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惠

原點

※ 曾惠

林峰坐在辦公室里，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他感覺今天特別疲憊，特別緊張。他上午陪著市委副書記到教育局和兩所學校去調(diào)研，下午寫了一份調(diào)研材料，這些都是他的日常工作，而且干了十年。林峰是市委副書記的秘書，每件事情，每項工作他都做得游刃有余?？山裉欤X得胸口特別悶，而且還一陣陣心慌。

已經(jīng)到了下班的時候，樓道里陸續(xù)傳來說話聲和走路聲。此刻，林峰并不想回家，也不想工作，他只想一個人好好地呆著。他轉(zhuǎn)過頭來，皺著眉頭，看著窗外。此時，幕色披下，華燈初上。他隨手打開抽屜，拿出妻子張寧的照片，然后伸出右手，輕輕地在照片上擦拭著。他心里的痛并沒有隨著張寧的離去而減退，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痛越來越深，如刀子一樣戳到心底，他似乎聽到滴血的聲音。

這時，林峰的手機響了。他看到手機觸摸屏上顯示著商列東的電話號碼。商列東是市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他和林峰從高中到大學都是同班同學，然后他們一起參加工作，關(guān)系保持得很密切。他拿起手機，不緊不慢地說，商主任，你何指示??？

林大秘書，我哪敢指示你呀？我只是想騷擾騷擾你而已。你怎么還不下班呢？你們市委辦今晚不用加班??？商列東在電話里大聲地叫喊著。

你除了當秘書之外，更適合當偵探。我沒有加班，正在辦公室里坐著呢。林峰一邊嘆氣一邊回答著。

出來，我請你吃飯！商列東說著。

請我吃飯？太沒誠意了，誰這個點兒請人吃飯??！該不是可憐我，見我沒有去處，賞我一頓飯吧！林峰故意挖苦著。

我也沒吃飯呢。這不，你嫂子出差了，我就成了孤家寡人，連飯都沒處吃去了，正好咱們倆搭伴，怎么也得湊和一頓啊。商列東在電話里仍是有滋有味地說著。

別，別，你什么時候也成孤家寡人了？即使嫂子不在家，你那些所謂的哥們和姐們呢，現(xiàn)在怎么淪落成這樣了？得了，晚飯我請你吧，你定個地方，我這就過去，今晚我就單獨陪你！誰讓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呢！林峰也很幽默地說著。

林峰，其實吃飯是次要的，關(guān)鍵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匯報”呢。商列東說著“匯報”這兩個字時，故意放慢了語速。當然，他也知道林峰明白“匯報”的內(nèi)容。

除了給我介紹女朋友的事，你什么事都可以跟我“匯報”。林峰也直截了當。

你小子，也太不知道好歹了。這輩子，你也只能遇見我這樣的哥們，才操心你的后半生，換別人誰管你呀！行，行，行，咱們見面再說，就去那家“老家飯館”，我等你??！商列東的語氣里充滿了妥協(xié)。

林峰也無奈地放下電話，搖了搖頭，朝樓下走去。然后，他開車穿梭在籠罩于夜色下的馬路上。

今天他所有的痛都是因為妻子張寧。今天是張寧離開他一百天的日子，他頭腦里反復地閃現(xiàn)張寧渾身血淋淋地躺在他懷里的畫面，這種畫面就像是雕刻在他腦子里一樣，無比清晰，無比深刻。三個月前的一天，張寧陪著林峰的母親去省城醫(yī)院檢查身體，在回來的高速公路上發(fā)生了一場意外的車禍。這場車禍帶走了張寧的生命，其他人不同程度的受傷。

也就在張寧發(fā)生車禍的當天，林峰陪著市領(lǐng)導去省里開會，也正行走在這條高速公路上，他們相距不過千米的距離，林峰卻沒有牽住張寧的手，卻沒有把她從死神的手里搶回來。就在發(fā)生車禍的半個小時前，林峰還接到張寧的電話，稱母親身體狀況不錯，各項檢查結(jié)果都很樂觀，還讓林峰放心。半個小時后，他意外地接到張寧發(fā)生車禍的消息，他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

