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 威

從身體出發(fā)
——論徐曉的小說創(chuàng)作

文/徐 威

徐 威男，江西龍南人，1991年生，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2015級博士研究生，現(xiàn)居惠州。在《作品》 《詩刊》 《中國詩歌》 《詩選刊》 《星星·詩歌理論》 《當(dāng)代作家評論》 《當(dāng)代文壇》 《四川戲劇》 《創(chuàng)作與評論》等發(fā)表小說、詩歌、評論若干，著有詩集《夜行者》。

2017年3月，《作品》史無前例地刊發(fā)了它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請你抱緊我》。在《作品》微信公眾號推送的訪談中，小說的作者徐曉被貼上“90后”，“美女碩士”、“莫言同鄉(xiāng)”、“文學(xué)天才”等標(biāo)簽。從傳播學(xué)的角度來看，這些標(biāo)簽足夠吸引人眼球，也容易引發(fā)更廣泛的關(guān)注。從文學(xué)批評的立場出發(fā)，我則心生警惕——一者，文學(xué)批評始終以作品文本說話，而絕不是標(biāo)簽；二者，標(biāo)簽往往會將作家及其作品簡單化、片面化與符號化，迷信標(biāo)簽容易陷入“片面認知”的危險之中。避免“片面認知”的方法簡單而略顯笨拙，那就是盡可能地大量閱讀。于是，在集中閱讀了徐曉的長篇小說《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請你抱緊我》、詩集《局外人》及她的一批短篇小說、散文隨筆之后，我終于在紙上寫下我認為最重要的關(guān)鍵詞：身體。

一、身體：商品或確認自我存在的路徑

從古希臘柏拉圖對精神的欣賞與對身體的貶低，到中世紀(jì)哲學(xué)與宗教對身體的雙重壓制；從尼采將身體視作哲學(xué)的中心與主體，到弗洛伊德、梅洛·龐蒂、福柯等人的身體美學(xué)及身體文化研究，再到消費時代對身體的消費與再生產(chǎn)，可以發(fā)現(xiàn)，“身體”一直以來都是哲學(xué)、社會學(xué)、心理學(xué)與文學(xué)等眾多學(xué)科密切關(guān)注的重要對象。與此同時，“身體”還是小說家、詩人數(shù)千年來持續(xù)不斷在書寫的重要主題。在我的觀察與判斷中，“身體”同樣也是進入與理解徐曉小說的關(guān)鍵詞匯。

2014年，徐曉長篇小說《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發(fā)行。這部小說由短篇小說《你是個好女孩》擴寫而成，講述勤奮、自立的貧困女大學(xué)生香米逐步變?yōu)楸蝗税B(yǎng)的小三的故事。毫無疑問，徐曉寫下了一出悲劇。讀這部小說，容易讓人想起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同樣是出身貧寒，同樣是渴望借助教育改變自己的人生，他們美好的夢想最后同樣毀滅在強大的現(xiàn)實面前。與涂自強一樣，香米缺乏各式各樣的“資本”（經(jīng)濟資本、文化資本、象征資本、社會資本等）[1]，因而在生活中處境艱難；然而，相較于涂自強，年輕的香米又有著涂自強所不具備的“身體資本”，她的身體在一定情境中可迅速地轉(zhuǎn)化為經(jīng)濟收益。從這個角度出發(fā)，香米的身體在小說中已經(jīng)異化為用于交易的商品，成為了權(quán)力（經(jīng)濟）的消費對象：“香米悔恨自己怎么就這么輕易地把自己賣了呢？……無論怎樣，香米想賭一把，用自己唯一的資本——青春，賭一把?！盵2]事實上，香米對身體的發(fā)現(xiàn)，首先也是在它的商品屬性上的：“一千塊錢外加兩件衣服，讓他摸幾下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3]；其次才是身體自我的（生理的與女性意識的）：“她是那么享受他的吻和他的撫摸，她空置了二十年的身體被他盈滿了，她沉寂了二十年的身體被陳有勝喚醒了?！盵4]因而，香米之后的各種打扮：燙頭、畫眉、換裝等，實則都是對身體的包裝與升級，目的在于將“商品”進行保值與增值，以期獲得陳有勝對自己更多的關(guān)注與照顧。

