-12-01 11:23:06劉青松
        飛天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外公外婆爸爸

        劉青松

        我的三個外公都死于自殺。1951年春,外公鄭鳴昌在重慶投長江,下游三百多公里是萬縣;外公劉一壽干鞋匠,絕口不提被抓壯丁、當(dāng)逃兵的經(jīng)歷;外公馮德富干農(nóng)活,少年的心里除了愛情,還有當(dāng)兵夢。

        江水浩蕩,流經(jīng)每個生命,從過去流向未來。

        外公鄭鳴昌是四川富順人,抗戰(zhàn)時在萬縣的川東鹽務(wù)局做譯電員。“你外公翻譯電報又快又準(zhǔn),晚上有急件,單位派人用轎子抬他去?!眿寢屨f。

        媽媽沒有見過外公,關(guān)于外公的一切都是聽外婆說的。說起這些,外婆總要嘆氣。

        外婆潘景秀從小被父母當(dāng)作一口氣——十六個孩子,只她一個活下來。包中學(xué)伙食的太外公供她讀到初中畢業(yè)。少女的心里,只有愛情。

        外婆和外公青春的足音,在萬縣城的青石巷滑過。多年之后,那些青石巷沒入三峽庫區(qū)上漲的江水里。

        婚后的外婆被外公當(dāng)作一塊寶——她天天坐麻將桌,輸了,外公不作聲,關(guān)餉后去付賬。

        1944年,十七歲的外婆生下大姨??箲?zhàn)勝利后,鹽務(wù)局遷武漢,外婆隨夫沿江而下,把大姨留給太外婆。在武漢,二姨、三姨先后出生。

        1949年春,解放軍進(jìn)入武漢之前,鹽務(wù)局遷湖南。兵荒馬亂的,外公擔(dān)心到湖南后郵路不通,每月給太外婆的生活費匯不過去,便退了職,攜妻小乘船回萬縣。

        輪船溯江而上。巫山云下,一片逃難者的嘈雜中,外公和外婆悵望江濤拍岸。

        同船一個陌生老鄉(xiāng)沒了盤纏,外公不顧外婆的勸阻借錢給他。回萬縣后,這人輾轉(zhuǎn)找到外公,還了錢。

        外公外婆和孩子們都住在太外婆家。學(xué)生散了,太外公打草鞋賣。外公無事可做,退職補助花得差不多了。往外公茶杯里倒水的時候,太外婆沉臉把暖瓶蓋在他面前一擲。外公紅臉,不作聲。

        第二天,外公就坐船上重慶找事做,留下有孕在身的外婆。

        多事之秋,在重慶寄居老表家的外公找不到事做。他在青天白日旗下聽說了江山易幟的消息。他還聽說,他的親妹妹隨其夫——一位國軍少將去了臺灣。

        新政權(quán)成立一個月后,外公聽說他有了一個新生女兒——我的媽媽。他在致外婆的信中給女兒取名“真梅”?!八忝壬f,梅孤傲,自尊。我的性格最像爸爸,特別是急性子?!眿寢屨f。

        新政權(quán)成立兩個月后,解放軍進(jìn)入重慶和萬縣。外公沒回家,急尋一個舊職員在新社會的位置。

        1950年,土改鋪開。外公終于進(jìn)入一個土改學(xué)習(xí)班,三個月學(xué)習(xí)期滿后分配工作。他給外婆寫信,要她賣家當(dāng)渡難關(guān),等他一工作就把家人接到重慶。

        當(dāng)年,“保家衛(wèi)國,抗美援朝”的口號響起之后,年底,鎮(zhèn)反運動開始。在剛開始記事的大姨印象中,那時候城里經(jīng)常戒嚴(yán),晚上,警察在街上清查行人。

        外公在信中要外婆把家里的戶口本寄去,分配工作時需要。外婆傻了——外公的戶口已被注銷。后來媽媽聽外婆說,“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心想人都走了,就去把他的戶口下了”。

        外婆到派出所去為外公重新上戶口。公安說,這個人沒看到過,戶口不能上。

        有妻子和四個孩子的外公成了沒有身份的人。

        外婆去信說明情況。她覺得,人這么大個活物,哪能證明不了自己的身份?她等著她的男人把她和孩子們接走。

        外婆等來一封信,卻不是她男人寫的。信上說,同事鄭鳴昌因為戶口問題想不開,跳了江,遺體不知所蹤。

        外婆坐在樓梯上大哭。她沒去重慶。

        媽媽說,外公跳江,是真急了。

        媽媽連她親生父親的照片也沒有見過——1952年,外婆和劉一壽結(jié)婚。外公劉一壽把外公鄭鳴昌的所有照片和書信全燒了。

        外公劉一壽是萬縣城郊的農(nóng)民,少年時做布鞋鋪學(xué)徒,成年后被抓了壯丁,和解放軍打了幾年仗,國軍潰退臺灣前跑了。回鄉(xiāng)后,在城里給人做布鞋。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外婆時,他已是三十來歲的老光棍,有一間破破爛爛的板壁房,用紙糊住墻縫。

        外公是個勤快人,深夜還在燈下干活。顧客拿布和鞋底來,外公先找人用縫紉機(jī)把布打成圓口鞋幫,再用線把鞋幫上好,往鞋里上楦頭,用小錘敲釘鞋面不妥帖處,用刷子往鞋面刷水,放入一個底下有細(xì)火的木箱內(nèi)的擱條上,慢慢烤干,取出,最后用線把做好的鞋吊在竹竿上。顧客再來,接過鞋,放下一張兩角票,道一聲謝。

        政府組織手工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外公加入,兩年后退出,仍舊單干。他的活很多,收入?yún)s只夠一家人勉強(qiáng)糊口。媽媽記得,那時家里每天吃兩頓飯,稀飯里放點鹽或紅薯就是一頓。

        外公要養(yǎng)活一家九口人——外婆又生了兩男一女。七個孩子,大點的都要幫忙干活。

        烤箱旁總有一個孩子守著,不時翻一翻擱條上烤著的鞋,以便讓刷過水的鞋面都烤干。翻鞋得小心,稍不注意,鞋就掉入下面的火堆里,后果很嚴(yán)重——外公暴怒,孩子挨打。一年除夕,雪天,二姨又把鞋翻到火堆里去了,外公舉棍就打,打累了,歇口氣,再打,還要把二姨攆出家門。二姨尖聲哭叫,外婆看不過去,頭一回為孩子挨打開了腔:“你打了幾回了,差不多了!”

        孩子們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摔破一只碗要挨打,抬水時間長了要挨打,玩“跳房子”游戲要挨打(外公說,把鞋子跳爛了)。幺姨才一歲,被外公按在床上用竹尺狠打屁股。

        媽媽五六歲時沒衣服穿,夏天光著身,冬天穿條夾褲,冷得哆嗦,外公罵她裝瘋。

        “窮人氣大?!贝笠陶f,“他脾氣不好,心好?!?/p>

        外公對顧客笑臉相迎。孩子們在家門外栽了棵向日葵,鄰居說它擋了光,他趕忙讓孩子們把它拔掉。他孝敬太外婆,老人家過世,他一手料理后事。

        但是他太窮了。大舅出生不久就被送到鄉(xiāng)下奶媽處喂養(yǎng),每月給人家十多元,外婆則喂養(yǎng)城里的一個娃娃,每月能收入二十多元。沒想到鄉(xiāng)下奶媽沒奶,大舅被越喂越瘦,差點餓死了,才送回家。

        外婆和外公經(jīng)常吵架打架,幾次到法院鬧離婚。鄭氏的幾個孩子大了,外婆說起他們的親生父親,總念他的好。

        楊河溪是個好地方。萬縣城上游二十多公里的江北岸,碼頭上一棵上百年的黃桷樹,沿小路上山,草木蔥郁,溪水潺潺。山高處一脈斷巖,巖上一處突出如鷹嘴,名望天榜,我的后媽之父、外公馮德富就在這里長大。

        外公的大哥十七歲時被抓了壯丁,一去不返,杳無音信。外公的媽媽是婦女代表,家徒四壁,床腿要倒了,用篾條綁起來。外公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開始務(wù)農(nóng)。

        望天榜腳下有一戶做鹽掛面的人家,大女兒姜元珍沒上過一天學(xué),比外公小四歲,兩人常在一起打豬草、栽秧割谷。在姑娘心目中,小伙子勤快,脾氣好,見人笑瞇瞇的,從不和人吵架,說話不帶把子。經(jīng)姜元珍的隔房姐姐介紹,兩人于1954年定親,1955年三月初二結(jié)婚。當(dāng)年姜元珍十七歲。

        外婆姜元珍記得,結(jié)婚時,外公家給她做了兩套新衣裳,一套蘇聯(lián)布的,一套花布的,而娘家的嫁妝是兩床新被子。

        新婚不久,外公就去考新兵。其實頭一年他就想考,他爹不許,他堅持要去,他爹舉起鋤頭打他,他跑開了。他爹怪外婆沒阻攔他,外婆說:“他一心要走,我有啥辦法?走就走吧?!彼讌f(xié)了,讓他結(jié)完婚再走。