當林峰的車子飛速地行駛到事發(fā)現(xiàn)場時，他遠遠地看著躺在地上、渾身是血的張寧，他再也站不住了，癱軟在地上。他幾乎是爬到張寧的面前，使出全身的力氣抱起張寧，不停地呼喚著張寧的名字?？墒牵瑥垖幉]有醒過來，也沒有睜眼看他，甚至沒有給他一句囑咐，帶著全家人的不舍，帶著所有的遺憾去了另一個世界。林峰大聲地哭著，喊著。這一刻，全世界都冰凍了，他聽不見任何聲音，他的眼睛里充滿了無望，他的頭腦里閃現(xiàn)的是張寧的死，他嘴里不停地叫著，張寧，你怎么了？你為什么不跟我說話？雖然，他明明知道張寧已經(jīng)離去，但是他還是不停地追問。

張寧就這樣一聲不響地走了?？闪址宓娜兆舆€是要過的，他把年邁的父母接回家里，照顧六歲的兒子圖圖。每個夜晚，他只要回到這個家，那種冷清和孤獨便籠罩著他。所以，他特別害怕黑夜，特別害怕獨處。每天下班，他回家都不知道做什么，所以他寧愿天天都在單位里加班。有時，他也只能在孩子身上找到一點安慰。在張寧離去的這一百天里，他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其實，他也知道他要好好地活著，照顧好自己的父母和孩子，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精神支柱。

十五分鐘后，林峰來到了“老家飯館”，這也是他和商列東經(jīng)常小聚的地方。林峰來到了那個熟悉的包間，商列東正在一邊喝茶一邊等他。

幾聲問候，幾盤炒菜，一瓶老酒，倆人痛快地喝了起來。他們一起喝酒時，談?wù)?，談工作，談感情，談生活，無拘無束。

幾杯酒喝下去，商列東見林峰有了興致，便突轉(zhuǎn)話題，林峰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我也真心希望你過得好。張寧離開你也有一段日子了，你的日子也得過呀，再說，張寧也不希望你每天都生活在孤獨和痛苦中，人活著得往前看。

商列東非常了解林峰，當然也更了解張寧，因為他們既是同班同學，又是同鄉(xiāng)。畢業(yè)后，他們?nèi)硕蓟氐搅吮臼校黄鹪诖髮W里任教，五年后，林峰和商列東一起走上了從政的道路。

林峰一聽商列東提起張寧，他壓抑在心里的痛一并迸發(fā)出來。他說，張寧是個多好的女人啊，她對我好，對我父母更是沒得挑。我活得太自私了，這些年把這個家都拋給她，我不是一個好男人。她是為了陪我母親看病，在回來的路上出事的，本來這些事應(yīng)該是我做的。

張寧確實是個好女人，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女人。每次我看見她時，還故意跟她開玩笑說，你再不看緊你家林峰，他就跟人跑了。張寧也笑著跟我說，我們家林峰才沒那本事呢，他就是太忙了，不是加班就是陪領(lǐng)導出差，反正一天到晚不著家。就這一句話，我就覺得這輩子娶這樣的女人太知足了?？墒?，事情已經(jīng)出了，你總得好好過吧。不為別人，為了你兒子，圖圖也得有個媽啊？商列東一邊勸說一邊舉起酒杯。

大哥，我知道你為我好。想想這些年，咱們一起在官場打拼，從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一起經(jīng)歷那么多風風雨雨，坎坎坷坷，非常不容易，想到一些事情特別特別心酸，甚至有些痛苦。林峰談著談著，傷感起來。他又回想起當初到市委辦上班時的情景，一晃十年過來了，三十八歲的他要重新面對婚姻，重新組建家庭，他實在是接不受了這樣的現(xiàn)實。