與香米作為商品的身體不同，《請你抱緊我》里蘇雅將身體視作一種確認自我存在的途徑。故事開始之初，蘇雅的人生是茫然而虛無的，她完全沒法確認自我的價值與存在：“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從身邊匆匆走過，覺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清閑的一個人，她并不是無事可做，只是不知道下一步的人生會向何處發(fā)展，她曾迷茫過一段時間，也曾下定決心要考研，但又不知如何下手，因此就這樣順其自然地每天過著相同的日子。孤獨感像空氣一樣緊緊地包圍著她，壓迫她，啃噬她，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樣，蘇雅恨透了這種虛無的焦躁的狀態(tài)?！盵5]今時今日，青年人精神的焦慮、彷徨與無法擺脫的虛無感已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一種時代病。阿乙長篇小說《下面，我該干些什么》中，“他”殘忍地殺害自己的同學(xué)，精心策劃一場驚天大案，目的在于讓自己在警察鋪天蓋地的追捕中得到關(guān)注，于逃亡中體驗生命的充實與確認自我的存在：“唯有逃亡，我才能感受到生命的充實”[6]。徐曉筆下的蘇雅則借用身體，確切地說，是借助性愛來破除虛無并獲得活著的充實與前行的勇氣。如同柏拉圖將身體視作是精神的牢籠，蘇雅也將身體與精神視作是對立的二元，認為處女之身對自己而言是一種巨大的束縛：精神的苦悶完全在于身體未能得到解放。這是小說發(fā)展的邏輯起點，亦是故事推進的原始動力。為此，蘇雅大膽地約齊教授去開房，去挑戰(zhàn)禁忌，去破除自己的身體束縛，而后“取而代之的是充實，是前所未有的輕松”[7]。“他”與蘇雅都選擇了一種極端處境以確認自己的存在。如果說第一次開房做愛是讓精神在身體的解放中得以拯救，那么，蘇雅與齊教授之后多次的性愛則是讓蘇雅在禁忌之戀中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確立自己存在的位置。蘇雅借助身體的感官，在性愛中實實在在地、確定地認知到“這就是我”、“我就應(yīng)該這樣”。

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開篇便寫“我”在浴缸里割腕，在肉體的破裂與鮮血的流淌中得到快感與興奮：“從那之后，我就時不時地故意劃破胳膊，讓血淌出來，它們在我身體里一定憋壞了”[8]?！墩埬惚Ьo我》中秦小鹿因身體的缺陷而變得自卑、固執(zhí)與偏激，令她遭受了一段慘痛經(jīng)歷……顯而易見，徐曉對于身體有著令人驚奇的迷戀。那么，我們要追問的是：對于徐曉而言，身體意味著什么？為何她如此著力于書寫身體？在這種書寫背后，隱藏著什么？于我們而言，身體作為一個關(guān)鍵詞，是進入徐曉小說世界的旋梯之一；對徐曉來說，身體則像是一張巨大的畫板，她筆下的線條與色彩，她試圖建構(gòu)的世界，從這里出發(fā)也在這里扎根。徐曉在身體中認知、發(fā)現(xiàn)“自我”，種種意識覺醒與生長也是從身體內(nèi)部出發(fā)的。這種對身體，尤其是女性身體的發(fā)現(xiàn)與重視令徐曉的作品在90后小說中顯得獨具一格。

如果要試圖真正理解徐曉重視身體的原因，我們可以在她的人生經(jīng)歷中尋找線索——回到她的童年經(jīng)驗，因為“童年是人與世界建立關(guān)系的最初階段，在個體的經(jīng)驗積累中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童年，童年的記憶對一個人的個性、氣質(zhì)、思維方式等的形成和發(fā)展起著決定性作用?！盵9]徐曉的隨筆《隱痛的肉身》或許能夠給我們提供部分答案——童年時期的一次墜傷帶來的疤痕仍在，“對疼痛的感知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確地確認了自己在世間的存在”；班級里的早戀風(fēng)波令還是小女孩的她開始“為肉身的深不可測感到驚嘆和羞恥”；小學(xué)三年級，身體私處與自行車的碰撞所帶來的隱痛持續(xù)至今，“童年時期覆蓋在我身上的陰影注定伴隨我終生”；面對割腕的表姐，徐曉感慨“女人，太過柔弱的物種，當(dāng)我們委屈，憤怒，失望，我們想要摧毀什么東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我們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10]……凡此種種，可以看到，在童年時期徐曉對身體、對生殖器官、對性、對愛情都有著過早的認知與過于深刻的體驗。因為深刻，所以它們帶來的影響也更為深遠——而這，或許正是徐曉著力于書寫身體、反復(fù)借助身體來呈現(xiàn)她眼里世界的重要原因。然而，“身體不僅是肉體（這不過是生理性的肉體），它更是有靈魂、倫理和尊嚴(yán)的”[11]——如果僅僅將筆力局限于生理性的肉體之中，而忽視了身體的靈魂屬性，那極可能走入身體的肉體性泛濫寫作之中。那么，接下來需要探究的便是：徐曉作品中的身體書寫是否僅限于肉體（性）？是否呈現(xiàn)出身體的靈魂與倫理？如果有，那又是什么？