        1956年正月,外公胸佩大紅花走了。

        外公隨部隊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到了朝鮮,駐三八線附近。當(dāng)時,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已三年,大的戰(zhàn)事已停,軍事對峙中的小規(guī)模沖突仍有發(fā)生。外公火線入黨,在偵察連當(dāng)排長,曾組織圍殲敵小股偵察兵。多年后,他笑瞇瞇地給我講述戰(zhàn)場見聞:“美國人真是講究,趴地上打槍的時候還要在身下墊塊毛毯?!?/p>

        1958年,志愿軍從朝鮮撤軍,外公隨部隊駐東北。

        1958年是個豐收年。媽媽記得,紅薯吃不完,煮熟后曬干,家家門前的地上全是紅薯干。

        深更半夜,媽媽被街上煉鋼回來的人們的喧嘩聲驚醒。家里的鐵鍋、箱子的鐵扣銅鉤都交上去了。有的人家把祖?zhèn)鞯你~盆也交上去了。外公劉一壽被派到一座機(jī)械廠煉鋼,吃住都在廠里。

        在楊河溪,大隊部貼了標(biāo)語:“人民公社好!”公共食堂建起來了,說是吃飯不要錢,要大家放開肚皮吃。家家的鐵鍋都進(jìn)了土高爐,糧食都交上去了,誰家煙囪冒煙誰就是落后分子,藏起來的鐵鍋和糧食被收走。

        外公馮德富不在,兩口子的房子被公共食堂的人拆了,拆下來的木料進(jìn)了灶膛。外婆姜元珍只得住在娘家。

        在食堂,大家一開始吃得很好,米飯管飽,每天的菜還不重樣。干部們說,共產(chǎn)主義快實現(xiàn)了,好日子還在后頭。

        好景不長。年底開始,吃飯就有了定量,且不斷減少,到最后減為正勞力一頓二兩,老人小孩一頓八錢。

        外婆是正勞力,白天在大隊幼兒班照看小孩,晚上出工割苦蕎、挖田,每天掙六個工分。干起活來餓得很快,心慌、眼花、腿軟。

        開始餓死人了。有人在路上走著,一聲不吭一頭倒下,不再醒來。有人抓了一只癩蛤蟆,燒來吃了,第二天毒發(fā)身亡。

        外婆大妹的夫家大舅在食堂當(dāng)炊事員,外婆去打飯,他勺里舀滿點。幾口吞下飯,外婆摸到生產(chǎn)隊的蘿卜地,趁沒人看見,刨出一個蘿卜,躲起來吃了。

        大隊干部懷疑一個人偷稻子,打得他死去活來。外婆的二妹在旁抱不平:“你們又沒抓現(xiàn)行,憑啥打人家?”外婆一把拉過她走了。干部們礙于外婆是軍屬,沒追打過來。

        餓得全身浮腫、走路打偏的村民們每天必須滿負(fù)荷勞動。干部派工憑想當(dāng)然,害得大家常做無用功。外婆氣不過,當(dāng)著大隊支書的面說:“大太陽天栽番苕,落雨天打連蓋,拿鋪蓋來遮谷子,亂指揮!”支書臉都綠了,差點發(fā)作。

        人們每天都眼巴巴盼望著中央調(diào)糧食來。人們傳說,毛主席悄悄到了萬縣城有名的餐館小桃園,送給一個小孩一疊糧票。等小孩興沖沖跑回家找來大人,毛主席已經(jīng)走了。

        外婆每月都能收到外公的信,隨信寄回的有軍功章,也有毛主席像章。外婆讓自己的弟弟給她念信。外公說,托毛主席的福,他在部隊很好,穿得暖,吃得飽。

        在讓弟弟代寫的回信里,外婆一字不提家鄉(xiāng)餓死人的事,她怕被批斗。

        饑餓仿佛沒有盡頭。據(jù)外婆回憶,到1961年,她所在的生產(chǎn)隊百來人中,已餓死了一二十人。外婆的大伯餓死了,外公的爹也餓死了。

        外公的爹身材高大,人稱馮大漢。以前一頓能吃幾大碗飯的他早就餓得起不了床。外婆時不時把從牙縫里省下來的一點吃食拿去給他,讓他得以多維持些時日。這天,外婆聽說他不行了,趕忙把留存的兩三小塊肉送去讓他吃下。第二天,馮大漢還是死了,一攤皮包骨頭。

        再也瞞不下去了,外婆給外公發(fā)了電報,半個月后外公才收到,趕回來奔喪。

        外公一回家,三親六戚、七鄰八舍都拄著拐棍圍過來,抓著他的手哭。

        回到部隊后,外公向上面反映了家鄉(xiāng)餓死人的情況。部隊專門派人到楊河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情況屬實,才沒處分他。

        在萬縣城,媽媽有個鄰居是退伍軍人,高個子,在街道工廠做筷子,得了浮腫病,死在租來的小房子里。媽媽看到,有人倒在街邊,有人搶街道工廠的糨糊吃。

        街道公共食堂每天的糧食定量是:體力勞動者一斤,一般人八兩,老人五兩五錢。每人一個土罐,碎米飯,里面總有稗子和沙子。

        二姨有點胖,正值青春期,總是不到點就去食堂拿自己的罐罐飯。食堂的人笑她,她讓媽媽幫她去拿。餓極,中午就拿了晚上的飯。吃完,往土罐里倒開水,放點鹽,涮著喝了,連涮幾遍。

        每年夏初,曾和外公劉一壽一起被抓壯丁的劉伯伯都會從鄉(xiāng)下送一些李子來。媽媽去他家玩,吃過一塊村民們吃的白鱔泥——白色的泥巴,瓷實,很難下咽。

        劉伯伯的老婆偷吃了生產(chǎn)隊的紅薯,干部們把她綁在樹上示眾。她趁人不備掙脫了身上的繩子,跑到不遠(yuǎn)處的池塘邊跳下去,死了。

        劉伯伯的家人接連死去:兒子結(jié)婚才一年,媳婦懷著身孕,他得了腦膜炎,死了;孫子生下來沒幾年,腿上長瘡后潰爛,死了;媳婦得病,死了。后來,劉伯伯也死了。

        媽媽說:“那個時候,死好像很輕?!?/p>

        媽媽九歲輟學(xué)。上學(xué)時,她經(jīng)常遲到,因為幫家里干活而耽擱。放了假,她自己掙學(xué)費——到河壩去挑沙,一擔(dān)沙六十斤,兩里路,肩膀生疼,走走歇歇?;丶?,腰疼了一晚上。第二天再去。她不想上學(xué)了。

        媽媽到二姨所在的街道工廠去扎牙刷,月工資八塊。后來,媽媽編過草帽,切過鞋釘,軋過碎石,糊過紙盒,做過火炮,十五歲進(jìn)了塑料廠,用銼刀磨鈕扣,學(xué)徒工資十五塊。每月關(guān)了餉,錢全交給外婆。

        外公罵大舅,媽媽幫大舅說了一句話,外公怒目相對:“滾!”媽媽收拾了些衣物就出了家門,住到廠里宿舍。冬天,一床薄被,沒有褥子,半夜在草席上凍醒。咬緊牙關(guān),不回家。關(guān)了餉,留一點生活費,余錢讓同廠的三姨帶給外婆,不回家。春節(jié),一個人待在宿舍,不回家。

        外公到塑料廠附近的醫(yī)院看病,媽媽在路上碰到,不搭理他。他請媽媽的一個同事勸她回家,媽媽才心軟了,回了一趟家。

        家,是外公馮德富八年軍旅生涯中最大的念想。他給家里的每月一信從未中斷。他執(zhí)行野外勘察任務(wù)迷了路,在林海雪原轉(zhuǎn)了好幾天,天地茫茫,虎嘯聲聲。戰(zhàn)友找到他時,他雙腿凍僵如冰棍,沒有一點知覺?;氐綘I地,眼看要被截肢,他說:“不行,沒了腿,我怎么回家?”戰(zhàn)友扶著他在宿舍里走了一晚上,雙腿才慢慢恢復(fù)過來。

        八年間,外婆去東北探了三回親。最后一次去是1963年春節(jié)前,她去接外公轉(zhuǎn)業(yè)回家。本來外公可以留在東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分配工作,安排家屬,但他想回家鄉(xiāng)。

        武漢火車站,外公和一同轉(zhuǎn)業(yè)的戰(zhàn)友分手時哭成淚人。

        外公回到家鄉(xiāng),公共食堂早已解散,但他那被食堂拆掉的房子找不回來了,連一副碗筷都找不回來了。

        外公白手起家。半夜時分,他還走遠(yuǎn)路背蓋房的篾草回來。

        房子好不容易蓋起來了,外公找不到好工作。他嫌在家工分掙得少,坐船下萬縣,在江邊抬石頭,三塊錢一天,抬了好幾個月。他當(dāng)過果園管理員、電廠和水庫計工員,都是臨時工。后來,他當(dāng)了大隊民兵連長。這不過是個閑差,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家務(wù)農(nóng),每年發(fā)下來的布票和其他人一樣,一尺八寸。

        “當(dāng)初我勸他莫回,他不聽,非要回來,愿意挨著三親六戚?;貋聿艜缘?,三親六戚哪個理你?”外婆說。

        外婆看出他有點后悔,但他悶在心里,什么也不說。

        1967年夏,聽說了萬縣城里兩派之間的武斗,久經(jīng)沙場的外公馮德富都有些心驚——槍林彈雨,煙火沖天,長江里漂著浮尸。

        武斗中,太外婆的房子被打爛,片瓦無存,成了停尸間。

        媽媽不能理解,都是中國人,都“無限忠于毛主席”,為何非要置對方于死地?