是??！在這十年中，官場上的人來了走了，走了來了，可是咱們倆的感情依舊，咱們是同學，是同事，是哥們，是戰(zhàn)友，咱們倆有N種關(guān)系，誰也比不了！說完，商列東就大笑著，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當然他也感慨頗深。商列東是個大大咧咧、豪爽干脆的人，但也粗中有細，有勇有謀。而林峰與他性格恰恰相反，他是個小心翼翼，辦事認真，低調(diào)謹慎的人。

自從張寧離開后，林峰就開始了“相親之旅”。這段日子，他先后看了九個女人，這些人有做醫(yī)生的，做記者的，做教師的，還有公務(wù)員?？墒牵@九個人沒有一個和他相處時間長的，最多的是見三次面，最少的是見一次面或吃一頓飯而已。他記得前些日子和一個公務(wù)員相處時，那個公務(wù)員直接就問，你什么時候提拔呀，你將來的仕途怎么發(fā)展??？還有那個女醫(yī)生，婉轉(zhuǎn)地問道，你家有多少存款啊？像你這樣有地位和身份的人，名下有幾套房產(chǎn)啊？林峰只是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沒有做任何回答，最后的結(jié)局也只好不歡而散。其實，他本身也覺得相親這種事無聊透頂，本來兩個毫無相關(guān)的人，硬是坐在一起談感情，尤其是像他這樣年齡和地位的人，更是不知從何談起。其實哪里是談感情啊，說確切點只是在談利益，或者是做交易。更多的時候，他與這些人見面也只是為了應(yīng)付差事。因為給他介紹女朋友的人，不是官場上的領(lǐng)導就是同事，再或者就是關(guān)心他的哥們。特別是商列東，他先后給林峰介紹了三個女朋友，在他看來，他給林峰介紹的人都是優(yōu)中選優(yōu)的，可林峰卻一個也沒有看上。

商列東看著林峰，我說兄弟，你到底想找個啥樣的？這段時間你也看了九個人了，這些女人也都是有學歷，有身份，有姿色的，有背景的，我就納悶了，哪個配不上你呀？

我哪里看不上人家??？根本就是人家看不上我嘛！你就別操心我這事了！你們政府辦多忙啊，你哪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管我這等閑事??！你好好伺候領(lǐng)導吧！將來好提拔，當個縣長或局長什么的！要不然，你的才華都埋沒了！林峰故意轉(zhuǎn)話題，舉起酒杯，示意商列東喝酒。

此刻，林峰在商列東面前就像一個小孩子，調(diào)皮，撒賴。他把商列東當作兄長，當作知己，當作親人。人生有時候真的很累。林峰在單位里要表現(xiàn)得非常優(yōu)秀，非常出色，才能讓領(lǐng)導信任和賞識；他在家里既是兒子，又是父親，他要在父母面前裝作很堅強，很勇敢，不讓父母擔心；他在孩子面前，要裝作很偉大，很高尚，讓孩子感受家的溫暖。也只有在商列東面前，他像個孩子一樣，可以撒嬌，可以調(diào)皮，可以抱怨，可以釋放。

我不操心你的事，我操心誰的事?。课抑滥阈睦镞€想著張寧，這說明你林峰是個有情有意的人。這些年也正是因為你的有情有意，所以你到什么時候都是我的兄弟，我必須管你的事。林峰啊，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樣子了？你的精神狀態(tài)也不好?。∥艺媾履愕脗€什么抑制癥或憋出什么病來，我可擔心你呀！萬一哪天，你突然想不開，跳樓了，咱們市委大院都熱鬧了。不理解你的人還以為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桃色事件或者是貪污受賄之類的腐敗事件，那可慘啦！所以你的后半生我管定了，我一定找個好女人照顧你，而且把你照顧好，把你的家人也照顧好。商列東繼續(xù)說著，他十分了解林峰，他也很在乎和林峰之間的兄弟感情。他在市政府辦多年，看透了官場上的分分合合，來來往往，尤其是在充滿誘惑的利益面前，林峰是個特別講原則重感情的人，所以他欣賞林峰，也佩服林峰，當然他和林峰之間的友情是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

