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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雀春秋圖

        2017-12-01 01:18:15許銘君
        湛江文學 2017年10期
        關鍵詞:劉兵安邦麻雀

        ※ 許銘君

        麻雀春秋圖

        ※ 許銘君

        引子

        宋建設是突然開始畫畫的,突然得很,就像一個文化人酒后無德當街撒尿那樣突然。具體點兒說,他是從兩年前才開始畫畫的,再具體地說,他,只畫麻雀,這種很不起眼的小菜鳥。

        至于宋建設為什么畫畫,為什么只畫麻雀,那當然是有原因的。

        第一章 秋

        成千上萬只的麻雀聚在黃葉稀疏的楊樹林子里,爭先恐后地嘰喳著撲楞著,喧鬧之勢,讓宋建設想到了三十多年前生產隊里那些發(fā)情的驢馬牛,在仰脖兒踏踢嘶嚎。

        一陣涼透的秋風突然掃來,混著農藥和焚燒秸稈的沖味兒。宋建設一陣心煩,彎腰拾起一個還剩著半瓶水的飲料瓶子,用力甩進了樹林——呯地一聲響,林子一靜,接著轟地一聲,之后,楊樹林便徹底回歸安靜。

        看著千萬只麻雀驚惶失措從自己頭頂集體出逃的樣子,宋建設不禁快意地歪嘴笑了一下——是的,麻雀,一直是一種讓他情感復雜的東西,這種感覺,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有多少年了。

        宋建設走到鎮(zhèn)子上的小隅首時,天已是對臉看不清人了。就在這時,西面百十步遠的小禺首突然傳來格外清晰吵鬧聲,毫無前奏,就像兩口子吵架,先摔碗后開腔一樣。是兩個男人在吵,很激烈,其中一個聲音更高,很沖——

        “老家伙,你再神經也沒用,我要一直扒,從小禺首一直扒到大禺首,一直扒到你們家!“

        “扒吧扒吧,扒到你們祖墳才好!你啥時候扒街我啥時候告你!”

        宋建設聽出來了,那個罵人的,是新街村的村支書李猛,而那個氣勢逼人聲稱要告狀的,是自己的對門鄰居,他的小學語文老師鄭安邦。

        這兩年,縣里所有的鎮(zhèn)子上都跟瘋了一樣,都像猛牛犁地一樣開街開街開街。從今年開始,皇過集也開始開街了,一下手就在小禺首的十字街口。因為這個十字路口,南通縣城,北通山東,西通市里,東通安徽,做生意的都集中在這一疙瘩了,開街建房,特別是門面房,最好賣,當然也能賺大錢。但因為城里來的開發(fā)商賠給村民的價兒太低,皇過集的開發(fā)很不順,月把也沒扒幾間房。開發(fā)商最后就和李猛摽在一起扒,管你同意不同意,一律硬扒。對于釘子戶,他們有的是孬法,從城里拉來一車真真假假的艾滋病人,朝釘子戶家堂屋一坐,連罵帶尿,沒人敢招架,連派出所的也只能給他們說好的。

        但退休老教師鄭安邦人老骨頭硬不吃這一套,管上了這個閑事,只要李猛他們一扒,他就站出來,整天和李猛這幫子人對罵。

        對罵聲依然高一聲低一聲地在黑夜里沖撞著。這個犟老頭兒啊。宋建設感慨著,快步回家。宋建設的家在大禺首,是一個破落老院子,位于大隅首最凸顯的地方,離小禺首也就少半里遠?;蔬^集在這個縣小有名氣,它出名就是因為大禺首:聽老輩人說,當年皇過集另有名字,但是東漢皇帝劉秀當年造反時打這里經過,并住了一晚上,這里就改叫皇過集了。而當年劉秀睡過的地方,正是皇過集的大禺首。關于大禺首,比皇過集更出名,因為它有一個神奇之處,只要到了夏天就會呈現(xiàn),引人嘖嘖稀奇。解放后,皇過集的中心從當年的大禺首挪到了小禺首,就因為在小禺首的位置通了一條官路,直接連著縣城。這么些年過來,小禺首就成了皇過集的中心,大禺首,便日益敗落成了貧困戶和老人的集中地。而當年宋建設的爹堅持不從大禺首挪到小禺首,他說他們家的風水最好,堂屋后面的那片空是,正是當年皇帝劉秀睡過的地方,不然他兒子宋建設也成不了皇過集的第一個大學生。但宋建設從來沒這樣認為過。

        宋建設回到家,拉著電燈一看,桌子上的手機上已經堆了五個未接電話,都是他老婆桂英打的。宋建設苦笑了一下:桂英給他電話沒二事,明天是周六,她肯定又是催他回縣城幫她看攤子賣衣服的。宋建設不會回去的,他不喜歡做生意,更不喜歡縣城里做生意的大市場,太亂太鬧。他就想在縣城教完課回到鎮(zhèn)子上的老家,走走看看,畫畫麻雀。這件事也是他和老婆之間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就像一個陽萎的男人和一個陰盛的妻子之間永遠無法調和的矛盾一樣。

        宋建設的目光落在畫筆上,心一下子就靜成了一塊無煙的柳木炭,糊呼呼的眼神也一下子透亮起來,他哈腰從桌子底下拽出一瓶本地白酒,開蓋仰脖灌了幾大口,接著鋪好氈布,擺開顏料,打算再畫一幅麻雀圖。在飽醮了赭紅色顏料的畫筆點上米白的宣紙的一瞬間,宋建設忽又狠狠地罵了一句:“你們這幫混蛋!”

        宋建設罵的“你們”,聽起來是指很多人,其實指的只是同學會里的同學。他當然可以罵他的這些老同學。宋建設這幫子同學有個同學會,一共十五個人,都是上初、高中時對脾味兒的,不管性格內向還是外向,反正這十五個人聚在一起,做好事的話可以集體給災區(qū)捐個款,做壞事的話,可以集體洗個頭按個摩,小范圍的話,誰和誰一起嫖個女人也不是沒有——但宋建設絕對沒干過這種爛事。

        在宋建設眼里,同學這種東西,很像甘蔗:小學的同學太嫩,不懂珍惜情份,沒啥糖分,相當于甘蔗的梢子;大學同學,已經有些世故,真情很難滲入,相當于甘蔗的根兒,硬;只有初中和高中的同學,又純情又懂情,當然也就是甘蔗的當中幾節(jié),又甜又脆好下嘴,處起來真他媽的爽。所以,宋建設的這幫子同學,不管是狗脾氣還是驢脾氣,大家只要坐在一坨兒,酒都能隨便喝,話都能隨便說,連放個屁都可以提臀憋氣,以便努得更響,以換來大家的指點和笑罵,甚至劈頭蓋臉的追打。而宋建設之所以現(xiàn)在罵他們,是因為,正是這幫子最親最近的人,把他的畫家夢踩了個粉粉碎,就像小時候一腳把一個白瓤子瓜娃踩碎那樣快意而準確。

        事兒的起因,都在劉兵身上,就是中秋節(jié)前才戳出來的。

        在同學會中,宋建設和劉兵宋的關系最鐵。劉兵是縣國土局監(jiān)察科科長,是十五人同學會里唯一的正科級干部,這幾年違規(guī)占地蓋房的越來越多,他更是紅成了一串紫葡萄。但宋建設從來不尿他這一壺:這一是因為宋建設知道他從小到大干過多少件賤事,二是因為劉兵欠宋建設的太多。劉兵和宋建設都是皇過集的,兩家是挨墻鄰居。劉兵從小痞得很,在他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回,他把校長剛洗好的紅秋褲綁到繩子上,然后拉到旗桿的頂兒上,當成國旗飄了大半天。要不是宋建設出面,校長就是開除他一百回都不能解恨。最后,宋建設說是他出的騷主意,劉兵這才躲過一劫——校長是宋建設的親舅,跺了宋建設幾腳這事就算完了。等到上初中的時候,劉兵硬拉著宋建設去偷西瓜,被偷的那家正好和劉兵家有仇氣,要不是宋建設出面說是自己偷的,兩家非血拼一場不可,出人命都是有可能的。就憑這兩件事,劉兵真的感激他終生。