二、冒犯：性、禁忌及逐漸覺醒的女性意識

就內(nèi)容而言，徐曉的小說帶有一種冒犯性：對性大膽書寫、對禁忌之戀著力刻畫，對倫理秩序勇敢挑戰(zhàn)。《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2014）、《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2015）、《請你抱緊我》（2017），三部作品在主題上一脈相承，但書寫日益深入。“女大學(xué)生”、“包養(yǎng)”、“情婦”、“性愛”、“師生戀”、“潛規(guī)則”，凡此種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可能都已司空見慣；但當(dāng)它們一次又一次集中地出現(xiàn)在一個90后女作家的筆下，這又顯得獨特。從道德層面看，冒犯是不禮貌的行為；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領(lǐng)域，冒犯則可能是一種美好的品德，它意味著反抗、沖擊與突破——新的認知與新的經(jīng)驗往往在冒犯中產(chǎn)生。

《請你抱緊我》對性的書寫有時會令我想起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一部在世紀(jì)之交引發(fā)眾多關(guān)注與爭論的冒犯之作?！渡虾氊悺穼ι眢w、性、三角戀、頹廢、毒品、欲望等的大肆?xí)鴮懥钇涿暣笤?。然而在今日，即便《請你抱緊我》對性有著細膩而大膽的書寫，或者說，哪怕它再更大膽、露骨一些——它仍舊無法再得到相似的“待遇”。原因在于：隨著政治與文化對性的壓制與管控力度的日益減小，伴隨著媒介社會信息的廣泛而迅速傳播，性的神秘面紗在日常生活中逐步被揭開，性不再是令人聞之變色之物，突破禁忌所要付出的成本與承擔(dān)的后果也不再那么令人膽戰(zhàn)心驚。換而言之，那些曾經(jīng)被視作大膽、先鋒與禁忌之物，在今時今日已然變成了一種日常生活——“性成為公開的無所禁忌的普通生活，它既不丑陋，也無詩意；既不骯臟，也不圣潔。性的禁忌，以及根據(jù)這種禁忌而滋生的種種文化焦慮在最大限度上削弱了。性實踐，成為一個庸碌的行動，它唾手可得，用之即棄，沒有強大的事后效應(yīng)，它如此之單純、簡潔、平庸，如同身體的另一種需求——飲食——一樣毫無刺激，毫無懸念?！盵12]

在此種文化背景之下，我們再回到徐曉小說文本中，可以看到，單純的性書寫的冒犯之力并沒有我們想象中的那么尖銳、強大。相比較而言，徐曉作品在身份禁忌的打破上更具冒犯之力。譬如她筆下戀人，蘇雅與齊教授、“我”與“秦朝陽”最初都是師生關(guān)系。這令我想起她的詩歌《男人》：“你問我有男朋友沒/口吻嚴(yán)肅像我爸/我說沒有//你說為什么不找一個/語氣親切像我哥/我說沒有合適的//你說趕緊找一個吧/雙眼死死盯著我的胸/表情猥瑣像我男朋友//我說就你吧/你眉飛色舞 眼笑成一條縫/活脫像我兒子”[13]以徐曉看來，在女人面前，男人的身份是可以肆意轉(zhuǎn)換的，可以是爸爸、兄長也可以是男朋友、兒子；同理，在小說中，男人可以是老師，也可以是情人。因此，男女社會身份之間的差異并不構(gòu)成她筆下女性追求性與愛的阻礙，傳統(tǒng)社會倫理在徐曉筆下屢屢被冒犯被打破。

從身體（生理屬性）與精神（靈魂屬性）等多個層面為被包養(yǎng)的女大學(xué)生進行勇敢的“自辯”，其冒犯之力最令人印象深刻。在《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中，香米面對好友翟麗的指責(zé)，她反擊道：