我能有什么事情?。课仪辶鍪?，干凈做人，本本份份。林峰不屑一顧地說。

別扯政治，現(xiàn)在是談感情！商列東像長輩一樣教訓林峰，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順手端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大大的眼睛瞪著林峰。

林峰轉(zhuǎn)過頭，狡猾地笑著。這種笑是兄弟之間特有的一種感情，也是他們之間獨特的交流方式，商列東知道林峰同意這次相親的事。

商列東雖然心里有底了，但表情依然嚴肅，嚴厲地說，明天抽空跟我去見一個小學教師，人長得很清秀，性格單純，我看配你是卓卓有余。商列東的口氣里充滿了命令。

明天市委開常委擴大會。林峰立即說道。

那就改成后天。

后天陪著市領(lǐng)導就轉(zhuǎn)型和創(chuàng)新這兩個課題去企業(yè)視察。林峰的話語里充滿著調(diào)皮的反抗。

那就周末，我給你打電話，你必須打扮得精神一點，準時到場。

那好吧！我去就行了。

不光是去就行了，這次是來真的。你真的琢磨琢磨了，都快四十歲的人了！這會兒商列東不是嚴厲的口氣，而是充滿了無奈。

林峰見商列東的表情，一種感動油然而生，大哥，我只想給圖圖找個媽媽。你放心吧，我一定提前到場，不會失約，我也會認真對待這次見面的。林峰把手搭到商列東的右手上，說到這里時，林峰的眼圈泛紅。六歲的圖圖多次問林峰，爸爸，你知道媽媽哪兒去了？林峰抱起孩子，看著孩子充滿希望的眼神，說道，媽媽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學習去了，要好久好久才回來呢。媽媽究意去哪里學習了？你媽媽去美國了！那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呢？兩年后，媽媽就回來陪著圖圖和爸爸。天真的孩子相信了，他要和爸爸一起等媽媽回來，等媽媽回來后，一起去幼兒園接送他，因為別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媽媽一起去接，只有圖圖以前是媽媽單獨接，現(xiàn)在是爺爺奶奶接。有一次，林峰看見圖圖在日歷上寫著畫著，林峰就好奇地問圖圖在畫什么？圖圖高興地回答說，我在日歷的數(shù)字下面畫圈，每天都畫一個，等我畫夠兩本日歷就是兩年了，媽媽就回來了！林峰抱著孩子失聲痛哭著。昨天晚上，林峰下班回到家，看見圖圖坐在樓梯門口，他上前就問，圖圖，你怎么在這里坐著呀？爺爺奶奶呢？圖圖瞪著大眼睛，失望地說，爺爺奶奶在屋里給我做飯呢，我坐在這里等媽媽回家。我們班有個小朋友，只要他坐在樓梯門口等媽媽，媽媽就會回來的。林峰看著圖圖失落的表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抱著圖圖進了屋里。

周末你要見面的這個女孩很適合給圖圖當媽媽，人家又是做小學教育的，所以機會很難得，你要把握好?。∩塘袞|反復勸說著。

林峰點頭答應(yīng)，也沒有問起對方長得什么樣，多大年紀，有什么愛好之類的，因為他知道商列東給他介紹的人肯定是最好的。當然，商列東也沒有詳細地向他介紹，等他們見面了，一切都知曉了。

然后，他們又在一起繼續(xù)喝酒。

商列東說，過些日子市里要進行人事調(diào)整，這事你早就聽說了吧？

人事調(diào)整這事兒，表面上風平浪靜，可背地里卻是驚濤駭浪。稍有風吹草動，人人都草木皆兵的。大哥，有時候做官也是一種命運，還是一種態(tài)度。怎么，你有想法??？那就趕快行動唄！怎么操作這事，你比我還內(nèi)行。我倒希望你能順利提拔，我怎么也得沾沾光。林峰說完后就笑了。他在市委辦那個要害部門，這樣的信息他總會最先知道，只是提拔一事卻從沒有近水樓臺過。