        媽媽是那種隨大流的造反派。廠里的當(dāng)權(quán)派被打倒,她在臺下跟著揮臂喊口號,一個一直受當(dāng)權(quán)派重用的女同事跳上臺,狠扇當(dāng)權(quán)派的耳光,她瞧不起這人。大街上常有造反派和紅色派辯論,她不參與。

        大姨和三姨入了紅色派,二姨入了造反派。外婆潘景秀傾向于紅色派,外公劉一壽傾向于造反派,兩人吵得臉紅脖子粗,劍拔駑張。

        “觀點不同,哪怕是夫妻,也像敵人一樣;同一派的陌生人見面,那比親人還要親?!眿寢尰貞洝?/p>

        停產(chǎn)鬧革命了,媽媽廠里的兩派都成立了戰(zhàn)團(tuán)。手持鋼釬的男人們列隊出了廠門,大街上有了槍聲。

        媽媽一個同事的弟弟走在街上,被一顆冷彈擊中腹部,腸子流出來,死了。

        媽媽的一個同事,人高馬大,隨戰(zhàn)團(tuán)去攻打四十多公里外的云陽磨盤寨紅色派據(jù)點,死了。

        媽媽廠里造反派戰(zhàn)團(tuán)的頭頭,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以前是工人,人品不錯,走在街上,同廠一個紅色派的女人看見他,向同派“戰(zhàn)友”們努努嘴,一伙人上前,把小伙子綁了,押到作為據(jù)點的劇場里一通毒打后,再拉到輪船上,丟進(jìn)江里。造反派戰(zhàn)團(tuán)打過來,捉了那個女人,斗她一陣,頭頭的弟弟打了她幾拳。這事就這么算了。

        兩派開始槍炮對壘的時候,媽媽聽說,從重慶下來的一艘輪船在碼頭向岸上掃射。

        普通市民們紛紛躲到鄉(xiāng)下。外公劉一壽回了老家,外婆帶子女們到了城外十多公里的新田林場,外公徒弟的媽媽在那里當(dāng)炊事員。在林場躲武斗的幾個月,關(guān)于群眾斗群眾的問題,媽媽始終想不明白。

        六年后才認(rèn)識媽媽的爸爸也回巫山鄉(xiāng)下老家躲武斗去了。那一年,爸爸二十六歲,在電力公司搞政宣,主要任務(wù)是寫大字報。“當(dāng)時我通夜通夜寫,毛筆字就是這么練出來的?!蔽倚r候看爸爸用毛體寫“人間正道是滄桑”,他笑道。

        爸爸是那種“敲邊鼓”的造反派。他在筆記本上用正楷錄下毛主席詩詞和語錄。他收集了滿滿一抽屜毛主席像章。他到北京串聯(lián),兜里空空,慶幸當(dāng)時坐火車不要錢,在武漢的造反派接待站借了十塊錢,在清華大學(xué)的學(xué)生宿舍住了十多天?;厝f縣后,他寄還了十塊錢。他相信“要文斗,不要武斗”,說:“我的原則是不打人、不整人。”

        不過,別人要整他。他躲回鄉(xiāng)下老家,那邊紅色派的人聽說了,去綁他。五伯握拳立在門外:“你們誰要敢動我兄弟一根毫毛,我們劉家?guī)资谌烁銈兤疵?!”一伙人悻悻走了?/p>

        劉家有個紅色典型——大伯曾經(jīng)是五十年代的勞模、縣委委員,“靠邊站”了之后,有一年病重,以為自己行將不治,召子女到床前:“我還有幾件大事沒有完成,第一件,保衛(wèi)毛主席……”

        槍炮聲中,保衛(wèi)毛主席的人們紛紛倒下。武斗高潮過去,爸爸回單位的時候,萬縣城一片破敗,行人稀少,城外添了許多新墳。

        爸爸開始在大字報上寫新的毛主席語錄:“全國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形勢大好,不是小好?!?/p>

        2013年初一個冬日的傍晚,我去探訪重慶沙坪壩公園的紅衛(wèi)兵墓園——中國目前唯一保存完好、具有規(guī)模的文革墓群。據(jù)資料記載,1967年夏至1968年夏一年間,重慶見于官方記載的武斗三十一次,動用槍、炮、坦克、炮船等軍械兵器二十四次,六百四十五人死亡。墓園里有一百一十三座墓碑,武斗死難者約四百零四人,年齡最小的十四歲,最大的六十歲。

        進(jìn)了沙坪壩公園,我向好幾個游人詢問紅衛(wèi)兵墓園的具體位置,他們都說不曉得。后來在一位老者的指引下,我找到了公園一隅的墓園。

        我被擋在一扇上鎖的鐵柵欄門外??諢o一人。沒有鳥鳴。園內(nèi),碑塔林立。每座灰敗的碑塔上,都有“死難烈士萬歲”幾個凸刻大字。近門的兩個墓碑,分別刻著“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光禿禿的樹杵在一堆被遺忘的時光里。最后一抹夕照,攏于叢生植物的綠葉上,終至不見。

        門外水泥墻上,有游客題字:“悲哉!文革中死難的孤魂野鬼!你們是那個時代的殉葬品!”“一代悲魂,后世永記?!薄拔幕锩鸺姞?,愚忠之人枉葬身。長眠黃土非榮耀,只作警鐘示后人。”

        一堆題字中的兩行小字,要細(xì)看才能看清:“遙遠(yuǎn)的現(xiàn)實,不遙遠(yuǎn)的歷史?!?/p>

        徘徊門外,望一眼墓園后的高樓,我準(zhǔn)備離開了,一位老人踱來。他看我一眼:“好久都不開放了,進(jìn)不去啰?!?/p>

        “您來過吧?”

        “我沒事就來這兒走走?!?/p>

        老人六十七歲,文革開始時,他在上大學(xué),學(xué)校停了課,大家都去鬧革命。武斗爆發(fā),他跟著別人“敲邊鼓”;他的一個同學(xué)被另一派的人活埋。

        “那個時候,我們都是隨大流,都是熱血沸騰?!崩先擞浀茫奖本┐?lián)時趕上毛澤東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wèi)兵,廣場一片紅色海洋,“一個個喊毛主席萬歲喊破了嗓子,像瘋了一樣。”

        不遠(yuǎn)處的林陰道上,三三兩兩的游人們說笑著走遠(yuǎn)?!澳嵌螝v史,現(xiàn)在好多人都不曉得了?!崩先吮硨﹁F柵欄門里一個個墓碑,凝神望天。暮色四合?!拔母镂ㄒ坏囊饬x,就是讓中國人從愚昧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p>

        外公劉一壽的家在反修路上,挨著東方紅廣場,廣場上的廣播里傳出激昂的女聲:“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

        大舅和幺姨下鄉(xiāng)當(dāng)了知青。

        深夜,外公在燈下做布鞋,一陣咳嗽,咯出一口血。他得了肺結(jié)核??床〕运帲X花了不少,總不見好轉(zhuǎn),日漸消瘦。

        大舅和幺姨回城來看他。媽媽和姨媽們也回去了。他和孩子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很晚,才進(jìn)了他一個人住的房間。

        第二天早晨,睡在半截樓上的媽媽聽到樓下一聲驚叫。外公上吊了。床邊,他的腦袋掛在皮帶套的圈里,身體已僵硬。

        外公的骨灰裝在一個土罐里,埋入城郊一片亂墳地,沒有墳頭,沒有墓碑。

        2010年秋,整理爸爸遺物的時候,我在書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文革時的印刷品,包括注明“萬縣革命委員會印”或“《衛(wèi)東報》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編”的《文化革命文選》《衛(wèi)東文選》《紅色文選》《學(xué)習(xí)文選》,及毛選、語錄本,還有一個用于摘抄的紅皮筆記本。

        《中國共產(chǎn)黨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文件匯編》紅皮小本末頁,爸爸寫下了購書日期:1971年6月13日。彼時距林彪出逃正好還有三個月。書里凡出現(xiàn)“林彪”字樣處,都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大的叉。出現(xiàn)在九大主席團(tuán)名單里的吳法憲、葉群、邱會作、李作鵬等名字,也被叉掉了。這顯然是“九一三事件”之后爸爸專門處理的。而購于1969年11月的《林副主席語錄》,爸爸在扉頁上用毛筆把書名改成了《狠批林賊——批判林彪語錄》。下一頁,是林彪的書法:“偉大的導(dǎo)師、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批林批孔文章匯編》的《出版說明》說:“資產(chǎn)階級野心家、陰謀家、兩面派、叛徒、賣國賊林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孔老二的的信徒。他和歷代行將滅亡的反動派一樣,尊孔反法,攻擊秦始皇,把孔孟之道作為陰謀篡黨奪權(quán)、復(fù)辟資本主義的反動思想武器?!?/p>

        紅皮筆記本里,1972年9月,爸爸摘抄了趙樸初的《反聽曲之二》:

        聽話聽反話,此理信不差,

        “高舉紅旗”卻早是黑幡高掛;

        “四個偉大”到頭來四番謀殺;

        “共產(chǎn)主義”原來是子孫萬世家天下。

        看他,耍出了多少戲法!

