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 晨
1
這一年我高三。教室被換到了食堂的上面。老師笑著說,這樣你們吃飯就方便多了。言下之意是,高三了,你們除了讀書就是吃飯,除了教室就是食堂,哪兒都別想去。
一些女生把長頭發(fā)給剪了,很多男生剃成了最普通的平頭。
教室后面張貼了倒計時表,每天第一個到教室的同學就會撕去一頁。時常看到有同學對著倒計時表唉聲嘆氣,像以前讀過的寓言一樣,悲觀者說“唉,怎么只有××天了啊”,樂觀者說“還有××天呢”。
時??吹接信季砼吭谧雷由贤低档乜蓿?也會有男生憤懣地拍著桌子,說著“我真的受不了了”之類的話。
生活變成了一只鐘擺,整日單調地在學校和家之間來回擺動。
Shirly坐在我后面,是一個長得很好看、聲音很好聽的女生。課間的時候,她常常在我的背上寫字讓我猜。
她說:我剛才寫的是什么?
我說:媽。
她咯咯地大笑起來,然后說:乖兒子。我也背對著她笑。
大概都是準備考藝術的孩子,所以話題會特別多。她常常向我炫耀認識多少上戲播音系的學姐,認識多少北電表演系的帥哥,也經常問我:你說我考北電的播音系有希望嗎?
若我說有,她會非常高興,甚至會拍著桌子喊:陳晨你真是我的知音。
而對她這樣的行為,我竟然沒有感到絲毫的厭惡。相反,這仿佛就是我喜歡的真實。
Shirly經常在課間拿出某首詩大聲朗讀。她朗誦詩,感情很豐富,普通話也很標準,翹舌音和平舌音分得很清楚,絲毫沒有南方人的口音。但也有埋頭苦讀的同學會憤懣地朝她看,然后低聲地嘀咕著什么。而這些,Shirly是絲毫不在乎的。
我時常是聽到了Shirly的大聲朗讀才知道已經下課了,然后從昏睡中醒來,抬起已經發(fā)麻的雙手,睜開干澀的眼睛。
2
班里的同學越來越少,考美術的幾個同學從這個學期開始就沒有來過,還有放棄高考繼承家業(yè)的……
葛在高二的時候就去了溫哥華,過著九點上學、三點放學的舒坦日子,常常在我們奮戰(zhàn)得頭昏眼花的時候發(fā)來短信告訴我們,明天要和亞裔的同學開party,或者萬圣節(jié)放半天假去瘋狂。
每天必發(fā)的是一張英語綜合卷和一張語文的字形辨析卷。常常有好幾百個成語讓你改錯別字。我只是不明白高考語文只有一道選擇題是改錯別字和字音,況且只是選擇題,就算你改了成千上萬的錯別字都不一定能押到考題,況且它僅值四分。
但我知道,這于我而言不值錢的四分,對很多人來說是拼命也要去爭取的東西。
那天晚上,我突然對安東尼說:我想離開杭州,不想在這里了。他說,那來墨爾本玩吧。
突然又想起了那年的夏天。那段日子,自己用剛拿到不到兩個月的身份證辦著各種手續(xù):住旅社、買車票、辦簽證……那個夏天,是屬于行走的。
于是打開電腦翻那個夏天拍的照片。一張又一張地按過去,大多數(shù)的照片沒有我,唯一有自己的一張照片,是在越南的下龍灣。
在下龍灣的船上,一個美國大胡子,在他要下船的時候,說要給我拍一張照片。自己有些膽怯地朝他搖搖頭。他說,沒關系,每一個在旅行中結識的人,他都要給對方拍一張照片。
猶豫了一會兒,我后來還是對著他笨重的尼康單反機,做了一個笑臉。
3個月后收到了他發(fā)來的郵件,附件里有那張照片。他說他在Boston,很懷念在Vietnam的日子,也很懷念那個給他講Chinese films的中國男孩子。
照片里的我笑容有些僵硬,穿著黑白條紋的襯衫,皮膚被越南的猛烈陽光曬得有些發(fā)黑。
突然感覺照片里的那個人,離自己很遠。
3
數(shù)學課的時候,我常常掰一塊爸爸從俄羅斯帶回來的大塊黑巧克力塞進嘴里,然后抬起左手,把藏著耳機的袖子貼在耳朵上,右手則裝模作樣地拿著一支筆。