哎，不管是小道兒消息，還是大道兒消息，反正好多人都沒閑著。我就納悶，組織上怎么提拔人的？咱們只管踏踏實實工作就好了，該提拔的時候組織部門怎么不想那些實干的人呢？反而每次都是那些拉關(guān)系，結(jié)圈子，搞團伙的人能得逞。你呢，有沒有下一步打算？商列東知道林峰肯定有想法。

大哥，官場上的有些事情常常會讓人措手不及，我們都是做秘書的，提拔也好，調(diào)動也罷，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的事情，也見怪不怪了。林峰的話一出，倆人都心照不宣了。然后，他們瘋狂地大笑，繼續(xù)喝酒，繼續(xù)聊天。

直到深夜，他們才離開飯館。臨時走，商列東還千叮嚀萬囑咐林峰周末相親的事。

在商列東的精心安排下，林峰如約地開始了第十次相親。他們見面的地點在半島咖啡廳。為了顯示誠意，林峰提前十分鐘就來到了這家咖啡廳，沒想到那女孩比他還提前呢。簡單地介紹后，那女孩子名叫路遙遙，在本市一所小學教心理學，剛剛參加工作一年。林峰沒有向女孩多做介紹，想必對方已經(jīng)把他的情況了如指掌。林峰也可以想到商列東會用“一支筆”“大眾情人”“正人君子”之類的詞向她介紹自己。

路遙遙給林峰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她長很干凈，很清秀，最讓林峰看著舒服的就是她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很有傳統(tǒng)中國女人的味道。不向平時林峰見過的那些女人，把頭發(fā)弄得五顏六色的，把衣服穿成奇形怪狀的，說起話來嗲聲嗲氣的。她給林峰的總體感覺就是相貌一般，身材苗條，林峰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低調(diào)，不揚張，有內(nèi)涵的人。

他們簡單地聊了半個小時后就離開了咖啡廳。臨走時，路遙遙很害羞地跟林峰要了電話號碼。

這邊剛分開，那邊商列東的電話就追過來了。他著急地問林峰感覺怎么樣？林峰說，我覺得我們倆不合適。商列東大聲地說道，怎么不合適？你給我說清楚。林峰說，我根本不適合做她男朋友，做他叔叔還差不多，她那么年輕，那么漂亮，我比他大十多歲呢，我感覺我在她面前就是老男人，有代溝的。商列東一聽林峰的話，氣得“撲哧”一聲，笑著說，年齡不是差異，你哪里老啊？你必須抓住這次機會，好好談一場戀愛，完成第二次婚姻。林峰著急地說，大哥，人家能不能相中我還是個事呢？商列東說，人家憑什么相不中你呀？連你自己都說你是老男人，好多女孩子都巴不得要嫁你這樣的老男人呢？像你這樣老奸巨滑的男人最能吸引這個年齡的女孩，說不定人家非你不嫁了呢！林峰無奈地笑著，然后辯解道，用“老奸巨滑”這樣的詞語形容我也不合適??？虧你還中文系畢業(yè)的呢？用詞不當?。可塘袞|在電話里大笑著，他這會兒正陪著分管市長在縣區(qū)考察呢。他說，用什么詞形容你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必須認真對待這事。否則，我就在電視臺和報紙上發(fā)你的征婚啟事，到時候你的麻煩更大！說完后，商列東就掛了電話。