        “千年出一個”,燒香拜菩薩;

        “句句是真理”,念經(jīng)又打卦;

        抬高自己是真,擁護(hù)領(lǐng)袖是假。

        管啥真和假?反正馬克思主義、馬赫主義都姓馬。

        大喊“共誅”、“共討”的英雄,

        本身就是“大壞蛋”、“野心家”。

        可沒料到終于在照妖鏡下,現(xiàn)出了兇狠狠的青面獠牙。

        落得個倉皇逃命,落得個折戟沉沙,

        落得一堆焦狗肉送給了蒙古喇嘛,

        悲慘慘的陰魂緊隨著赫光頭去也。

        這才是“代價最小、最小、最小,勝利最大、最大、最大”,是嗎?

        1975年3月出版的《學(xué)習(xí)文選》里有一篇姚文元的《論林彪反黨集團(tuán)的社會基礎(chǔ)》,其中寫道:“我們必須經(jīng)過這種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不斷戰(zhàn)勝資產(chǎn)階級及其代表人物搞修正主義、搞分裂、搞陰謀詭計的行動,才能逐步造成資產(chǎn)階級既不能存在也不能再產(chǎn)生的條件,最后消滅階級,而這正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整個歷史時代要完成的偉大事業(yè)?!边@段文字下面,爸爸用紅筆畫了線。

        寫大字報的時候,爸爸是單位的紅人。有領(lǐng)導(dǎo)主動要當(dāng)他的入黨介紹人,說是一入就提干,他不入。多年后,他勸我入黨:“我那個時候不入,是因為看不慣混進(jìn)組織飛黃騰達(dá)的一些小人。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你在報社好好發(fā)展,莫學(xué)我?!?/p>

        我出生的1975年,爸爸已經(jīng)不寫大字報了,轉(zhuǎn)做基建工作。多年后,他對我說:“我管基建,沒有占公家一分錢便宜?!?/p>

        毛主席逝世,東方紅廣場上搭起了一個大靈堂,哀樂不息,人山人海。我家相冊里有一張爸爸當(dāng)時的留影:他和兩個同事站在靈堂前,胸戴白花,臂纏黑紗,神情凄惶。

        1978年6月21日,“一批兩整頓”(即深入揭批“四人幫”,進(jìn)行整黨整風(fēng)和整頓企業(yè))期間,爸爸在紅皮筆記本里寫下一首題為《一批兩整頓好》的打油詩,其中一段為:“華主席掌舵引航向,狠狠打擊四人幫。肅清四害流毒和影響,無產(chǎn)階級專政更堅強(qiáng)。”

        1979年10月出版的葉劍英《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周年大會上的講話》單行本,關(guān)于文革的部分,爸爸又作了勾勾畫畫。書里夾了一套油印的《學(xué)習(xí)林副主席〈講話〉復(fù)習(xí)題》,最后一題是“簡述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主要特征”。爸爸的答案引用了葉劍英的話:“在思想上,他們完全顛倒了主觀和客觀、精神和物質(zhì)的關(guān)系,極端夸大社會意識對社會存在、上層建筑對經(jīng)濟(jì)基礎(chǔ)、生產(chǎn)關(guān)系對生產(chǎn)力的反作用,認(rèn)為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上層建筑和生產(chǎn)關(guān)系進(jìn)行所謂變革或改造。他們宣傳天才決定論,把革命領(lǐng)袖當(dāng)作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每句話都是真理、都要永遠(yuǎn)照辦的神?!?/p>

        爸爸習(xí)慣于把毛澤東稱為“毛老頭兒”?!袄项^兒”是萬縣人對爸爸的稱呼?!懊项^兒在的時候,腐敗哪有現(xiàn)在這么兇?”

        1997年大江截流,老頭兒用毛體寫下“毛老頭兒”的詞:“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高峽出平湖。神女應(yīng)無恙,當(dāng)驚世界殊?!睂懞煤笱b裱,掛起來。

        2004年,我在小說《炮打司令部》里寫道:

        你爸這個人哪,活像一顆棋子。

        哪一顆?

        卒。

        我和我媽便都沉默了。

        這篇小說的第一句是:“我爸和我媽從街道辦事處回來,把離婚證往床上一丟,坐到棋盤前,又下了一盤棋?!蓖ㄆ≌f,只有這句是真實的,除了他們當(dāng)時是從法院回來。

        媽媽把當(dāng)時法院的民事調(diào)解書保存至今。這份萬縣人民法院于1981年1月23日出具的調(diào)解書寫道:“由于雙方個性較強(qiáng),互不諒解,常為家庭共同生活瑣事發(fā)生爭執(zhí)、吵鬧,嚴(yán)重影響了夫妻感情,經(jīng)我院勸解多次和好無效?,F(xiàn)鄭真梅提出離婚,劉學(xué)院表示同意。”

        財產(chǎn)的分割很簡單:“收音機(jī)一部、縫紉機(jī)一臺屬鄭真梅所有,鄭真梅另付縫紉機(jī)錢七十元給劉學(xué)院?!?/p>

        1974年爸媽結(jié)婚時,外婆給媽媽二十元錢,爸爸給媽媽買了一件的確良襯衫。房子是公家的,家具是爸爸在鄉(xiāng)下老家找木匠打的。后來,爸爸做了一個實木象棋盤,界河上寫了“友誼第一,比賽第二”,上了漆。有空時,他和媽媽坐在棋盤前下兩盤。兩人都是臭棋簍子,后來都被我讓子。爸爸老悔棋,邊喊“莫忙”,邊把落子抓回。

        只是,離婚這步棋,爸爸想悔也悔不了。

        媽媽說,當(dāng)時離婚的夫妻特別少,很多人覺得離婚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離婚前,爸爸單位的工會主席專程上門對媽媽說:“我不同意你們離婚?!眿寢屨f:“日子是我自己過,別人管不著!”外婆對媽媽說,為了娃兒,莫離。媽媽咬咬牙,不應(yīng)。

        爸媽響應(yīng)計劃生育號召,只要了我一個。媽媽說,我生來瞌睡少,半夜時她邊打瞌睡邊推嬰兒床,一停手我就哭。每天早晨她抱我去上班,把我放在工廠附近一個幫忙看孩子的女人那兒,中午女人抱我到廠里讓媽媽喂一次奶。“那兩年把我磨的……”媽媽不說了。

        夏日,一家三口在床上午睡。媽媽摸我腦袋:“我要跟你老頭兒離婚了?!薄半x婚是啥子意思?”“就是我一個人到另外的地方去住,不和你們一起了?!薄安粶?zhǔn)離婚!”我揚手,往媽媽臉上一扇。啪——媽媽臉上的小手掌印紅了。

        我在那一記耳光里開始記事。那一年,我五歲。

        爸爸提出,我的撫養(yǎng)權(quán)歸他,不然不離婚。

        下完一盤棋,媽媽吃過爸爸用高壓鍋燜的臘肉糯米飯,看看我,抹一把眼淚,提一只箱子,走了。

        那張棋盤留在家里的角落,積了厚厚一層灰。界河兩邊,空空。

        1984年2月14日,情人節(jié),爸爸寫了一封給已經(jīng)另組家庭的媽媽的信,抬頭是“鄭真梅同志”。信中寫道:

        我對青松的教育和培養(yǎng),是為國家盡義務(wù),是我神圣的職責(zé)。我把他看成我的第一生命,我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我已是中年人,失去的年華不可挽回了,盡管努力掙扎,也難以彌補過去的損失。也只希望青松多讀點書,學(xué)點處事為人的本領(lǐng),將來做個有用的人。

        假如你真的疼愛青松,提出你有益的條件,正面教育,促使他的學(xué)習(xí)和身體健康成長,經(jīng)常在你的家來往,甚至住在你的身邊也可以。何去何從由你選擇。

        ……

        趁這封信未寄走,還補充幾句:我經(jīng)過多次琢磨、反復(fù)的思考、正確的估計,你本來是個好人,不過性格過分固執(zhí)、古怪、偏激,眼前蒙了一層霧障,使你在白天、黑夜、風(fēng)里、雨里迷失方向,使埋在地下的金子,展現(xiàn)不出本來的面目。

        三年過去,孩子快長到1.4米高了,身體恢復(fù)了健康,長得又結(jié)實,人品、學(xué)習(xí)都可以。我親自問過,你欠(方言,想念的意思)你媽媽?你到他家去玩吧!他向我一一告訴:不欠,也不去。真的是他不欠嗎?他不想來看你嗎?這僅是他口中的答詞,難道他不滿九歲的孩子就不欠媽媽疼愛嗎?