時常被老師點到名都沒聽到。每次倉皇地站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同桌總是迅速地把他的參考書給我,然后小聲地告訴我答案在哪個角落。
回答完這些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的問題后,老師總會做出一個欣慰的表情。不知道為什么,我卻很難過。
坐在前面的那個女生,在上文史課的時候,會拿出一只MP3放在桌子上。后來才知道,她是在錄音。她十分得意地對我說,她把老師的每堂課都錄了下來,然后在晚上的時候聽。這樣,就像聽了兩次課。即使在睡覺的時候,她也會塞著耳機。
她說,肉體雖然是睡著了,但是大腦和思維并沒有睡著,所以,即使在睡著的狀態(tài)下聽錄音,也是有好處的,就像把那些知識用針活生生地打到腦子里一樣。
我常常聽得毛骨悚然,也常常聽人說那個女生又情緒失控,在廁所里哭著給家長打電話說要回家。
所有的惶恐和不安,都是因為一串串冰冷的數(shù)字。我常常想,這樣,有意義嗎?
高三就像一個幽深的泥沼,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陷進深淵。我以為我可以掙脫出來,我以為我可以逃離這個俗氣的世界。
4
那日,逃掉了整個下午的課,去畫室看凌。
轉了三趟車到了玉皇山。畫室在玉皇山的山腰上。在山下等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等到上山的車,于是徒步上山。由于下雨,路上很泥濘。
我忘記了這個城市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下雨的。似乎從這個冬天剛剛開始,就開始了漫長的雨季。似乎在每個冬天來臨的時候,都會下好長一段時間沒有重量的冷雨。
一連十多天,甚至是一個月,整個城市像是被浸泡在雨水里,漸漸發(fā)霉腐朽。
即使是撐著傘,潮濕的空氣也能打濕眼眶。分不清到底是眼淚還是水汽。
凌的美術專業(yè)考試已經到了沖刺階段。畫室的學員從早上六點一直要練習到晚上十點才能收工。
畫室里很安靜,沒有人閑聊,也沒有放音樂。20多個學員從不同的角度對著打著燈光的大衛(wèi)像緊張又仔細地練習著。我不忍心進去打擾他們,于是站在畫室外面等。
向遠處看,能看到大半個西湖。有薄霧縈繞在安靜的湖面上,遠處是灰蒙蒙的石頭森林,燈火在煙雨中忽明忽滅。
而那片界限模糊的湖,像是在睡夢中。
畫室打鈴。學員們疲倦地伸著懶腰走了出來。凌看到了我,有些驚訝,走到我身邊,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笑著對我說:你這般混混的樣子怎么像個文學青年。
我覺得很苦惱。他依舊用像安撫孩子的方式,笑著拍拍我的肩。
和他們一起吃飯,飯菜依舊是從山下的小餐館送上來的,菜色和以前是差不多的。番茄炒蛋、酸菜魚、紅燒雞塊,依舊能被男生們一搶而光。畫室的學員們都很善良,把很多菜都留給我吃,還往我碗里夾菜。特別是班長,讓我晚上留宿在這里,說可以把他的床留給我,他可以和別的室友擠一張床。
餐桌上多了好多陌生的面孔,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已經不在了。又猛然間想起某張已經消失的臉,胸口漸漸發(fā)悶。想起她在離開畫室后給我寄的最后一張明信片,她只在上面寫了一句話:夢想,就是永遠不會實現(xiàn)的東西。
一頓熱熱鬧鬧的晚飯過后,走到走廊上,凌問我,為什么會突然想到到畫室來。
我說,受不了班里的那種氣氛,一上課我就想吐,簡直就是在那里耗費生命。