        后來,劉兵初中畢業(yè)后考了個中師,先是當小學老師,因為文筆好,被挖進了鄉(xiāng)政府當文書,后來又進了縣委宣傳部,再后來又進了土地局,一路升遷,直至監(jiān)察科科長。而宋建設雖然從小喜歡畫畫,想考美院,但因為他爹的干涉,最終他只能別別楞楞地考了一所師范大學——成為皇過集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宋建設分到皇過集中學當語文老師。十年前,他老婆桂英一心想當個城里人,就偷偷找到劉兵幫忙,把宋建設調到了縣城的一中,繼續(xù)當語文老師,桂英則在城里租了門面賣起了服裝。

        這些年,樓房越高,縣城越大,宋建設越煩。三年前他爹一死,一到周末,他就開始時不時地騎著電動車回鎮(zhèn)子上的老家去住,桂英直罵他是個天生的土鱉門里猴。宋建設不管這些,樂得和鄭老師亂噴一笆斗,再畫畫麻雀自賞,心里就會好受不少。

        宋建設對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正勉勉強強地滿意,個把月前,劉兵突然找到他,拍桌子打板凳地要求他立馬兒抖起狗精神,給他好好畫幾幅畫,說他要送給他們的局長,他想混個副局長啥的干干。原來,劉兵的局長據(jù)說是送錢一律不要,只喜歡收藏書畫,還特別喜歡收藏當代畫家的字畫,說這樣的升值空間大。有名的當代畫家的畫可不是劉兵能買得起的,一動就三十萬五十萬的,劉兵于是就想讓宋建設先畫幾幅,先送過去探探路再講。

        本來宋建設畫麻雀純屬自娛自樂,從沒打算送畫或賣畫,但劉兵一張嘴,他埋在心底的多年雄心立馬就像聽到母驢叫的公驢的耳朵,撲楞一下就挺了,便擠出所有的業(yè)余時間,用了四十多天的時間,給劉兵畫了“春夏秋冬”一套,四張麻雀圖,絕對是精心打造。

        劉兵可不傻,可沒拿著這畫畫直接送給局長,而是帶著好煙好酒和宋建設的畫,經人介紹,找到了本縣的專業(yè)畫家,在全市享有盛譽的畫麻雀的大師——省級國畫會員陳揚陳大師。

        聽完劉兵介紹完情況,陳揚笑了,連宋建設的畫幅都沒打開,用很沉痛的語氣說,藝術是誰想碰就能碰的嗎?像他這種從來沒有繪畫基礎的人,上來就畫麻雀,以為麻雀好欺負嗎?錯,麻雀看著俗,畫起來更難啊。就算他有天賦,剛畫兩年麻雀也神不到哪里去,能對得起宣紙的價錢就不錯了。陳大師說完,鋪紙潑墨,一群麻雀頓時躍然于紙上,竹間梅隙,或?;蝻w,情趣盎然。劉兵贊嘆不已。最后,陳大師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以一萬低價把那張五平方尺的麻雀圖賣給了劉兵。

        劉兵把這幅麻雀圖送給局長,局長嘆了一口氣,把畫收下,之后才說,他已經有陳大師三張麻雀圖了。劉兵心里這個酸啊。

        沒幾天,快過中秋節(jié)了,同學聚會,劉兵一聲號令,十五個同學全到。

        要說同學聚會,宋建設一想起來就窩火。十年前同學會剛成立時,大家一致推選他當會長。那是他剛進縣城的第一年。他在同學中間是出了名的大方,能吃虧,他就像一頭牛,吃的是自己地里的莊稼,卻愿意把屎拉到別人地里肥莊稼。同學會最初是一年一人一百塊錢,花到紅白事上。哪個同學要是在外地沒回來,他都是把錢替人家墊上。人家還他他就接住,不還他也不吭。

        這幾年,也不知道為啥,他和領導關系很僵,和老婆關系很僵,和同事關系很僵,甚至和同學會里的老同學關系也開始僵起來了,其中一個最明顯的特征是,原定的一年兩次的中秋節(jié)和春節(jié)同學聚會,他出面通知大家參加時,越來越難湊齊了,有時甚至會差到一半以上。于是,他主動辭職,幾經交疊,會長一職變成了劉兵,這此時的聚會來人便格外地齊了,甚至,還有新入會的同學爭著加入。這讓宋建設難過又難堪,如新婚之夜被新郎冷落的新娘。

        同學會上,劉兵逮住宋建設一頓腌臜,說宋建設差點兒沒毀了他的前程。同學們追問咋回事,劉兵就把宋建設畫的麻雀圖被陳大師徹底否定的事說了。這幫同學酒后的舌頭馬上變成了毒刺,照著宋建設就是一通亂扎。有的說,麻雀本身就是種賤鳥,再畫還能變成鳳凰啊,你宋建設一開始畫就畫錯鳥了,你要畫個雄鷹圖啊啥的,多好?畫個雞也比這強啊,象征著大吉大利。有的同學笑罵說,和尚可以半路出家,這畫畫可不是簡單的事,你宋建設壓根兒就不該裝這份雅B;最后,李河東敲了一下菜盤子,開始總結他的看法。李河東也是皇過集人,高中畢業(yè),和宋建設也是好得沒法兒治。他這會兒在皇過集街上弄了三大間門面房,主要賣平板玻璃,沒少賺錢。李河東說,建設,我上你那破院子里找你玩,碰見過你畫麻雀,我就感覺吧,你畫的麻雀都是單個的,要么縮在樹枝上,要么蹲在電線上,不是孤獨,就是悲傷,看著就作心,誰愿意看誰愿意買誰愿意掛啊?

        宋建設嘿嘿一笑,仰脖干了一杯酒,啥也沒說。其實,也不知道咋回事,他就覺得單個的麻雀就像個好人,他就喜歡,而成群的麻雀就像是一群人在干壞事,他就煩。

        劉兵照李河東屁股上猛拍了一下,你說得對,你看人家陳大師畫的麻雀圖,哪個不是成群的麻雀相互照應著飛???那多和諧???你有空應該好好拜陳大師為師,說不定還真能進步呢。

        宋建設嗬嗬一笑,又仰脖干了一杯酒,瞪著紅眼珠子說,我畫麻雀純粹是個人愛好,我又不圖掙錢,就是個喜歡,你們都不同意???