        他沒有媽媽的疼愛,只有爸爸的親切關(guān)懷和教誨。我過分地溺愛他,是因為他生了病。你相信,也可能不相信,我能把他培養(yǎng)成人。他現(xiàn)在有理想,將來要當(dāng)一個“家”,所以他刻苦地學(xué)習(xí)。

        由于新家庭關(guān)系的建立,你想商談孩子的事,故今天啰啰嗦嗦地談到這里。有事,筆談。

        再見!

        那個時候,媽媽走在路上,一看到和我差不多高的孩子,就湊上前看他的模樣。

        離婚后,爸爸把我送到巫山鄉(xiāng)下老家。一覺醒來,爸爸已經(jīng)走了,我大哭。

        裹小腳的奶奶把一小塊臘肉放入一只搪瓷缸,加點水,擱在木炭火盆上煨?;鹋柩b在一個前面敞開、上有方條的木籠里,奶奶坐于其上烤火,等肉煨熟了就端給我吃。我一口一口地吃,她臉上的皺紋一點一點地展開。

        那一年,老家剛包產(chǎn)到戶,大米不夠吃,五伯娘一家老小天天吃玉米面,卻每頓給我蒸一碗大米飯。

        爸爸的原配生了小孩,五伯娘帶我去吃滿月小湯圓。

        村里一戶人家的土墻房子失了火,瓦片上火苗直竄,濃煙升騰,男人們提著桶往附近的水塘跑,女主人瘋了一樣要回屋搶東西,被兩個女人死死地攔腰抱住,癱坐地上,捶胸哭嚎?;饻缰?,我和一幫小屁孩溜進(jìn)燒得黑漆漆的廚房,一人抱了一兜燒熟的土豆出來吃。

        一年之后,爸爸把我接回萬縣上小學(xué)。家里多了一個年輕的農(nóng)村姑娘,一條長辮,向我澀澀地笑。爸爸說,這是馮孃孃。

        我隨馮孃孃坐船去了楊河溪。望天榜像天一樣高,爬了一個多小時、歇了好幾腳才到。山間,稀稀落落的土墻茅草房子,有的外墻上可以看到一個大大的“忠”字。

        土狗遠(yuǎn)遠(yuǎn)看到我們,叫開了。一個土墻裂了縫、屋頂茅草生了青苔的房子,門前院壩上一圈人,都看著我笑。馮孃孃說,到家了。

        家徒四壁。堂屋墻壁上貼著外公“優(yōu)秀黨員”的獎狀。外公搬來條凳讓我坐,笑瞇瞇的,不說話。外婆進(jìn)廚房忙活一陣,端來一碗煮荷包蛋:“吃吧,想吃啥就說?!?/p>

        站在院壩上看江對面的高山,霧繞山腰,像天上的河。

        一個面容黝黑、打著赤腳的少年從田埂上飛跑過來,看到我,笑笑,露出白牙,紅了臉。旁人讓我喊幺舅,我沒喊。他的臉更紅了,閃進(jìn)屋。

        少年拿出兩根魚竿,帶我去附近的水塘釣魚。他給我的魚鉤鉤上蚯蚓,往蚯蚓上吐了一泡口水,教我一手持竿,一手把線甩出去。魚上鉤了,他把著我的手,要我莫著急,看浮漂悠悠地一點一點,猛地一拖,他喊:“拉!”生平第一次釣魚,我拉起了四條鯽魚。我愛上了楊河溪。

        每到暑假,我都要去楊河溪呆上個把月。我天天扭幺舅去釣魚。要是哪天他不想去,我多喊兩聲幺舅,他就去了。我喜歡看那些上鉤的大魚拖著線滿塘亂竄,而幺舅不動聲色把著線盤,直到魚兒竄得沒勁了,才穩(wěn)穩(wěn)收線,把魚兒收上來。

        有時候,我要幺舅帶我釣魚,外公要幺舅干活。幺舅就裝模作樣去地里,我?guī)萧~竿去塘邊。不一陣,幺舅就溜來。外公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著我的面不發(fā)作,瞪幺舅一眼。幺舅對我使個眼色,我們收了竿,去地里呆一陣,再溜到別家的地里偷一兜玉米棒子,回家放灶膛里烤來吃。

        幺舅用篾條糊了一只紙風(fēng)箏,我跟著他到望天榜崖邊去放。那兒風(fēng)大,風(fēng)箏飛得很高。線斷了,風(fēng)箏顫悠悠地滑落,掛在崖外邊的一塊石頭尖上。我們趴下來,我抱著幺舅的腰,他探出身去夠那風(fēng)箏。懸崖峭壁,我往下面看了一眼,有點暈。幺舅夠了好一陣都沒到手,一陣風(fēng)過,把風(fēng)箏帶走了。我們起來,轉(zhuǎn)過身,看到十步開外臉色慘白的外婆和馮孃孃。

        我騎在院壩前的一棵櫻桃樹上看《三國演義》,感覺像是騎在赤兔馬上,腿一晃蕩,已行千里。其時,驕陽似火,清風(fēng)徐來,樹有微香。可惜一樹櫻桃早已摘了,只能嚼嚼高粱稈、咽咽豬圈那頭大肥豬的口水。輪船汽笛聲在山谷間響起,像是張飛的一聲怒喝,喝退滿山滿谷的伏兵。幺舅在樹下笑:“那邊的女娃兒在看你哪?!蔽野侯^看:“在哪,在哪?”

        聽說別的生產(chǎn)隊放電影,我和幺舅趕夜路去。兩腳寬的田埂上,幺舅在前面飛跑,我拿手電照路,跟不上,直喊:“慢點,等我!”

        星星在天上吸得很牢,不用擔(dān)心掉下來砸我們的腦袋。我和幺舅赤身并排躺著,拿手電往天上照,看光柱消隱。蛙鳴一片,稻香撲鼻。我們躺在一個直徑近兩米的篾條簸箕里,由兩張條凳支在院壩的中央。身下清涼。幺舅說,半夜時蛇會爬到院壩上來歇涼。我把光柱亂舞一氣,咳嗽兩聲。晨起,薄被面已被夜露浸濕了。遠(yuǎn)處田埂上,幾個穿新花襯衫的姑娘說說笑笑往公社方向走。幺舅說,走,趕場去!我說,不去,沒得釣魚好耍。

        我在天上,看到長江像我的褲腰帶,我可以把它繃起來,再松手,彈在我的肚皮上,有一天會把我像火箭一樣彈到月球上。那些云是停在天上的船,我吹個口哨,就會有一只船慢悠悠地下來,甩出纜繩,拴在江邊那些高高矮矮的房子上,等我上去。我呵呵笑,拍一下屁股下我爸的背,我爸就像馬一樣在春天香噴噴的陽光里跑起來。

        2007年,我在小說《露天電影》里這樣寫道。

        小時候,我多么希望爸爸像其他孩子的爸爸一樣把我高舉起來,騎在他脖子上。我怕他,又離不得他。他性急,暴躁,喜歡馬臉。他隨和親善,喜歡說“好事不在忙上”。他給我買很多小人書。他唯一一次打我是因為我把小人書里使兵器的大將剪下來和別的孩子吹畫兒。他喝令我跪下,伸出掌心,他舉起篾條,重重地拍了三下。他吼道:“書怎么能糟蹋?”

        看露天電影,爸爸糟蹋了一塊手表。

        我家住在西山公園旁邊,公園里有個露天電影院,很大的土壩子,二三十排石條凳子,后邊還有自帶板凳區(qū)。新電影上映,后排的矮個子只能看到一重重人頭。戰(zhàn)斗片,解放軍得勝,前排的人都情不自禁站起來歡呼鼓掌,后排的人齊吼:“前頭的人坐下來!”有人往前頭扔煙盒、石子,還有玻璃汽水瓶。

        新電影《杜十娘》上映,吃過晚飯,爸爸、馮孃孃和我各提了一只高凳子,往露天電影院去。一路上的人都在小跑,我們也跑。電影院外的售票處,里三層外三層的人,人人舉著票子往里擠。爸爸急了,放下凳子跑去,也舉著票子往里擠。他像汪洋里的一條船,在驚濤駭浪里顛簸一陣,不見了。

        幾分鐘過后,爸爸舉著電影票過來,像從海底浮出,滿頭大汗:“我的梅花王表遭擠脫了!”他的左手腕處,一圈發(fā)白的手表印。

        電影院門口的鈴聲響了。爸爸望望售票處,那里還在打仗。他提起自己的凳子:“管他的,先看電影!”

        他昂著頭進(jìn)了場,像一個得勝的將軍。

        馮孃孃在楊河溪開了一個小賣部,爸爸在城里進(jìn)了貨,坐船送去。山路上,他挑著一百多斤的醬油桶,汗流浹背。馮孃孃能吃苦,后來在城里賣菜,掙了錢,別人都說我家是萬元戶,爸爸找了個搖錢樹。爸爸不甘心,也開始業(yè)余做生意。他不大看得上賣菜這樣的小生意,跑的是“大買賣”,比如聯(lián)系煤炭買家和賣家,找貨船,賺傭金。用他的話說,這是不投本的信息生意。這生意,他跑了二十多年,一直沒掙到錢。他從不承認(rèn)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只說:“我太相信人了!”