他小聲地笑了起來,然后突然間嚴肅起來,對我說,不管怎么樣,都得堅持下來吧。
他又說,現(xiàn)在經常有美院的學生到山上來寫生。每次看到他們,都會對自己說,這樣的生活,以后一定要是自己的。
凌總是這樣堅定,對于未來絲毫沒有過懷疑。
又與他談及很多學員離開的事情。他說,很多人都放棄了,或者去了更好的畫室,但來了很多外省的。最遠的那個同學,從石家莊來。因為有地方口音,常常被別的班的人嗤笑,漸漸自閉,也不和別人交流了,除了畫畫就是睡覺。
還有旁邊油畫班的一個男生,因為天生有聽力障礙,要戴擴大八倍的助聽器。他的畫奇怪而且詭異,是抽象風格。常常有男生欺負他,冬天水冷,都叫他去洗顏料盤,把他當奴隸一般使喚。每次同學聚在一起,把他當作笑料談資。他聽不清楚,還以為是什么笑話,跟著他們一起傻笑。
他又說到班長。時常在深夜里,能聽到從班長的被窩里傳出的沉悶的抽泣聲。凌說他是想家了。他家在江西,家里人把祖?zhèn)鞯膬蓧K宅基地賣了供他到杭州學畫……
凌說,每個人都在艱難但勇敢地堅持下去,你也一定要這樣。
我別過頭,看到了那片湖。
5
又想起最近的那次與父母的爭吵。他們讓我考政法大學,父親說只要我考到三本就一定會托人把我弄進最熱門的金融系,我?guī)缀跏菦]有猶豫地拒絕他們。就這樣,我們吵了起來。
深夜,突然醒來,猛然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自己的床頭。
驚恐又疑惑地問她:大半夜的坐在這里干什么?
卻聽到了媽媽微弱的抽泣聲,她說:我們……只是擔心你,想讓你以后好過些。
看到媽媽在黑暗里微微顫抖的身體,我把頭埋進被子里,眼淚毫無防備地掉了下來。
我開始在上數(shù)學課的時候左手按著本子,右手拿著筆嘩嘩地寫;我開始把抽屜里的CD都塞進書包拿回家,把新買的數(shù)學習題集放到里面;我開始跑辦公室,拿著習題本像以前那些自己不屑一顧的好學生一樣問著卡住的習題。
我告訴媽媽,我說自己想通了,但懇求他們給我最后一個選擇的余地,讓我考藝術類大學。如果沒考上,一定努力學習然后考政法大學。我終于看到了他們臉上欣慰的表情。
12月29日,是藝術生報名的日子。
我在“藝兼文”的那個方框上打了一個很深的鉤。
然后轉過頭問Shirly,你也一定報了藝術類吧?她點點頭,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像這個城市的湖。
6
我開始做最后的努力。在九點五十分晚自修結束后,依然留在教室里,拿出厚厚的《電影藝術》放在腿上,低著頭讀起來。
和我在一起的,還有Shirly。
她會對著教室后面的黑板大聲地朗誦播音主持專業(yè)初試要朗誦的詩歌,一遍又一遍。悅耳的聲音在黑暗中變成回聲,在教室里回蕩。她每天要練到回寢室都說不出話來為止。
我時常在她疲憊至極的時候,幫她沖一杯熱奶茶,然后告訴她,請一定堅持下去。我們一定可以的。每次都能看到她堅定地點頭。
那日晚上練習到十一點半,我和她一起關好門下樓,剛走到樓梯口,走廊上的燈啪啦一下全部滅了。
突如其來的黑暗中,Shirly驚恐地抓住了我的手,越抓越緊,沒有再松開。
我惶恐地問她怎么回事。
她松開了手,然后蹲下來,坐在了臺階上。伸出手,卻觸碰到了她臉上滾燙的淚。
她說:其實我根本沒有報藝術類。我媽不可能會讓我去讀在他們眼里沒出路的藝術類大學。
我感覺自己也有液體要從眼睛里流出來了,然后慢慢抬起手揉向眼眶。
黑暗里沉睡著無數(shù)透明而閃亮的湖泊,那是我們無限純凈的眼,那是我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