        劉兵看宋建設情緒不對,就說,你畫畫肯定是個人行為,我們肯定同意,但你畫的畫沒人認沒人買,還有啥意義?你都四十露頭了,還不趕緊混個副校長教導主任的干干?我聽說你和同事的關系挺緊張的

        宋建設哈哈大笑,又干了一杯酒,但啥也沒說。不管咋說,他就是要畫麻雀,因為,他畫麻雀是有原因的。

        這次聚會,老同學們的議論對宋建設的打擊簡直是致命的,他從此就經常一個人喝悶酒,咚咚半斤,然后就開始畫麻雀,一直畫到突嚕到地上為止。有時候他也會走出鎮(zhèn)子找麻雀,找到之后就傻子看天一樣觀察再觀察,直到它或它們飛走。

        而在此之前,宋建設是從不一個人喝酒的。就算是同學聚會,他也很少喝酒,他個子雖然不小,但酒精過敏,沾酒就暈,身上還起紅疙瘩。有一回同學聚會,他剛聲明這回不喝酒了,李河東為了出他的相,就用筷子在自己酒杯里沾了點兒酒,又在他茶杯里攪了一下,他喝完那杯茶竟然又暈了。

        ……

        宋建設收起畫筆,一幅麻雀圖已經躍然紙上——

        一只麻雀立于風中橫斜的高粱穗上,遠處是醉醺醺的夕陽。這只麻雀,黑頭,白臉,栗灰的身子;利爪如鉤,而其冷漠的眼神,竟與人無異。

        此時,窗外,一地哄黑,室內,涼意如水。宋建設滿意地打量著畫作,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這才感覺到餓,便轉身燒水,打算泡包方便面。手剛碰到水壺,手機響了,是桂芝的。

        “趕緊給我滾回來!”桂芝在吼。

        “等我拉完屎再說吧?!彼谓ㄔO不急不惱地來了一句。是的,他宋建設在馬桶上從沒痛痛快快拉一回,他都是雙腳踩在馬桶上拉屎,桂芝啥時候看見啥時候罵他是賤命,啥時候讓他把腳印擦干凈。

        “你能不能不再畫了不?不是畫家的料就不要放那畫家的屁,你畫了兩年了成績哩?丟人不你?人家大師都給你號罷脈了,你還……”

        宋建設惡狠狠地掛斷了手機,接著干脆關機。這個女人,眼里只認生意!

        宋建設三把嚓嚓幾下把畫碎,扔掉,跌坐在破椅子上,仰臉直盯著屋頂破爛的葦笆,欲哭無淚。

        “建設,睡沒睡?”外面,突然有人敲院門。

        宋建設心里一緊,是鄭安邦。他趕緊站起來,搓著臉應道:“鄭老師,沒睡呢我,有事?”

        “沒事兒,拉會兒呱兒吧?”

        宋建設心里一暖,嗯了一聲,起身開門。

        第二章 冬

        一只麻雀,落在一顆被凍得萎縮而發(fā)黃的白菜上,不時啄啄停停。很快,另一只麻雀也撲楞飛來,也落在這棵爛白菜上,和第一只麻雀相互對啄了幾下灰黑的尖嘴巴,嘰嘰了幾聲,便一前一后迅疾地射出了院墻,落在院外的一棵洋槐樹上,又一起叭叭地叨起了黑色的豆莢。

        它們一定是一對戀人。宋建設站在堂屋門口,出神地看著這一幕,想到了自己的老婆桂芝。

        當年他在鎮(zhèn)中學當數(shù)學老師時,多快樂?。核坛跞厴I(yè)班的數(shù)學,教得多棒啊,全縣有名。他的老婆桂芝,多漂亮多賢惠啊,至少是全鎮(zhèn)有名。是的,他老婆在沒嫁給他之前就是皇過集有名的俊閨女,在集上跟著她娘賣童裝,整天攤子前未婚男人比當媽的女人多。他也愛美啊,所以,他作為一個拿工資吃公家飯的老師,就沖著漂亮把在家種地的桂芝娶進了家門,一切都是和和美美的。但是十年前,當縣教育局借調他到縣里幫了半個月的忙之后,桂芝的眼光突然高起來,嚷嚷著也要進城。他不同意,她就鬧就哭就撒潑,說集上的劉兵都進城了,還有誰誰誰也進城了。他纏不過她,就托劉兵跑關系,調進了縣城,在城關鎮(zhèn)中學當數(shù)學老師。倆人租了間房住下,桂芝又租了個小門面,開始賣童裝。前幾年不行,但最近幾年還好,越來越掙錢,桂芝的脾氣也越來越大,讓他有一種她不給他戴綠帽子就已經對得起他的自卑感。

        宋建設真后悔當初由著桂芝進城啊。城里太擠了,街道,車,甚至人際關系也擠,他和同事的關系一直緊緊巴巴的,交不了心啊。但最擠的還是房子,房價一年一年地漲,存一年的錢攆不上房子抖著膀子漲一個月的。桂芝就逼宋建設給他爹要錢,但宋建設還有個弟弟正上大學,他咋忍張嘴要?桂芝就又給他鬧了一場又一場。這讓宋建設想起了一個辛酸的段子,段子說:我爺爺結婚,要了爹娘半斗糧,我爹結婚,要了爹娘半間房,等我結婚,要了爹娘半條命。

        這時,外面?zhèn)鱽磬嵃舶詈退掀艑αR的聲音。

        宋建設嘆了一口氣,那是因為他老伴不讓他管集上拆遷開發(fā)的事,不叫他和李猛唱對臺戲,但鄭老師根本不聽啊。

        宋建設知道自己勸不下這場說不清里表的架,轉身進屋,想隨便畫個麻雀解饞:在城里,他是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畫畫的。拿起畫筆的時候,他突然又想到今天在學校,他看到了今天市里的日報,介紹了本縣畫麻雀的陳大師,看到他身上的光環(huán)像佛祖頭頂上的那么多。報紙上還有陳大師畫的幾幅拿手作品。他認真觀察了陳大師的作品,怎么看也沒瞅出好來。對了,那新聞上還說,想跟陳大師學畫麻雀的人非常多,陳大師有辦個畫院傳承其麻雀畫風的構想。

        想到這里,宋建設就忍不住一把扔下畫筆,關門出院去野外。

        正值隆冬,尖利的北風削過空曠的田野,灰綠色的麥田一望無際。宋建設挺著脖子,雙手插在褲兜里,四處瞭望。不知道過了多久,一群麻雀突然非常熱鬧地揮過他頭頂上的天空,仿佛在一直不停地尋找什么;也仿佛只有不停地尋找,才可以讓人注意到它們存在的價值。但宋建設猜測,也應該永遠會有單只的麻雀,永遠地縮在某個角落,不服地歪著頭,審視著這個世界,不為人知。

        雀群消失了。宋建設的目光跌落在地頭,心突然一抽:一只羽毛蓬亂的死麻雀正半埋在土里。

        人和麻雀一樣,有的在飛,有的已經死了。宋建設有點兒感傷地想著,走過去,用棉鞋蹴起些黃土,把死麻雀完全埋住。不知道是餓死的還是被毒死的。宋建設這樣想著,突然有了個想法,便快步回家,迎著迷惘的夕陽。

        宋建設一回到家就找到那個常年不用的竹扁擔,用那把常年不用的菜刀一直砍到菜刀卷刃,才把那扁擔從中間截斷,然后又找了個梯子架到院子東北角的那棵黑皮老榆樹上,用繩子把半截扁擔綁到榆樹的兩個兩杈子之間,凹子朝上。然后,他又掂起塑料水瓢去李河東家,打算要點小麥放進扁擔的凹子里,好讓麻雀們來吃。另外,他也能在更近的地方觀察一下這些小精靈,以便畫得更傳神。

        走在街筒子里,西邊的小禺首已經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又快過年了,已經臘月二十了。宋建設感慨著時間的滑溜如魚,心里說不出是喜是悲,只是開始回憶自己童年時的過年,幾塊錢的壓歲錢,沒炸響的鞭炮,不合身的新衣裳,手工納的笨重的棉靴,那都是自己過年時的奢侈品啊,而眼下呢,啥都多了,啥都有了,卻又沒啥意思了,包括記憶中從來沒吃夠的餃子。

        “喲,我正想去找你哩!”李河東看見宋建設進來,樂壞了,一把拽過去,“我正想找你說事哩?!薄吧妒聝海俊?/p>

        “我知道劉兵最聽你的話,你好好給他說說,我們仨聯(lián)手在鎮(zhèn)子北邊找塊地方開發(fā)門面房,保證賺大錢!”