還真掛電話了！林峰自言自語，那就好好談?wù)劙?。成長到他這樣的年齡，奮斗到他這樣的地位，面對任何一個女人都要好好地想一想，甚至是猜一猜，想別人的心境，猜別人的心事。因為年齡和地位會帶來好多的問題，比如說感情觀、幸福觀、價值觀等等。“老奸巨滑”這個詞用在他身上也不是不貼切。老，不單單指的是年齡，而是與成熟、穩(wěn)重、氣質(zhì)、風度相提并論。奸，像林峰所處的地位，當然是閱女無數(shù)，哪種女人擅長說哪種話，哪種女人喜歡做哪種事情，哪種女人需要過哪種程度的生活，他一眼就能看穿。巨，成功的象征，當然是與權(quán)力和地位掛勾?；?，是精明的代名詞，對于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林峰來說，各種場面見得多了，不狡猾也變得狡猾了。林峰也想好好地談一次戀愛，與權(quán)利和地位無關(guān)的戀愛，他的戀愛觀很簡單，給父母找一個孝順的兒媳婦，給兒子找一個疼他的媽媽。今天見面的這個路遙遙，他還是很欣賞的，性格脾氣和張寧有些相似?？傊遣荒茉俜笱芰耸?，何況商列東把話就說到那份了。

在林峰和路遙遙見面的一周內(nèi)，雙方都沒有任何聯(lián)系，就像從來沒有見過面一樣。

臨近年底了，林峰的各項工作排得滿滿的，陪著領(lǐng)導考核、視察、調(diào)研以及參加各種各樣的會議，像陀螺般旋轉(zhuǎn)著。他偶爾也會想到那個叫路遙遙的女孩，也想抽出時間來聯(lián)系她，但是始終沒有做成一個主動者。

這天晚上，林峰接到了路遙遙的電話。路遙遙在電話里說，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吧。林峰對于這個電話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路遙遙會給他打電話的，只是早和晚的問題。他說，好啊，下班后我去學校接你。路遙遙說，不用了，我就在你單位樓下呢，等你下班后我們一起去幼兒園接孩子。林峰隨聲說道，好，就掛了電話。然后，他走到窗前，看到路遙遙正站在市委大院對面的那條街上。這一點，林峰倒是很意外。沒想到，她會主動來單位里等他，更沒想到的是，她要求接上孩子，一起去吃晚飯。林峰暗自笑道，不愧是學心理學的，估計這段時間都在研究如何談好這次戀愛吧。

晚飯安排在郊區(qū)的一家中型飯店，很和諧，很開心，尤其是林峰的兒子圖圖。自從張寧離開后，林峰發(fā)現(xiàn)這是圖圖最開心的一個晚上。晚飯期間，路遙遙都在陪著圖圖說笑，給他講故事，逗他開心，還親自喂他吃飯，圖圖好久都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了，這樣的氣氛林峰也好久沒有感受到了。他也很珍惜這一刻，盡管這個女孩暫時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林峰竭盡全力地配合，不時傳出陣陣笑聲，像一家人的感覺。晚飯結(jié)束后，林峰分別把路遙遙和圖圖送回家，他去單位里起草一份文件，明天的會議要用的。

自從有了第一次的和諧，第二次也就順其自然了。他們?nèi)齻€人經(jīng)常在一起聚餐，偶爾路遙遙還會來林峰家里，陪著林峰的父母，一起下廚，一起逛公園，好像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一樣。林峰的父母很喜歡路遙遙，反復地勸說林峰，遙遙這個女孩子不錯，現(xiàn)在這個社會找這樣的女孩子已經(jīng)不容易了，趕個好日子把這事敲定下來吧。圖圖也很喜歡路遙遙，如果有一天不見她，便會給她打電話，問她什么時候來家里，或者什么時候帶他出去玩。林峰知道父母和孩子很喜歡路遙遙，他在心里也能接納她，只是結(jié)婚一事，他覺得還欠些時候，所以每次他都推辭著。那天，他在洗漱間里刮胡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頭上已經(jīng)長了一縷白發(fā)，他用手拔動那幾根白發(fā)，這是衰老的一個重要標志。是啊，他應(yīng)該給路遙遙一個交待，不能讓人家白白浪費時間??！尤其是女人，青春那么短暫，生活節(jié)奏又那么快，時間都要論秒過了。