        1988年夏天,家里剛在搶購風(fēng)中托關(guān)系花二千四百塊買了一臺南極牌副品冰箱,外公來了,神色黯然。頭一年卸了民兵連長職的他,剛經(jīng)歷一場未遂的自殺。

        外公所在生產(chǎn)隊的姜家女人生了二胎,計劃生育工作隊的人說,姜家女人躲在外公家生的娃兒。外公急了,他當(dāng)時在大隊部守小賣部,根本不知情。

        外公解釋無用,被開了批斗會——大隊部的壩子上圍了一圈人,外公坐在中間,聽公社副書記訓(xùn)話:“馮德富,虧你還是個共產(chǎn)黨員!自己的娃兒都教育不好,歲數(shù)不到就結(jié)婚,還支持別人破壞計劃生育!”

        外公有口莫辯——大舅成家時不到二十二歲,沒辦結(jié)婚證?;槎Y前,外公忐忑,就此事問過公社武裝部長,對方說,女方歲數(shù)到了就行。

        外公被罰款二百二十元。

        “罰錢沒事,那幾句話不好受?!被丶液?,外公對外婆說,“一輩子沒受過這樣的憋屈!”

        他要外婆照顧好孫子:“這是一輩人。”進(jìn)了臥室,把門關(guān)上。外婆心一沉,奔過去撞門,撞了幾回,門閂才掉了。進(jìn)去一看,外公端一口有不明液體的碗,正要喝。外婆一把奪過碗,喊來大舅。大舅把碗摔了。耗子藥兌的水,綠油油的?!巴硪徊骄蜎]他了。”外婆說。

        外公凄然默立。外婆把大舅說了一頓。

        外公請爸爸給他寫申訴材料。爸爸用正楷字寫了七八頁,用復(fù)寫紙復(fù)寫了好幾份。

        申訴材料遞上去后,石沉大海。

        我好幾年沒有見到幺舅。再見時,已是1992年冬,爸爸和馮孃孃離婚后不久。離婚時,妹妹的撫養(yǎng)權(quán)以及他們買的一套老房子歸馮孃孃。爸爸補得的五千元,買了一臺兩千多元的彩電,余錢借給一個“下?!钡娜酥螅驮贈]有了。

        幺舅沒了少年時的活潑,看見我,淡淡一笑。兩年前,他隨一批同鄉(xiāng)去了深圳,在一家電子廠打工,月工資三四百元。他看著我腳上的旅游鞋,問多少錢一雙。我說,六十。他指著自己腳上的旅游鞋說,這是在那邊買的,只二十。

        我注意到他有些消瘦。他說自己正害肝炎,回來看病的。我們沒有說太多話。

        春節(jié)后,他隨打工仔大軍坐船到湖南城陵磯,在那里轉(zhuǎn)火車去深圳。后來有一年春運,我在城陵磯站外的廣場上,滿眼都是排隊買票的打工仔們,人手一只裝鋪蓋的編織袋,在寒風(fēng)中站立。幾個警察過來,舉起警棍喝令:“蹲下,全都蹲下!”打工仔們?nèi)级紫铝?,一片沉默?/p>

        幺舅再去深圳后不久,傳來他跟著別人偷了廠里有機(jī)密技術(shù)電路板而被捕的消息。

        又為幺舅的事慪了氣的外公,話越來越少。一直有鼻炎的他病情加重,到萬縣城一個私人診所花三百元動了鼻息肉手術(shù)。不久后,他脖子上長了一個包,開始頭疼。到醫(yī)院一檢查,是鼻癌,癌細(xì)胞已擴(kuò)散。他不愿住院。

        回楊河溪,下船后,家人找來一副滑竿要抬外公走,他不坐,自己走。路上,鄉(xiāng)人問他身體怎樣,他說:“人反正一死,不過是那一下?!?/p>

        外公的頭疼越來越厲害,疼得他定眼。他用被子蒙住頭,從不呻喚。

        1993年陰歷五月二十九日下午,我坐船去楊河溪看望外公。闊別幾年,楊河溪蓋起了不少一樓一底的新磚房。我沿山路急急地走。

        快到望天榜了,我一不留神滑倒,網(wǎng)兜里的玻璃瓶水果罐頭磕在石板上,碎了。一個認(rèn)識我的婦女說:“你外公上午已經(jīng)老了,自己拿菜刀割了喉嚨?!蔽胰恿司W(wǎng)兜,小跑而去。

        棺材擺在新磚房底樓的堂屋中。外婆和馮孃孃看到我就哭。

        那天早上,從不吃湯圓的外公要了四個湯圓、兩個雞蛋吃下。后來,在樓上的外婆和大舅聽到下面的響動,下樓一看,床上的外公頭歪在一邊,喉嚨處一個大口子,鮮血直噴,一把沾血的菜刀在他手邊。

        外公的第二次自殺,再也沒人阻攔。“那年他喝耗子藥,要是我晚上一步,他后來也不會遭那些罪,挨那一刀了。”外婆抹淚說,“人這一輩子,哪個說得清楚?”

        外公一輩子沒和外婆紅過臉。去世前幾天,他拿出一塊兩角錢,要外婆去大隊部交黨費。外婆不樂意:“這錢不如拿去買糖吃?!毖劭赐夤獎优?,外婆還是去交了。外公去世后,組織上沒一個人來。

        外公的墳在望天榜近崖處,面朝長江。

        外公去世后,我再沒去過楊河溪。聽這些年一直在城里跟馮孃孃一起生活的外婆說,政府搞退耕還林,楊河溪的人都遷走了,家里那棟房子一直空著,破得不成樣子了。

        2007年,我寫了一篇小說,情節(jié)大致是:一個外遷移民不愿離開故土,要守著父母的墳,政府的人來拆房子時,他上了房頂。后來有人假稱他心愛的女人得了急病,把他騙下來,拆了房子。我借用外公的名字為主人公命名:張德富。

        這篇題為《房頂上的張德富》的小說如此結(jié)尾:

        我問:“張德富后來怎樣了?”村婦說:“他到了鎮(zhèn)上,吳桂芬家的門還沒開,他就拍門,把半條街上的人都拍醒了。吳桂芬男人開了門,問他干啥。他說,桂芬在哪兒?那個男人說,關(guān)你球事!張德富就桂芬桂芬地喊。那個男人要打他,吳桂芬從里屋跑出來,把男人抱住了。張德富背身就往回跑,鞋子都跑落了一只。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張德富正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我活了幾十年,從來沒看到過有人像他那樣哭。他嗓子都哭嘶啞了,還拿額頭在地上撞,滿臉的血。”

        村婦拿手背抹了一下眼:“我們好半天才把他勸住了,又怕他去找他們算賬,就把他圍起來。他說,放心,我不會鬧事,都是吃一河水長大的啊?!?/p>

        我的喉嚨堵了,說不出話來。

        “他請我們幫忙把他父母的墳遷到了山上,就在那兒?!贝鍕D指著山腰。一座新墳,面朝長江,旁邊是一片竹林。

        “張德富去哪兒了?”

        “遷完墳他就走了,沒人曉得他在哪兒,就像個鳥兒,飛了?!?/p>

        2000年初秋,重慶忠縣一個名為閃斷埡口的地方,數(shù)年前一場大滑坡所在地,山體的裂口仍在。為供職的報社采寫重訪三峽地區(qū)地質(zhì)災(zāi)害發(fā)生地系列報道的我到了那里。

        此前,我去了武隆縣的雞冠嶺,那里1980年代發(fā)生過一場巖崩。當(dāng)我搭了一輛破摩托到達(dá)山頂時,那位和善的村支書一邊為我拍身上的灰,一邊嘖嘖稱奇:“我這輩子頭一回看到記者啊!”

        在閃斷埡口,我仍然是個稀奇。我在滑坡帶之外的農(nóng)戶采訪,大家都問:“好幾年的事了,你跑這么遠(yuǎn)來問這個,有啥用?”聊了幾句,他們就把話題扯到“一年要交好多錢”上去。

        中午時分,我走進(jìn)滑坡帶,舊日災(zāi)難的痕跡已被新生的莊稼覆沒。泥土依然沉厚。一片寂靜。

        半山腰,一座墻有裂縫的土屋掩在樹叢中。

        我站在門口,驚了屋里的人。一家五口,包括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愣了一下,都從飯桌旁站起來,招呼我進(jìn)去。

        主人找來一張條凳讓我坐,敬煙,倒茶。家徒四壁。

        主人很不好意思:“莫嫌棄,跟我們將就吃點吧?!?/p>

        飯桌上空空蕩蕩,每人面前一碗米飯。一個大土碗擺在桌中間,里面是農(nóng)家自制的豆花。沒有味碟。碗是白的,米飯是白的,豆花是白的,白花花一片。

        主婦要去廚房給我盛一碗豆花,我攔住她:“我吃過了,真的吃過了!”

        一時間,我不知道說些什么。

        主人挨著我坐下。我讓他接著吃,他說:“吃飽了。你想了解點啥?”