“什么是道德？從古至今，它從來就沒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答案，多少人被它的假面具套得死死的，終身跨不出去半步？又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人滿嘴仁義禮智信，可是他們做的事情有一絲關(guān)乎道德么？至于你說我出賣身體賺錢，這有什么不對呢？有買就有賣，既然人家出錢了，我為什么不把身體交出去呢？這是雙方公平交易，是你情我愿的事，還有，你以為我們之間就沒有感情了嗎？”[14]

香米的反問翟麗無法反駁。這是香米的“自辯”，亦是一代女性對道德、金錢、情感的新的認知。香米被包養(yǎng)是因物質(zhì)（經(jīng)濟）的匱乏，所以其“自辯”更多地從道德與社會層面出發(fā)。相比較而言，蘇雅不缺錢，她在與齊教授、方昊的禁忌之戀中的“自辯”與“自我正名”更多是在精神層面展開的，是自我的、隱秘的、內(nèi)斂的，它更為確定也更為勇敢，更能體現(xiàn)出新一代女性（或者說90后女性）作為獨立的個體對婚姻、性與道德的理解。因而，蘇雅的“自辯”與香米截然不同：

“其實蘇雅心里是清楚的，她想戀愛了。確切地說，她想要性。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她想得都快發(fā)瘋了！”[15]

“她喜歡他們帶著那種片面的自以為是的有色眼鏡看她，對，我們就是非正常關(guān)系，你們能怎么著？你們還來拆散我們不成？”[16]

“她對他說，和他在一起，并不是為了圖他什么東西，她需要的不是物質(zhì)，更不是婚姻，她不要他為她負責(zé)，她不想讓他們的關(guān)系陷入一種庸俗的婚外情之中，她不愿成為世俗意義中的小三?！盵17]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一點點愛，你已經(jīng)給我了?！覀冞@是交易？是買賣？你以為我就那么下賤嗎？”[18]

“我們是不正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我是你的小三?！盵19]

完全忽略一切物質(zhì)層面的因素，蘇雅遵循身體與精神的呼喚，大膽直接地向老師、向有婦之夫索要性與愛，理直氣壯地將自己視作小三——這些書寫，顯然是對現(xiàn)有道德倫理秩序的一種冒犯。但是，正是在這冒犯中徐曉有力地彰顯出屬于這一代人的獨特女性意識。我們說女性意識，是指女性對自己作為女人的一種主體自覺意識，包括對自身作為女人的感受、體驗以及在這個客觀世界自身的價值、地位、作用等方面的認知。斯帕克斯認為：“女性意識就是女性對于自身作為與男性平等的主體存在的地位和價值的自覺意識。”[20]事實上，蘇雅對自我存在的發(fā)現(xiàn)與確認并非瞬間而成，而是在身體與他者的不斷碰撞中逐步覺醒的。在這，我們又必須回歸到最為關(guān)鍵的詞：身體。在蘇雅十二歲時，其女性意識的初次萌發(fā)是因為繼父酒后對她身體的侵犯：“仿佛一瞬間，蘇雅就長大了，她的性別意識的覺醒不是像大多數(shù)女孩那樣來自于初潮，而是來自一個男人的侵犯”[21]。在小說開頭，蘇雅對性的幻想與發(fā)瘋似的渴望，讓她徹徹底底認清自己是一個女人，需要性的女人；與齊教授的性愛，則讓蘇雅進一步地在焦慮、虛無狀態(tài)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確定自己的價值：“蘇雅在他的吻中一次次地認清了自己，發(fā)現(xiàn)了自己，重塑了自己，她就該是這樣的，她的身體就該是這樣被愛著的，她的靈魂就該是這樣解放的，她早就該是這樣的。”[22]

論述至此，我們清晰地看到，身體始終是徐曉小說的出發(fā)點。她的性書寫與身體書寫并不僅僅局限于肉體，它也涉及身體的靈魂屬性，呈現(xiàn)年輕女性的疼痛、羞感、勇氣與尊嚴(yán)。徐曉的寫作從身體出發(fā)，在身體中確認自我的存在；她用身體書寫不斷地去冒犯，并在冒犯中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三、抵達：從個體到群像，由校園到社會

我們接下來需要探究的問題是，徐曉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身體出發(fā)，它試圖抵達何處？