        宋建設擺手:“找啥地方啊,還不是莊稼地。唉,好好的莊稼地?!?/p>

        “都是占莊稼地啊,街里讓李猛占了,我們又斗不過他。你當成回事,只要你能跑成,算你一份干朌,算劉兵兩份,咋樣?”李河東這些年拉沙子掙了五六十萬元,拱得難受。

        宋建設沒興趣搞什么開發(fā),挖了半瓢小麥就回去了。用手機照著又爬到樹上,把小麥倒進扁擔的凹子里,想著麻雀爭相啄食的樣子,宋建設終于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剛下樹進屋喘口氣,鄭安邦又來串門,手里,竟然還拎著半袋子炒花生。宋建設死活不要,惶惑地說:“鄭老師,我怎么能收你的東西啊,你是我老師啊。你有啥事只管說,我全力以赴還不行嗎?”鄭安邦唉了一聲:“這些年啊,我教的學生里邊,就你沒變?!?/p>

        宋建設也唉了一聲:“鄭老師,我變不變的有啥用,學生慚愧啊,這么多年也沒混出個一二三來。”

        鄭安邦摸了摸白發(fā)茬隱約的光頭:“有用,當然有用。這就像我們的皇過集,雖說沒啥發(fā)展,但看著舒心。唉,可是,這會兒,你看,叫李猛這個混蛋開發(fā)成啥樣了?還有一點老集的樣子嗎?”

        宋建設點點頭,又搖搖頭,對鄭安邦的說法肅然起敬。

        “也不知道因為啥,我看到有人動這老街老巷的我就難受,”鄭安邦從袋子里捧出一捧燒花生,嘩地傾到宋建設面前的桌面上,炒花生的香味兒立刻就來了。

        宋建設想捏一個炒花生吃吃,但沒敢。

        “建設啊,我來找你有個小事想叫你幫我打聽一下,”鄭安邦看了看花生袋子,臉上閃過一絲愧色,“我反正是你也知道,和李猛這個雜毛算是摽上勁了,他和開發(fā)商嬲到一塊兒亂搞開發(fā)合法嗎到底?你問問陳兵,他是管土地的,真不能治治他們嗎?”

        宋建設嘆氣:“不瞞你鄭老師,我看著這老集讓他們一天天朝里敗壞,我也煩,縣城,亂哄得要死,本想在老家找個清靜,結果老家也要被他們毀掉了?!?/p>

        “那你抓緊時間問問陳兵吧,我和他拉不來,這個學生,變了啊。”

        “其實,我早就問過他了,他說他們亂搞開發(fā)肯定違法,但這不是他能管了的。”宋建設低下頭,頭頂?shù)膩y發(fā),在燈光下油亮一片。

        鄭安邦沉默了一下,起身要走。宋建設趕緊拉住他,讓他把炒花生帶走,鄭安邦死活不帶,最后都惱了。宋建設心里過意不去,忽然想到被劉兵退回的那一組《麻雀四季圖》,就取出來,有點惶惑地對鄭安邦說:“鄭老師,快過年了,我沒啥值錢的東西,這是我以前畫的一組畫,四張,你看看,要是喜歡就拿去吧?!?/p>

        鄭安邦嗯著,打開畫幅,眼睛一亮,由衷地:“好,我喜歡,雖然我不懂畫,但我看著這麻雀,心里硬是喜歡啊,我要了要了!”

        宋建設暗暗吐了一口氣,幫鄭安邦收畫。

        “不過,建設,我看你一直畫的都是麻雀,為啥啊?”

        宋建設笑笑,沒說話,心里,掠過一個巨大的嘆息。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啊。

        送走鄭安邦,宋建設剛嚼了一粒焦香的花生豆,桂芝的電話就龍卷風一樣地來了:“宋建設,你還是個人不!過年我最忙你不知道???我一個人都快累死了你知道不?”

        “我讓你累了嗎?”宋建設叭地捏酥一個炒花生。

        “是是是,你沒讓!你說這話還是個男人不?你看看誰還像你整天騎個電動車來回縮溜?誰家還沒換新房子?一到周六你就回老集畫麻雀,你畫了當祖宗敬著啊你!”

        宋建設有力地按斷了電話,他知道,這個年,過不到十六兩上了,甚至,有可能吵著過年。

        第三章 春

        一只麻雀縮在黑色的電線上,仿佛是一個放大的逗號。

        宋建設放慢電動車,扭臉看著那只被慢慢甩在身后的麻雀,心里先是多了一份喜,后又生出三分涼——他怎么就覺得,這只麻雀就像是從他的夢里逃出來的某個符號?

        宋建設一直喜歡用陰歷算日子:今天是二月二,龍?zhí)ь^。路邊的雜花細草,已經開始布局早春了。趕上周六,宋建設當然會回鎮(zhèn)子,除了畫畫麻雀,他還打算翻翻土,再在大院子里種些家常菜。

        宋建設熟練地用鐵錘翻著院子里的地。宋建設啥農活都會干。他母親在他十四歲、他兄弟八歲的時候就病死了,爹拉扯著他們兄弟倆一天一天地熬著過。宋建設還有啥活兒不會干?不管是犁地揚場,還是砍玉米種麥,樣樣精通。宋建設翻著松軟的土地,當年牛糞的氣味還在他記憶里,那些夏天的熟牛糞的味道,還有羊糞蛋的味道,都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東西呀。一直到宋建設他們搬進縣里后的第三年,宋建設家還有四畝責任田,后來都讓給弟弟種了。桂芝也同意,但條件是得讓弟弟管他們吃面。宋建設平時種慣了地,沒有了地種心里還真有些急,便看上了大院子里的空地。這小半畝地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他每年都會這里一小塊菠菜那里一小塊蘿卜,這里一架梅豆那里一架黃瓜,最少五六樣。晚春早夏的,菜一下來,除了送給鄭安邦等一些近鄰,宋建設還會帶進城里,這,也是桂芝唯一滿意他回皇過集的地方。

        天快黑的時候,宋建設已經翻了將近一間屋子的地了,他覺得有點累,就雙手拄著鐵鍬把、下巴放在手背上喘氣,無意中一抬頭,又苦笑了:他看到了大榆樹,以及樹上的那半拉扁擔。是的,經過了一個冬天,他也沒見有麻雀飛過去啄食。他也看過多少次了,扁擔凹子里他放的那些麥粒,真的沒少一點。很顯然,麻雀,真的已經不相信人類了:每年種麥時,為了防治害蟲,人們使用的麥種總是用劇毒農藥拌好,而每年,也都會有數(shù)不清的鳥鵲,當然也包括麻雀在內被毒死?,F(xiàn)在倒好了,人類開始保護麻雀了,把它列為三級保護鳥類,但麻雀卻不再信任人類了,這是多大的悲哀啊。