        采訪快完時,我問主人:“為啥還要守在這兒,萬一哪天滑坡帶又滑了怎么辦?”

        “能往哪兒搬?一家人的地都在這兒。再說,還欠著上面的提留款,哪有錢在別處起房子?”

        主婦接口說:“天災(zāi)免不了。糧食夠吃,不生病,就謝天謝地了!”

        我沒有話說。

        我揮揮手,轉(zhuǎn)身離開,沒有回頭望一眼土屋門前的一家人。那個少年的眼神,那么黯淡。

        這是新聞稿之外的許多事之一,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淡,如一碗豆花。而那篇新聞稿的內(nèi)容,我早已忘記了。

        萬縣城大變樣了。1997年重慶直轄后,四川省萬縣市變成了重慶市萬州區(qū),將要在庫區(qū)蓄水后被淹沒的下半城開始搬遷,新的移民小區(qū)樓高路寬。

        離搬遷截止期還有一年多,下半城一條老商業(yè)街貼出有關(guān)部門的公告,要求商戶們在半年內(nèi)搬遷到上半城一個企業(yè)新建的商貿(mào)市場。半年過去,沒人響應(yīng),有關(guān)部門也沒動靜。我去采訪,商戶們哂笑:有關(guān)部門屁眼不干凈,硬不起來。有關(guān)部門負(fù)責(zé)人說,出公告是“宏觀把握,合理引導(dǎo)”,為了讓商戶“早搬遷早受益”。

        我寫了一篇長稿子。主任看完一拍桌子:“好!”過一陣又說,總編也說好。第二天早晨見面,他垂頭喪氣:“稿子撤了。都發(fā)排了,宣傳部來了個電話?!?/p>

        2002年夏天,我從報社辭職,要去北京。我對媽媽說,我不想過一眼望到頭的日子。媽媽再次離婚已經(jīng)兩年了,為了離成,什么財產(chǎn)也沒要,一個人租房住。聽了我的話,她什么也沒說,給我五千塊:“拿去做路費吧。”

        爸爸對我說,男子漢是該出去闖闖。我在餞行宴上醉倒,幾個同事送我回家,他守著我醒來,笑笑:“急,又不好說他們,他們勸酒,也是好心?!?/p>

        我走了,留下爸媽,各自孤單,漸漸老去。

        初秋,爸爸寄來幾件我的厚衣服,隨附一信:

        天氣已涼,應(yīng)注意身體健康。有幾件衣沒有給你寄,若需要,再給你寄來。還需什么,我可再寄。外面社會復(fù)雜,應(yīng)注意。乘車時應(yīng)注意扒手,上下車及乘車應(yīng)注意安全。在生活上要注意營養(yǎng),注意休息。

        后來,爸爸在電話中告訴我,他一個朋友中了三星公司北京分公司“彩票贈送活動”二等獎。我說,這是騙局,莫信。他仍寄來一信:

        我已經(jīng)與北京豐臺區(qū)公證電話核對,此獎是真。領(lǐng)獎密碼編號……你收信后到……領(lǐng)該獎品。先不付任何錢,包括所得稅,領(lǐng)到獎品后再上稅。查看后來電話。

        我沒去,在電話里說他天真。他不說話。

        2003年秋天,我邀爸媽一起到北京玩。在長城上,我勸媽媽跟爸爸復(fù)合。媽媽說:“絕對不可能!我可以給他介紹對象?!?/p>

        后來,媽媽真的給爸爸介紹了對象。沒成。

        爸爸咯血的老毛病發(fā)作得頻繁了,身體越來越差。他唯一的兒子在千里之外,每年只回去一兩次。

        2008年夏天,爸爸又一次大咯血,住進(jìn)了醫(yī)院。

        我回去的那天晚上,一個瘦弱的男人從外面走道的加床轉(zhuǎn)進(jìn)爸爸的病房,那是一個兩人間。

        男人臉色蠟黃,按著肚子,哎喲哎喲地呻喚。我靠在椅子上望著他,覺得他像是要死過去。

        凌晨的時候,男人看了我?guī)籽?,有氣無力地說:“兄弟,麻煩你,幫我到外面去買箱牛奶吧?!彼o了我一百塊錢。我去醫(yī)院旁的小超市買了一箱牛奶,拎回來,把余錢給他,又撕開包裝,取了一盒牛奶遞給他。他說,謝謝!

        他按著肚子,用吸管吸了一陣,把一盒牛奶吸完了。我問他還要不,他說:“不了,好幾天沒吃飯,啥東西都吃不下,勉強(qiáng)喝點。”

        我問他是啥病,他說:“白血病。脾腫大了,疼得要命?!?/p>

        “你的家屬呢?”

        “在外地打工,沒給她說。”

        “你為啥不給她說?”

        “回來也沒用。她前不久也住院,沒路費回來?!?/p>

        “你可以請個陪護(hù)?!?/p>

        “哪來的錢喲!”

        沒有再說什么。那晚上我擔(dān)心爸爸,沒怎么睡,聽男人呻喚了一晚上。

        第二天,男人仍是呻喚,沒有吃飯,只喝了幾盒牛奶。又過了一天,情況才好點,疼得輕了些。

        男人告訴我,他叫李家清,家在渝鄂交界一個叫梨樹的地方,那個山鄉(xiāng)沒啥副業(yè),很多人都出去打工。打工掙點錢,就到山腳下蓋房。他家還在山上,還是土墻房。他那年四十三,三個孩子,最大的女孩子十六歲,和她媽媽一起在上海打工,另兩個孩子還小,在家讀書。

        李家清此前幾年在無錫打工,一個月能掙一千來塊。2007年檢查出白血病后,在無錫住了三個月院,花了六萬塊。錢是兄弟姊妹們湊的?;丶襾?,合作醫(yī)療只報了三千塊。2008年春節(jié)期間脾腫了,住院,又花了好幾千。

        這次住院,李家清找人借了兩千。

        李家清望著吊瓶說:“每天幾百,這兩千搞不了幾天就要搞完。搞完了,不管脾消沒消,回家去?!?/p>

        我說:“莫這么說,再想想辦法,治病要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空洞得很。

        李家清慢慢能吃一些東西了。有時我?guī)退ナ程觅I飯,不要他給錢。有兩次,他硬把錢塞給我。有時給他個水果,他接了。

        沒過幾天,護(hù)士催他去繳費。他準(zhǔn)備出院的時候,大女兒來了個電話。女兒要給他打錢,他不讓她打。說了半天,他才同意了。女兒給他打了一千塊。

        精神好點的時候,李家清跟我講他在無錫時的壯舉:他的侄兒也在那兒打工,被警察錯當(dāng)成小偷抓了,挨了打,膽子小不敢吱聲。他領(lǐng)著侄兒進(jìn)了派出所,據(jù)理力爭,甚至使點渾,最終讓侄兒拿到了幾千塊國家賠償金。

        李家清抱怨這里的醫(yī)生水平、態(tài)度都不行,沒有用對藥,把他的病越治越壞;抱怨他在老家找的那個中醫(yī)只會吹噓,每次去看病,開的草藥用背簍裝,吃了幾個月藥,屁用沒得。

        李家清說,出院后要去找鄉(xiāng)政府,要求補助點錢。他聽說鄉(xiāng)里有國家下?lián)艿奶乩翎t(yī)療救助資金,不過能領(lǐng)到錢的都是有關(guān)系的人。

        “憑啥?我去找他們鬧!”

        他盯著電視說:“這個社會爛透了!”

        后來,李家清的女兒又給他打了一千塊。這一千塊在兩天內(nèi)花光之后,他堅決要出院。

        我對他說:“你的脾還沒有完全消腫,還是再住兩天,好點再出去?!?/p>

        他說:“不住了,我這病,把老婆娃兒拖累苦了。唉,一下又死不了!”