我以為，詩歌往往將個人的體驗極度濃縮，在象征與隱喻中袒露時代的核心秘密?！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顧城用短短兩句詩，在黑暗與光明的辯證中傳達他對時代的觀察。與詩歌一樣，小說也始終觀照我們的時代。不同的是，小說對時代、社會的觀照不是濃縮的、象征的，恰恰相反，它是具體的、繁雜的、不斷向外擴散的。也就是說，小說必須在具體的描繪、具體的人、具體的事件中，才能飽滿地展現(xiàn)出它的力量。為了把這些“具體”寫得傳神，小說家需要積累生活的、創(chuàng)作的、思想的等各種經(jīng)驗——而最好莫過于書寫自己熟悉的生活。

1992年出生的徐曉目前仍身處校園，她對高校生活有著極為熟悉的體驗，因而她筆下的故事往往發(fā)生在高校里，人物也大多是身處高校的女大學(xué)生。從創(chuàng)作的角度說，她的選擇是穩(wěn)妥而機智的。然而，我們也看到，她的文字書寫校園生活但卻并不囿于校園生活，其鋒芒始終是指向整個社會的——將身體作為切入點與出發(fā)點，徐曉對自己最為熟悉的生活與人物進行刻畫與書寫，傳達她對今日女性及今日現(xiàn)實的個人洞見。譬如，秦小鹿以裸照為抵押在借貸寶借高利債，最后被逼得走投無路——這是近兩年來確確實實發(fā)生在我們身邊的新聞，徐曉將其納入到自己的故事里，呈現(xiàn)出當(dāng)前校園生活的真實一角。

徐曉緊緊抓住“包養(yǎng)”這一社會癥候，在這一方天地里努力挖掘當(dāng)代女性的多樣性與復(fù)雜性。從香米到蘇雅，我們看到了一個因經(jīng)濟艱難而走上被包養(yǎng)道路的女大學(xué)生，也看到一個追求精神自由的、大膽?yīng)毩⒌默F(xiàn)代女性。香米也好，蘇雅也好，她們是活靈活現(xiàn)的“這一個”，但顯然，她們并不是這個社會中唯一的那一個。在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還有許許多多的與香米、蘇雅相似之人。正是在這里，我們隱約可以看到徐曉的文學(xué)抱負——她試圖在這些個人形象的塑造中為當(dāng)代女性青年畫像。弗洛伊德認為“我們的文化是建立在克制本能欲望的基礎(chǔ)之上的”[23]，徐曉對現(xiàn)代社會文明的書寫與批判，從女性的身體出發(fā)，從這些被克制的本能與欲望中出發(fā)。最終，鮮明的個性與鋒芒在此生成——從個體到群像，由校園到社會，徐曉努力將那些在道德與文明中被壓抑、被克制、被剝奪的現(xiàn)代體驗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

作為90后，徐曉的作品從身體出發(fā)，關(guān)注當(dāng)下年輕女性隱秘的意識轉(zhuǎn)變，其書寫充滿冒犯鋒芒，在90后作家群體中顯得獨樹一幟。徐曉有對現(xiàn)實的密切關(guān)注，亦有敏感細膩而又大膽?yīng)毺氐难哉f。她有敏銳的洞察力，目前著力書寫的題材亦大有深入挖掘的空間。我們都還在探索、前行的路上，徐曉的小說創(chuàng)作因而也更值得我們期待。

注釋：

[1]【法】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shù)》，包亞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9-211頁。

[2]徐曉：《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8頁。

[3]徐曉：《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31頁。

[4]徐曉：《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88頁。

[5]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76頁。

[6]阿乙：《下面，我該干些什么》，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77頁。

[7]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91頁。

[8]徐曉：《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西部》，2015年第12期。

[9]洪治綱：《“文學(xué)與記憶”學(xué)術(shù)研討會綜述》，《文學(xué)評論》，2010 年第2 期。

[10]徐曉：《隱痛的肉身》，《作品》，2016年第10期。

[11]謝有順：《文學(xué)身體學(xué)》，見汪民安主編：《身體的文化政治學(xué)》，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第208頁。

[12]汪民安：《身體、空間與后現(xiàn)代性》，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2頁。

[13]徐曉：《局外人》，卓爾書店，2014年版，第2頁。

[14]徐曉：《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166頁。

[15]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74頁。

[16]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97頁。

[17]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126頁。

[18]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153頁。

[19]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155頁。

[20]王春榮：《新女性文學(xué)論綱》，沈陽：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頁。

[21]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83頁。

[22]徐曉：《請你抱緊我》，《作品》，2017年第3期，第105頁。

[23]【奧】弗洛伊德：《性學(xué)三論》，徐胤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97頁。

（責(zé)編：周朝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