        想到這里,宋建設的心里突然掠過一個巨大的疼:當年,自己害死了多少麻雀啊。剛記事的時候,他就踩著梯子去掏藍瓦下面的麻雀窩,掏出那些帶花著大理石紋路一樣花斑的鳥蛋,直接扔到地上,蛋清蛋黃撲落一地;而像這樣的事,他做的何止十回八回?他對麻雀們做的殘忍事還有很多。比如,因為嘴饞,他總是纏著爹用火藥槍打麻雀。他爹被纏煩了,就拿了槍藏在打麥場旁邊,等成百只的麻雀在麥余子里覓食時,就咚地一槍放過去,最少也能能嘣下十幾只麻雀。他就幫爹拔了它們的毛清了內臟,親自用火烤熟,大嚼。這樣的事,他不知道纏著他爹干了多少回,也不知道打死了多少麻雀。但最讓宋建設內疚的一次對麻雀的傷害一件事,卻是他對一只麻雀的傷害:那年他應該是剛過完十三歲的生日,農歷的八月十六,他娘給還給他煮了一個雞蛋滾滾運。吃完雞蛋,他又帶著劉兵、李河東去逮麻雀。這一回,他成功地從瓦屋的檐子下掏出了一只還沒扎毛的小麻雀,黃嘴,大頭,十分丑陋,放在地上光會伸著脖子朝前拱,但根本動不了窩。他這一回靈機一動,把這只小麻雀放在柳條筐子下面當誘餌,讓老麻雀來救。結果,真就成功地罩住了一只老麻雀!這是他第一次捉住黑嘴紅爪的大麻雀,他高興萬分,專門從鄰居家求了一個空鳥籠子把麻雀盛了,帶回了家。正躺在病床上的娘一看見,馬上生氣地折起身子,叫他把麻雀放了,說它養(yǎng)不活,氣性大。他根本不信,嘴里應著,又把麻雀藏進了村后的廢機井房里,一有空就給麻雀送水送螞蚱送小米。但一直過了兩天,這只麻雀真是不吃不喝不動。當時他只是覺得,就算它氣性大,只要餓狠了,它也得吃。第三天,他娘病重了,他也跟著爹去醫(yī)院伺候娘,一去四天。等他回來再去機井房一看,那只麻雀肚子里都生蛆了。這一回,他確確實實地難受了,也對麻雀的氣性大也真的服了,從此也開始對麻雀產生了揮之不去的內疚,但他不知道怎么表過,直到他爹死罷。

        其實宋建設從小就喜歡畫畫,但他爹一直攔著,還因為這用柳條子抽過他。但他一直不服,上高三的時候,他偷偷報了藝術生,而且成功地考上了北京的美術學院。但又被他爹擋住了,好擋得很,宋建設覺得,那簡直就像他把一只小麻雀仔扔進紙箱子里,小麻雀便永遠不會爬出來那樣簡單——是的,他爹不給出學費。于是,宋建設又懷恨復讀,直到考上一所師范大學。

        是的,他爹一死,他真就突然就開悟了,知道如何表達對麻雀的這種終生的愧疚了:就是在兩年前,他爹死了,三天的時候,同學會的同學只來了一半。埋的時候,其他同學的禮金倒是捎來了,但只來了劉兵和李河東。他當時本來以為大家太忙,也沒多想。沒想到去年夏天,劉兵的奶奶死的時候,除了同學會的同學全部到齊,另外還有七八個聽說趕來的同學。

        同樣是同學,差別太他媽的大了。這回宋建設是真惱了。他感覺對不起爹,一埋完劉兵的奶奶他就直接去了爹的墳前。離墳老遠,他居然看到,在墳前的那個柳木幡子上,停著一只麻雀。他的心猛地一痛,腿一軟,遠遠地就跪了下去。麻雀受了驚,飛走了,他的心也跟著麻雀飛走了:他覺得那麻雀就是他爹的魂兒,是在等他,是對他的一種昭示,是在補償對他當年的某種扼殺。

        那天,天是藍的,土是黃的,莊稼是綠的,小麥正沿花,細薄的香氣不斷。而爹的墳頭上已經有青草蔓延,像是一個禿子經過醫(yī)治重又青春了。宋建設覺得,在那個時刻,他扎出了翅子,像麻雀一樣飛上了天空,他可以從上朝下看整個喧囂的世界,包括他們的鎮(zhèn)子,都是那么遠,那么小。他覺得,這一定是一只麻雀的視覺,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讓他狂喜,他一下子找到了心靈的歸宿,像一匹小馬,一下子就奔過了一條看似幽深的大河。宋建設于是又撲跪在爹的墳前,放聲大哭,聲如牛哞。

        當天夜里,他就趕回了縣城,買了顏料和畫筆,在桂芝鄙夷的目光中畫下了他的第一幅麻雀圖:墳前一只幡,幡上一只雀,遠方是無邊無際綠海一樣的莊稼……

        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想到必須要在睡眠中渡過的長夜,宋建設突然心生恐懼。他收了鐵鍬,快步回屋。是的,從自今年以來,他得了一種叫神經衰弱的病,睡眠極差。這個病,是去年的除夕夜之后得的:當時,桂芝在縣城過年時和他大吵了一架,他被桂芝扇了一耳光,他生了三天悶氣,不吃不喝不睡,之后,就得了這種病。按說這病不擋吃不擋喝,睡得又快,可以說是挨床就著。但正因為睡得太快,導致四肢早早進入睡眠狀態(tài),而大腦卻還在清醒之中。這就可怕了,因為在睡眠中宋建設還可以聽到四周的各種動靜,沒法進入深度睡眠,睡眠質量極差,整天沒精神。更可怕的是,宋建設打那以后會經常重復做一個惡夢:一只巨大而烏黑的尖利的鳥嘴,慢慢地,慢慢地啄向自己的眼睛,十分恐怖。但此時他的肢體已經進入睡眠,人就無法醒來,只有一聲接一聲地凄厲地尖叫。桂芝常常被他嚇醒,再把他打醒。而他們睡在另一個房間正讀高三的兒子也常常把驚醒,報怨不斷。次數(shù)多了,桂芝和孩子都受不了了,攆著他回皇過集過夜。奇怪的是,宋建設只要回皇過集過夜,卻極少做那樣的惡夢,于是,只要不是刮大風下大雨,他也不管是星期幾了,都干脆回老家過夜了。

        掘地出了一身汗,宋建設邊坐在椅子上喘氣,邊構思著今天夜里要畫的麻雀圖。這時,桂芝打來了手機。宋建設捏著鼻子接電話,問她有啥事兒。

        “宋建設,咱兒子再有幾個月都高考了,他數(shù)學一直都差你又不是不知道啊?你數(shù)學恁好你真就不管他的事天天撂挑子回家?有你這樣當?shù)膯??你要再這樣下去,咱倆干脆離婚,你跟你的麻雀過去吧!就怕你連公母也分不清!”

        宋建設看著眼前的畫筆,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我能分清”,按斷了電話。

        屋里一時靜了下來,遠處,正傳來各種機器的轟隆隆的得意的囂叫。宋建設心里暗罵了一句,心情便更糟了:小禺首的十字街,早就被李猛等人全部占領,他們正出動挖掘機、推土機、攪拌機,用越來越高的工資收買了幾百人的施工隊抓緊一切時間沿街蓋樓,速度驚人啊。宋建設想到這里,忽一下站起來,他忽然想到了那個勇士一樣的自己的老師鄭安邦,遂決定去找鄭老師聊聊,只有面對這個倔老頭,面對這個從不懼怕李猛的倔老頭,他心里才會多少安穩(wěn)一些。

        但宋建設走到鄭安邦家的院門外時,忽又頓住了腳步,因為他非常清晰地聽到,鄭安邦的老婆正大聲叫罵:“鄭安邦,你這個死老頭子!你要是再管李猛的閑事我就給你離婚,我不怕丟人!”