這個周末，他單獨約路遙遙去農(nóng)村一日游。一聽說去農(nóng)村玩，路遙遙跟孩子似的拍手叫好。林峰叮囑她，咱們這次是去山上，天氣冷，山上風大，你要多穿點。路遙遙說，只要有你，再冷也不怕。每次林峰聽到路遙遙的說話聲音，都能感受到她整個人都是機靈的。

終于挨到了周末，林峰帶著路遙遙自駕車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農(nóng)村。他們一起走進大山里，沿著蜿蜒的小路，來到了一個養(yǎng)殖廠。這讓久居城市的路遙遙大開眼界，她大叫著，這么多梅花鹿啊，還有孢子，還有山羊，還有孔雀呢，那是什么？林峰說，那是野豬??！野豬肉很好吃！中午就管你一頓野餐。正說著，一個中年男人走過來，他是這家養(yǎng)殖廠的老板，他一把抱住林峰，拍著林峰的肩膀說，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聲，我好準備呀！林峰開心地說，準備什么啊！隨便殺一頭豬或殺一只羊都夠一桌子，我車里有酒，隨便喝。然后，兩個人大笑著。接下來，那個中年男人領(lǐng)著他們一起參觀養(yǎng)殖廠，林峰還聽了養(yǎng)殖廠的發(fā)展情況。路遙遙在他們的談話中，才知道他們是同學關(guān)系，而且她從林峰同學那里得知，養(yǎng)殖廠這個農(nóng)業(yè)項目是林峰為他跑辦的，包括所有資金和配套設(shè)施。所以，路遙遙和林峰在山上獨處的時候，她特意提到年底學校要給教師評職稱的事，她也想?yún)⒓釉u選，只是因為剛參加工作，這種機會應(yīng)該輪不到她。林峰聽后，耐心地對路遙遙說，你剛參加工作，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只要工作做好了，那些待遇都會隨之而來。路遙遙是學心理學的，她知道林峰此時的心理。她急轉(zhuǎn)了一個彎，是啊，我剛參加工作，即使學校給我這個名額，我也是受之有愧的，所以得好好工作，評不評職稱我都沒放在心上。她的這句話把林峰逗笑了，林峰也知道路遙遙心里在想些什么。即使她的心理學再專業(yè)，也比不上久經(jīng)沙場、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林峰。以林峰所處的地位，給路遙遙弄一個初級職稱是輕而易舉的事?？墒牵幌胱屵@個女人因為權(quán)利去依賴他。林峰轉(zhuǎn)了話題，他充滿激情地說，我有一個偉大的設(shè)想，等將來我退休了，就來這種地方，蓋兩間房子，種點兒菜，養(yǎng)點兒雞，你愿意來嗎？路遙遙開心地說，好啊，你到哪兒我到哪兒。路遙遙發(fā)現(xiàn)自從她認識林峰后，這是他最開心的一天。

林峰和路遙遙的關(guān)系一步步地往前發(fā)展，商列東和家人也都催促倆人的婚事，辦公室里的領(lǐng)導和同事們也不時地關(guān)切問候著。林峰決定明年春天，一定會為這段感情畫一個句號。

市里的人事任免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在這次全市的人事變動中，有人得意，有人失意；有人追逐，有人放棄；有人沉迷，有人看透。商列東順理成章地被提拔，到本市的農(nóng)業(yè)大縣擔任縣長，他這一去，又要熬上個三年五載的。林峰卻沒有他這么幸運。

林峰在離開市委副書記的辦公室時，他反復地想著副書記的那句話，雖然也是全力地推薦你，但是人家上面關(guān)系硬，你還年輕，將來還會有更好的崗位，在市委辦再鍛煉幾年對你將來的發(fā)展也是好事。他強顏歡笑地離開了副書記辦公室。他搞不懂，自己是哪一點兒比別人差，論學歷，論能力，論資歷，哪一點兒也不輸給人家。他都快四十歲了，他都已經(jīng)在市委辦鍛煉十年了，官場上的男人到了四十歲，便進入了分水嶺，能上去則一切順利，不能上去也就原地踏步了。