        那兩天,他好幾次說,他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我說:“莫這么說,樂觀點就有奇跡。你老婆、你女兒,都不希望你說這種話?!?/p>

        他笑笑:“你是好人,肯定會添福添壽的。”

        李家清出院的時候,我剛好有點事要出去。出去之前,我從錢包里取出三百塊,捏在手里,猶豫了好一陣,到底沒有給他。

        回來時,看到李家清走出醫(yī)院的背影。他提著裝CT片的袋子,慢慢走著。

        慢慢走遠(yuǎn)。

        爸爸出院之前,我在醫(yī)院又見到了幺舅。

        幺舅在那邊的監(jiān)獄里呆了兩三年,因表現(xiàn)好減了刑。出來后,學(xué)了廚師,在那邊又干了幾年,回到萬州,娶妻生子,買了輛三輪車?yán)洝?007年,他過完生日的第二天,肝就疼了。到醫(yī)院檢查,是肝癌。做介入手術(shù)后,病情似有好轉(zhuǎn)。

        幺舅帶老婆來到了爸爸病房,看到我,笑笑。他說,最近身上好幾處疼,來找以前的主治醫(yī)生看看,順便來看看爸爸。

        我陪他們?nèi)フ抑髦吾t(yī)生。醫(yī)生把幺舅媽和我叫到一邊,低聲說,癌細(xì)胞已經(jīng)擴(kuò)散。

        送他們出醫(yī)院的路上,幺舅笑笑,說:“沒啥,醫(yī)生都喜歡把病情說得嚴(yán)重些。”

        回北京前,我拎了一箱牛奶去看幺舅。他看上去精神不錯,說他身體好些了還要開三輪車。他還惦記著別人找他幫忙的事。他笑瞇瞇地握著我的手說:“你下回回來,我們一起去楊河溪釣魚。”

        我說好。

        一個多月后,妹妹打來電話:幺舅去世了。病危時,他被親人們送回楊河溪,落氣之前,淚水長流。

        幺舅的墳在望天榜近崖處,地勢比外公的墳低一點,面朝長江。

        幺舅名叫馮仕平,享年三十七歲。

        2010年五一,爸爸七十大壽,回家的路,我特意選擇了先坐火車到宜昌,再坐慢船溯江而上。船過三峽,青山依舊,江水平靜。我用手機(jī)發(fā)了一條微博:“八年沒有坐慢船了。慢船行江上,用一個詞形容最貼切:漫漫。”

        以當(dāng)年起算的八年前,我離家赴京,先坐慢船下宜昌。彈指一揮間,路已漫漫。

        我想起當(dāng)年在時代巨變中拖家?guī)Э谧厝f縣的外公鄭鳴昌。船過三峽,他心底生出了怎樣的感慨?

        外婆潘景秀在2009年過世。媽媽和爸爸離婚后,因一些小事,她與外婆的關(guān)系緊張,母女間多年不來往。不過,外婆待我很好。小時候在外婆家,我喜歡在她身后看她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麻將牌,輕拍在桌上,喜歡看她戴上老花鏡在我的作業(yè)本上簽名,一筆一畫,四下寂然。

        外婆生命的最后兩年,媽媽和她住在一起照顧她。“那個時候,再大的氣也消了?!眿寢屨f。

        對于媽媽和外婆的和解,爸爸很欣慰:“母女之間有啥大不了的?”

        爸爸在2009年被檢查出肺癌。我瞞著他。他越來越消瘦,脾氣越來越壞,在病床上動不動就責(zé)罵請來的陪護(hù)。

        他經(jīng)常住院。出院后,住在老年公寓。他唯一的兒子在千里之外,每年只回去一兩次。

        老家的親戚們專程來為爸爸祝壽。爸爸對我說:“你莫忘了老家的人對我們的情義?!彼凸霉?、伯父上車時,爸爸一手抓一個,抓緊他們的手,不說話,淚流滿面。車開走了,我扶他回家,一路無話。

        2010年10月,爸爸沒精力在電話里說話說久了。我回了萬州,每天去老年公寓陪他,散淡聊天。我說,我還是覺得自己適合寫東西。他說,好。

        爸爸想吃柚子,讓我去樓下超市買,把錢硬塞給我。我曉得,他覺得自己這些年拖累了我,過意不去。我買回一個柚子,他吃了幾口就不吃了,說沒有另一個品種好吃。我沒有再下樓去買。

        10月28日凌晨五點,爸爸在電話里說:“又在咯血,快來!”我打的去老年公寓。他的房間,日光燈亮著。推開門,他面墻側(cè)臥,重重地呼氣。床前大半痰盂血,被單上血跡斑斑。我喊爸爸,他沒答應(yīng)。他眼睛大大睜著,瘦骨嶙峋的胸腔一起一伏,重重地呼氣。我把手放在他手上,我喊爸爸,他沒答應(yīng)。我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的彌留。我以為這是他咯完血后極度虛弱的表現(xiàn),想等他平復(fù)一下,再送他去醫(yī)院。我傻站在那里。我喊爸爸,他沒答應(yīng)。他重重地呼氣,眼睛大大睜著。我打了120。醫(yī)生來了,搶救。他的呼氣越來越弱。他的眼睛悄然閉上。醫(yī)生留下一張死亡通知單,走了。我跪在床前,握著他的手。手上的溫?zé)?,漸漸冷了。

        等來我,他沉默地告別。

        有時我想,如果他那時還能說話,他會和我說些什么?太多的話沒有說出來。太多的話無法說出來。也許,沉默是最好的告別方式。關(guān)于死,關(guān)于身后事,他生前從來不提。只有一次,和我說到媽媽,他說:“這回住院,萬一我走了,讓你媽來住家里的房子?!?

        爸爸的墓在公墓里的杜鵑園,面向沿江高速公路。那條路通向他出生的地方,通向我要走的路。

        我留在家里的所有的書和CD,還有我小時候的作文本,爸爸都存放得整整齊齊。

        整理爸爸的遺物時,找到好些年代久遠(yuǎn)的欠條,都是別人欠他的,金額從三五十到數(shù)百元不等。

        還找到一張寫滿字的紙——爸爸抄寫了我出的第一本書《真話》里的一段:

        2001年10月26日晚上,在山西晉中市榆次區(qū)烏金山鎮(zhèn)大峪口村發(fā)生了一起特大持槍惡性殺人致14人死亡案,9戶人家、8男6女被殺,3人重傷。殺人者是47歲的該村村民胡文海。

        2001年12月25日,胡文海被判死刑。法庭上,胡文海在最后陳述中說:“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為此,我不斷地努力去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自己從小時候起的性格就是仗義執(zhí)言,敢做敢為。村里的那些無權(quán)無勢的善良的村民和我和睦相處,有時,我就成了他們利益的代言人。然而,近年來,歷任村干部貪污行賄,欺壓百姓,村里的小煤礦等企業(yè)上繳的400余萬元被他們瓜分。四年來,我多次和村民向有關(guān)部門檢舉反映都石沉大海,一些官老爺給盡了我們冷漠與白眼,我去公安機(jī)關(guān)報案,那些‘只掙著人民工資的公務(wù)員開著30多萬元買的小車耀武揚威根本顧不上辦案,甚至和村干部相互勾結(jié)欺壓老百姓……我們到哪里去說理呢?誰又為我們做主呢?我只有以暴制暴了,我只能自己來維護(hù)老百姓的利益了!我不能讓這些蛀蟲們再欺壓人了……實際上我每年的收入都有四五萬,我完全可以不管這些事,但是,我不能,我的良心告訴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對此置之度外。我知道我將死去,如果我的死能夠引起官老爺們的注意,能夠查辦了那些貪官污吏,我將死而無憾,否則我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他們……”

        旁聽席上爆發(fā)出一陣掌聲,審判長急忙制止。

        離開萬州前,我去了屹立八十載的西山鐘樓。以前,我的家就在鐘樓腳下,我和它相伴二十多年。小時候,我仰望似乎伸到云里頭的鐘樓,覺得它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江水上漲后,鐘樓就在江邊,它似乎變矮了。以前家所在的地方,濱江公路穿越而過。

        江水浩蕩。

        鐘樓腳下的東方廣場,一群老頭老太太在唱紅歌,歌聲激昂。一時間,故人往事?lián)涿娑鴣?,我有些恍惚,差點沒聽到響起的鐘聲。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猜你喜歡
        外公外婆爸爸
        外婆
        黃河之聲(2022年3期)2022-06-21 06:27:10
        給外婆的一封信
        兒童時代(2021年4期)2021-06-09 06:22:04
        外婆
        文苑(2020年7期)2020-08-12 09:36:36
        外婆回來了
        我的外公
        外公做的門
        文苑(2018年19期)2018-11-09 01:30:28
        外公是個象棋迷
        我和爸爸
        中華家教(2017年2期)2017-03-01 16:29:25
        爸爸
        琴童(2016年12期)2017-01-16 11:15:38
        爸爸冷不冷
        37°女人(2016年7期)2016-07-07 18:58:11
        人人妻人人爽人人澡人人| 欧美人与动性xxxxx杂性| 无码精品人妻一区二区三区漫画| 亚洲午夜av久久久精品影院色戒| 亚洲av无码精品国产成人| 久久亚洲私人国产精品va| 老色鬼永久精品网站| 国内精品九九久久久精品| 久久久久久久98亚洲精品| 亚洲精品国产第一区二区尤物| 欧美末成年videos在线观看| 亚洲日韩图片专区小说专区| 久久久久久久久国内精品影视| 99热久久只有这里是精品| 日韩黄色大片免费网站| 精品一级一片内射播放| 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麻豆| 久久久久久九九99精品| 亚洲国产美女精品久久久| 亚洲av国产av综合av| 综合色天天久久| 40分钟永久免费又黄又粗| 亚洲一区二区三区高清视频| 日韩av在线不卡一区二区| 人妻精品在线手机观看| 国产美女做爰免费视频| 97在线观看| 高清无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吞精 | 国产黑色丝袜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91熟女高潮一曲区| 午夜视频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 青青草亚洲视频社区在线播放观看 | 久久亚洲国产成人精品v| 男女啪啪在线视频网站| 亚洲成在人线视av| 亚洲色欲色欲www在线观看| 欧美 日韩 国产 成人 在线观看| 久久久久久AV无码成人| 水蜜桃在线观看一区二区国产|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内射| 特级精品毛片免费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