        離婚,又是離婚。宋建設心里一酸,眼淚忽流了下來,便扭身回家。步過小街,一片亮光被他的眼里的淚水放大,明晃晃地刺眼。宋建設沒有細看的勇氣,他知道,那是小禺首建筑工地上一夜都不會滅的燈光。

        宋建設快步回家,進屋喝酒,瘋狂作畫。

        第四章 夏

        一只濕淋淋的麻雀,正站在榆樹枝上,細心地歪著小腦袋,撲楞著翅膀,用小爪子撓著,像一個青澀的少女在撫弄自己剛洗過的濕頭發(fā)。

        而此時,宋建設正透過堂屋東間的格子窗,貪婪地盯著這只被大雨淋濕的麻雀。他想看它展翅高飛時的那一個美妙的瞬間。

        這是一個周日的傍晚。一場暴雨剛過,太陽時出時隱。宋建設的大院子里,一片花生正吐著細碎的黃花,它旁邊的蕃茄和還有豆角,各自青翠成一汪水。

        中招剛剛結束,老師們都在加班填寫學生檔案,這絕對是可以多拿幾個加班費的。但宋建設不想拿這個錢,昨天中招一結束他就回來了。今年兒子的高考成績不理想,特別是數(shù)學,已經決定復讀了。桂芝只認為這是他不管不問兒子的結果,見面就罵,他呆在城里就更沒意思,索性決定在皇過集度過整個暑假了。

        那只麻雀飛走了,姿態(tài)是不是美妙,宋建設并沒看清。但他追隨麻雀消失的目光最后還是被藍天吸引了,老家的藍天就是藍啊,藍得有點兒像麻雀的翅子的邊兒。宋建設感慨著,越來越覺得自己是一只被攆進城里的麻雀,根本無處落腳,幸虧還有老家。

        宋建設站在院子里,滿足地打量著每一種自己親手種下的蔬菜和作物。多美好啊。宋建設感慨著,突然又想到了同學會里的那些同學,心情頓時灰暗。在他畫畫之后,在他不當會長之后,在他把這個院子收拾得充滿田園風情之后,他曾經多次邀請幾個要好的同學來這里閑坐,但是他們一律都說忙,一律說一個破院子有啥好看的。這讓他和大家越來越離群,以至于連一年兩次的同學聚會都不愿意去了,去了也多為沉默。宋建設心里忽然一陣感傷,他想不明白,自己和同學們這么多年的情分,為什么就像那些本不該被拆掉的房子一樣被毫什么不可惜地掃蕩了呢?

        宋建房正在感傷,他老婆桂芝又打來了電話,語氣驕傲:“我再給你正式說個事兒,我要在小區(qū)買房了。六年了,農機局大院里的那個破樓我住夠了!又漏了!”桂芝突然又生氣地大嚷起來。

        “只要有錢,想買就買吧?!彼谓ㄔO不想和她吵,看著一地青菜應付了一句。他知道,這幾年,老婆是掙了些錢,但他這些年工資本早交了,他花錢也就是從畫麻雀開始的,買紙買顏料,買買方面,每個月也就百十塊錢;最近半年,又多了百十塊錢的酒錢。

        “你,你就這態(tài)度?”桂芝又恨上心頭地說,“人家都是朝城里去,你卻要回農村。中,反正到時候房產證上就寫我一個人的名兒!你就死在皇過集吧!”

        這一回,是桂芝主動掛斷的電話,她對宋建設看來真是死了心了。宋建設倒是如釋眾負地長出了一口氣,要是能死在皇過集,他倒覺得一種福分了。

        宋建設本想再湊和著再來桶方便面當晚飯,但是鄭老師卻主動給他送來了一大碗甜面條,還有一碟子蒜拌黃瓜。宋建設感動得連叫了兩聲鄭老師,強忍著眼淚,把吃食放在走廊下面的破方桌上,大口吞咽面條。

        “建設,你說咱皇過集往后到底能發(fā)展到哪兒去???”鄭安邦的粗眉毛擰成了兩個黑疙瘩。

        宋建設停下筷子,想了想,又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唉,這皇過集啊,千把年的鎮(zhèn)子,年把就給毀凈了啊,真不甘心!”鄭安邦站起來。

        一只蝙蝠索索地從院子上空飛過。

        “別的不說,就你家院子處的這地方,那可是皇過集最神奇、風水最好的地方啊,要不,你咋能成集上的第一個大學生呢?唉!就怕早晚也保不住啊!”

        這話讓宋建設的手一拌。是的,他的心突然抽了一下:以前他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總是不愿意相信這會成為事實,但現(xiàn)在鄭安邦也提出來了,他怎么還能做到自欺欺人?有時,他站在院門口的細街上朝西看,每一次都能看到挖掘機在粗暴地鏟除著街面的破房子,它們象噬血的霸王龍,一步步逼近大禺首。是啊,要是他的老院保不住了,他以后又住到哪里去呢?要到哪里去畫麻雀呢?

        這時,前面又傳來鄭安邦老婆的叫罵,直吼鄭安邦又死哪兒去了。鄭安邦苦笑了一下,朝外走,走到院門口他又站住回頭說:“對了建設,我孫子大學畢業(yè)了,回來住了一天,住不慣,今天就回北京了。臨走,他看上了你的那四幅畫,非要,我只好送給他了,你不介意吧?”

        宋建設失神地擺了擺手:“介意啥啊鄭老師,有人喜歡我的畫我高興得很?!?/p>

        宋建設再也沒心哧嘍面條,推碗勾頭進了堂屋,拽出一整瓶酒,打開,骨嘟骨嘟就干了。這,足足比以前多喝了半瓶。本想像以前那樣畫畫麻雀,但屋里太熱,汗出得他水洗一樣,就索性拉起涼席,歪歪扭扭地去屋后的那片充滿神秘色彩的空地上去睡覺了。

        宋建設家屋后的那邊空地不大,也就是三間屋子大,很平整,長著一棵幾摟粗的黑槐樹。除了夏天,這塊地方好像也沒什么,但一到夏天它的神奇之處就顯出來了:沒蚊子。是的,沒有蚊子。而沒有蚊子的原因嘛,傳說就是因為那個劉秀皇帝在這里睡了一夜。他睡的那天夜里,蚊子亂飛,叮得他沒法兒睡覺,他就說了句“怎么這么多蚊子”,奇怪的事便發(fā)生了:所有的蚊子都消失了。也就從那時起,這片空地上,就再也沒有蚊子了。從此,這個地方越傳越神,也成了皇過集最有名的不入流的景點之一。擱以前,時不時地還經常有順路過的外地人來瞅幾眼呢。

        除此之外,這塊坡地后面不到一丈遠,還挨著一個豬腰子形的池塘,一到夏天,通風近水沒蚊子,絕對是夜里睡覺的好地方。一到晚上,這塊地方就鋪滿了涼席子,來晚的人,只能擠邊兒睡。因為爭地方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兒。但那是以前,以前沒空調的時候,這會兒,基本上家家都安了空調,誰還來這兒湊熱鬧?而它原來的神奇之處,也被慢慢揭開了:沒有蚊子,是因為地勢高,風急,蚊子存不住身。

        一身酒氣的宋建設在竹席上重重地躺下來,屁股把潮濕的地面砸得咚的一聲悶響。沒有風,外面也有點悶熱。不等他閉上眼睛,蚊子的嗯嗯聲已經隱約傳來??磥砩衿娴膫髡f也已經失效了啊。宋建設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只覺得頭越來越大,越來越暈,根本不想動,好像也動不了,當然他也沒打算躲開那只蚊子。

        樹影斑駁,一輪明月正隱在樹頭后面,亮斑撒了一地。細碎的蛙聲,從宋建設腦后的池塘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冒出來,和他呼出的酒氣混在一起,黏黏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建設堅強地感覺著左肩上的一只蚊子的叮咬,還是不想動一動,他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覺。他知道,他真的快醉了,他想睡覺……

        突然,一陣機器的轟鳴傳來,非常迫近!宋建設驚得猛一精神,忽地坐了起來!媽的,雨剛停你們就開始拱了!宋建設暗罵一句,心里更糟了。李猛他們拆遷得越來越快了,鄭老師的叫罵也越來越無力,越來越無濟于事了。他非常明白,大禺首,包括他的家,看來是真的保不住的。將來,自己可如何安身,又到哪里找一處靜土作畫呢?

        宋建設努力地坐著,呆坐了好一會兒,面對三四只蚊子的圍攻,全然無心揮打。直到縮著脖子坐累了,直到想得腦子一片昏脹,才重新歪斜到涼席上。頭剛一挨到涼席上沒一分鐘,宋建設睡著了——但這并不是好事:這是他的病又犯了。宋建設的四肢一動不動,但他的大腦并沒有進入睡眠狀態(tài),而是格外清醒地捕捉著四周的一切動靜。此時,宋建設感覺四周一片寂靜,連蚊子和蛙聲好像都一下子退到了千里之外。而月亮也已移出了樹梢,明亮地落在自己臉上,這讓他極度不安,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本想躲進黑暗中、卻偏被一只探照燈對準了的貓頭鷹……

        此時宋建設的大腦越來越清醒,也越來越驚恐,因為他知道這意味著,他個已經消失好多天的噩夢又要重現(xiàn)了!

        果然,只是一閃而過的空檔,宋建設就覺得眼前一黑,好像有什么擋住了月光!接著,一只巨大的、烏黑的、尖利的鳥嘴,又像以前那樣慢慢地,慢慢地,滿浸著冷酷的獰笑,刺向他的眼睛!

        “啊!”宋建設發(fā)出一聲尖厲的驚叫,腦子格外清醒!但他的四肢根本無法動彈,只能在喉嚨深處發(fā)出困獸一樣的嗚咽……

        宋建設的意識在拼命地奔逃,但完全沒用,他逃到哪里,那根邪惡的鳥嘴就輕易地追到哪里,他只有拼命地逃逃逃……

        突然,絕望中的宋建設只覺得左膝蓋輕微地一疼,他便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沒有,什么也沒有,只有明亮的月光,落在他臉上,落在他大汗淋漓的軀殼上。是的,剛才,一定是一只蚊子的叮咬把他從噩夢中吸了出來。

        宋建設努力了好久,才坐了起來,內心的驚恐不但沒有減少反而在醉意朦朧中更加凸顯。他決定回家去睡。但他也知道,要想再睡,只有再用涼水洗臉,讓大腦重新清醒,和四肢同時慢慢進入睡眠狀態(tài)。只在這樣,才能不再做噩夢。

        宋建設撐了幾次才撐起身子,他晃著身子站起來,無意間朝北邊的池塘一看,頓時一愣:月光下的池塘,平靜得像殘疾人的一只空袖子。又大又圓的月亮,正落在池塘中央的水面上,充滿了誘惑。

        宋建設走下池塘,站在塘邊,頭暈得厲害了,他甚至可以清晰的聞到自己呼出的酒氣。是的,我醉了,我真是醉了。宋建設咧嘴笑了笑,努力地撐開眼皮,盯著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他越看越覺得月亮離自己切近,連上面的灰黑的環(huán)形山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宋建設覺得那些形狀好看得黑,就像是一只單飛的麻雀背對著自己……自己都有三十年沒碰過麻雀了吧。它們的身子是那么小,卻又是那么暖。啊,當一只麻雀應該是幸福的吧?可以自己飛,就算是和一群麻雀混在一起飛,也應該很好吧……

        宋建設想著,一只腳就邁到了水邊,涼涼的塘水讓他覺得非常舒服,就像一只雨后的麻雀在高枝上梳理羽毛。宋建設忽然就覺得渾身發(fā)癢,像是要生出一身羽毛的感覺……

        要不,我就去月亮上找那只麻雀們吧,摸摸它的羽毛,再和它一起飛,該是多么大的快樂啊……

        宋建設就這么癡笑著臆想著,就這么慢慢地朝塘水中間的月亮上走過去……

        他的一只腳剛紫踏進池塘的水,那月亮就開始晃動起來。

        宋建設于是便驚慌地看到月亮上的那只大麻雀也跟著一起晃動起來,好像馬上就要飛離月亮!

        宋建設這可下急了,甚至是怕了,他,猛地向前方的月亮撲去——

        “撲通!”

        ……

        第五章 補記

        一大早,鄭安邦去池塘邊閑轉,先是看到了宋建設家的涼席,接著又看到了漂在池塘里的一具尸體。鄭安邦一聲尖叫,驚跑了那棵黑槐樹上一群叫鬧的麻雀。

        宋建設的喪事,是鄭安邦打理的,他跑里跑外,眼睛一直紅紅的。當天上午11點,一聽說,劉兵和李河東就在次日上午趕過去了。兩人在院子里就聽到屋里傳出宋建設妻子和兒子的哭聲,以及他老婆桂芝反復悲嚎:“都怪我啊都怪我,是我咒他死在皇過集的啊……”

        劉兵和李河東,相視無言,熱淚盈眶。

        按照鎮(zhèn)上的規(guī)矩,人死后的第三天,接受親朋友好友的吊唁。按眾人的看法,來吊唁的的人越多,死者的家人越會有雖死猶榮的光榮感。但三天的時候,來吊唁宋建設的人很少,他的親戚本來就只有三五家,而所在的學校只來了一個副校長和三個同事;來得最多的群體只能算是同學會的了,十四個人,來了十四個。要按大家所說,不是說忙就是嫌熱,一半也來不了,是劉兵聲色俱厲地一個一個通知的,要求必須來,誰會不給他面子呢?

        宋建設的三天,是今年夏天最熱的一天,室外溫度快四十度了,連雞狗都不知道躲哪兒去了。同學會的一幫人來得有點早,當時正有宋建設家的兩家親戚接連吊孝。這幫子同學就站在宋家院子西邊的林楊樹下等著進去吊唁。這時,一個當律師的同學說:“建設真不不值啊,聽說當時學校叫他加班不加班,非得回來拖清靜畫麻雀,這下可惜了,連個因公犧牲都弄不成,得少賠一二十萬啊。”

        幾個同學都說對。這時,又有一個同學指著宋建設家的大院子說:“這個大院兒在是要縣城,最少能賣五十萬,在這鎮(zhèn)子上,白搭了,最多值三萬,還得碰上愿意買的?!?/p>

        這回說對的同學更多,接著又有更多的同學罵起了城里飛漲的房價。

        過了能有十來分鐘,同學會的同學在劉兵的帶領下,頂著把頭皮曬得發(fā)燙的大太陽進了宋建設家的大院,到靈棚前給宋建設的遺像三鞠躬。劉兵動了真感情,眼含熱淚,三鞠躬之前,他直視著宋建設的遺像,覺得他好象是面無表情,又好像充滿了悲哀,好像在看著每一個人,又好像誰都沒看??戳藥籽壑螅瑒⒈桓以偌毧?,有些莫名的心虛,而以前的關于他和宋建設之間的往事,則像鳥群一樣掠過他的被酒精麻醉過多少次的腦海。

        宋建設死罷一個月。

        這一天上午,劉兵忽然接到宋建設的老婆桂芝的電話,說請他帶上幾個宋建設當年最好的同學再到他家去一趟,說有個事想請大家?guī)兔Α?/p>

        劉兵想了想,就打了幾個電話,叫了五六個同學,在當天下午趕到了宋建設的出租屋。

        到地方一看,桂芝正在讓人搬家,東西都搬個差不多了。

        “我知道,生前你們幾個的關系最好,我們要搬到新房子去了,臨走我們再見個面?!?/p>

        桂芝表情悲戚地低著頭,說著話,弄得劉兵幾個人的心情還真的挺沉重,又想到了宋建設的種種好處。

        “結果,我們在搬家時,在床底下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惫鹬フf著,又動作麻利地打開桌子上的一個方便面箱子,“這里邊是建設畫的七八張畫,你們就隨便挑挑吧,幫他賣掉,唉,他的畫好歹也是藝術品。”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明白了桂芝的用意。劉兵心里這個煩啊:媽的,現(xiàn)在又說是藝術品了,那一回當著我面把建設和他的畫罵得跟狗一樣。什么幫著賣,這不是明打亮腔硬攤派嗎?

        但事這到這份兒上了,大家也只能表情肅穆地掏錢。劉兵帶了個頭,隨便挑了一張,惦量了一下,掏了三百。接下來的幾個同學,便是一百二百地掏了。要說宋建設的這些畫啊,大家看著心里都覺得挺喪氣的,每一只麻雀圖,畫的都是單個的麻雀,不是單飛就是單立,不是飛在空蕩蕩的秋野,就是立在破敗的屋檐下,總之,看了就是讓人敗興啊。

        眾人倉促地買完了宋建設的那些遺作,又倉促地出屋,頭都沒人回一下。桂芝送了兩步,又很關懷地沖著大家的背影說:“快該換季了,我那里剛進的秋裝,帶著老婆孩子去挑吧,絕對優(yōu)惠!”

        宋建設死罷的第二個月。

        這一天,是個好日子,劉兵可忙壞了。因為這一天他的母親要過六十六大壽,而畫麻雀的陳大師的畫院,也在這一天掛牌,并給他下了請柬,他又不能不去。

        關于母親的大壽,劉兵本來沒想張揚,畢竟是在提副局長的關鍵時刻,他只想把親戚和同學會的老關系請來就算了,但消息走露后,不斷有人打招呼要求到場給老太太祝賀,最后,他只好在縣城最偏僻的一個賓館訂下了酒席。當天,親戚朋友同學同事,來了一幫又一幫,他里里外外地招呼著,忙得跟孫子拜年一樣。

        同學會的十三個人全部到齊。劉兵和他們混在一桌,很興奮地接受著大家的一致祝賀:他升副局長的小道消息早就傳出來了,幾成定局,除非一把手王局長反對。但王局長又怎么會反對呢?

        眾人喝著噴著,不知怎么地就說到了宋建設和他的畫。

        有人說他這輩子不值,有人分析他不值的原因,說他太老實,太不懂人情事故,根本不像個現(xiàn)代人,人家都爭著進城,他卻是一個勁地朝農村縮溜。

        “回鎮(zhèn)子上你就好好歇著啊,他還畫畫,畫就畫吧,畫的畫不中看?!庇袀€同學說完才不屑地咬了口四喜丸子,

        李河東說:“我怎么聽說他的四張畫讓鄭老師的孫子要走帶北京去了?”

        “拿到哪里都是擦腚紙!”

        “不,你錯了,絕對不是擦腚紙?!眲⒈荒樥?。

        眾人疑惑地看著他。

        “拿它擦腚都會臟屁眼兒嘛!”七成醉的劉兵來了句粗話。

        眾人無不大笑,有一個還拿筷子敲盤子,呯地敲掉了一個沿兒。

        這時,劉兵又問原來那幾個掏錢買宋建設畫的人,畫都弄哪去了。

        答案有幾個:燒了,扔垃圾桶里了,反正不知道弄哪去了。

        等劉兵想起來陳大師畫院掛牌的事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他睡醒之后的事了。思考再三,他還是封了個千元紅包開車趕往畫院。他明白,陳大師給他下請柬純粹就是想多撈份份子錢,不是人到禮不差,是禮到不差人啊。

        只好在下午帶著一千元賀禮過去。剛進院,就聽到陳大師竟然已經在大聲給弟子們上課了:“從我畫麻雀二十年的經驗來看,麻雀圖,貴在熱鬧,和諧和歡樂。所以,一定要畫成群的麻雀才有氣氛,它們,本來就是鬧騰的東西嘛?!?/p>

        接著,劉兵就聽到了嘩嘩的掌聲。

        劉兵想到宋建設的那些不入群的麻雀圖,不禁在心底長嘆一聲。

        傍晚時分,劉兵正在臥室里清點禮金登記隨禮者,忽然接到王局長電話,語氣低沉:“馬上到我家來一趟?!?/p>

        劉兵心里一喜:自己這個副局長的事一定是十拿九穩(wěn)了!

        但是,等劉兵見了王局長,卻是一愣,王局長臉色怎么陰沉啊?他剛要說話,王局長突然一拍桌子:“劉兵啊劉兵,沒想到你給我藏奸??!你竟敢不給我弄一張!”王局長語氣憤怒,對,是憤怒。

        劉兵大驚,不知道王局長指的啥,話都說不成了。

        “我剛剛在書畫拍賣網(wǎng)上看到一組作品,是你的那個死罷的姓宋的那個同學畫的麻雀圖,一組四張,有人已經出到40萬元了!他畫的比那個啥陳大師好多了!”

        劉兵聽得頭嗡嗡響,他要想不敢相信啊。

        “自己看著辦吧!”

        劉兵當然明白“看著辦”應該怎么辦,他駕車一路狂奔趕回了皇過集。車穿過小禺首的時候,街道兩邊還是燈火通明,幾班民工正在緊趕慢趕建房子。

        劉兵的車開得太快,車顛得厲害,在拐彎時一下子沖進了一個磚頭窩,車猛一顛,一下子碰住了他的腦門,那叫一個疼啊。劉兵惡狠狠地罵著,倒著車,這時,一個人偎了過來,討好地拍著車窗。劉兵一看,是支書李猛,心里一動,就搖下了車窗。

        “劉科長,頂多三個月,我們就能吃到大隅首了。你放心,到時候二期結束,我保證給你弄幾間便宜的門面房!”

        這話雖然也很讓劉兵高興,但一想到宋建設的畫,他的心情馬上大壞,說了聲謝謝就開始專心倒車了。

        劉兵的車直接沖到鄭安邦家的屋后,他敲開門,馬上向鄭安邦要了其孫子的手機號,然后,便打手機便出了鄭安邦的家。

        “……大侄子,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看能不能破給我一張???”說了好一陣子,劉兵才說出真實意圖,他甚至帶著幾分乞求。

        “不行不行!不能拆著賣,這是一套四季圖,一拆價值就大打折扣了兵叔!”對方很行家地說,“我這套圖還能漲,它畫麻雀的風格太獨特了,它一定還可以再漲,我在北京買房弄首付就指望著它了哈哈哈……”

        劉兵聽得渾身顫抖,猛地一巴掌拍到自己頭上,帶著哭腔,沉悶地干嚎了一聲——“建設啊……”

        而此時,在北京某出租的地下室內,鄭安邦的孫子正得意地笑盯著他的二手電腦,轉動鼠標,一串國畫刷地閃過屏幕,最后一張,定格在屏幕上:一只麻雀,正掠飛在無邊的雪地之上,黑眼悲憤,狀如孤鷹……

        許銘君,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公安部文聯(lián)會員。已出版長篇小說《魅影》,另在當?shù)貓蠹埳线B載長篇小說兩部《最紅顏》《葬缸里的花床》,在起點網(wǎng)出售百萬字小說《神耳俠盜》。已在《奔流》《都市小說》《小小說選刊》《西部》等文學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二百篇。16集電視文學劇本《風雨刑警》獲公安部三等獎。已編劇、制作微電影五部,其中《片警老胡的假期》獲河南省政府頒發(fā)的“大河獎”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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