整個下午，他關(guān)掉了手機，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里。直到快要下班的時候，他打開手機，居然有三十多個未接電話，這些電話多半都是工作上的事。其中有五個電話是路遙遙打來的，林峰也想著要給路遙遙打電話，要不然她會擔心的。正在拔電話的時候，路遙遙發(fā)來的一條微信呈現(xiàn)在林峰面前，稱自己家中被盜了，要林峰趕快過來！

林峰接到這樣的信息后，就飛奔到路遙遙家里。當他大汗淋漓、氣順吁吁地跑到路遙遙家里時，看見路遙遙坐在椅子上，正發(fā)呆。林峰跑到路遙遙面前，怎么了？路遙遙撲到他懷里，梨花帶雨地哭著，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你怎么不接我電話啊？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林峰松了一口氣，安慰道，沒事的，我下午有個緊急會議，手機一直處于靜音狀態(tài)。路遙遙哭著點點頭，還想再說什么。林峰知道她要說什么，就把她的話擋了回去，笑著說，你這個小女人，還很會使手段，我懲罰自己，今晚我親自給你下廚做晚飯。林峰有些小小的慶幸，就因為這個小女人施了不精明的小手段，把林峰騙過來，他感到?jīng)]有緣由的慶幸和滿足。路遙遙也破涕而笑。

晚飯吃得很舒服，酒喝得很盡興，話說得很傷感，但是林峰沒有被提拔的事，卻一直沒有和路遙遙說。林峰陪著路遙遙聊到深夜，準備離開時，路遙遙抱住他說，林峰，你別走了，留下來陪我好嗎？林峰轉(zhuǎn)過來，看著她充滿乞求的眼神，把她擁在懷里，輕輕地說，等改天我再陪你，今天我必須得回去。路遙遙緊緊地抱著林峰，他感到了這個小女人的溫度，感到了這個小女人的孤單，感到了這個小女人的無助。她迅速地搖搖頭說，不，你今晚必須留下來，我特別害怕。林峰就像哄孩子一樣，撫摸著她的頭發(fā)，說，我可以給你講故事，看著你入睡，等你睡著后我再走。路遙遙知道林峰的脾氣，林峰的話都說到這份了，他不可能留下來，所以乖乖地點頭。林峰有做人的底線，有做官的底線，也有感情的底線。他不像其他的男人，和女人相處時，先是甜言蜜語，然后再把女人帶到床上。他和路遙遙相處這幾個月，最多也就是有個牽手、擁抱之類的動作。當然，林峰也會送給路遙遙一些禮物，每次出差時，他特意給路遙遙買首飾或者是特產(chǎn)。

時間還是這樣有條有理地行走著。

林峰每天照常上班，照常加班，照常和路遙遙約會。轉(zhuǎn)眼間，第二年的春天不用約定地來到了。

林峰決定在這個春天給路遙遙一個交待，完成自己的第二次婚姻。在他決定和路遙遙結(jié)婚之前，他還做出人生一個重大的決定。這十年的官場生活，他努力奮斗，踏實工作，他想用正當?shù)氖侄稳幦?quán)利，結(jié)果他卻與這個圈子格格不入。他決定辭職，回到大學里當教師，回到他原點的位置，過著簡單的日子。他想起了一首詩中的句子，如果你想過得平凡些，就得過得快樂些，如果你想過得偉大些，就得過得痛苦些。他都快四十歲了，官場的壓力，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他覺得好累。所以，他想過得平凡，他想得活得快樂，他想把時間留給自己的后半生，留給父母和孩子，還有相處幾個月的路遙遙。

這天，林峰約路遙遙出來，他們一起計劃婚禮的事，最后林峰跟路遙遙說了他要去大學里當老師的決定。路遙遙聽后，愣了一下，然后生氣地說，你為什么不和我商量？你怎么能這樣做？這一刻，林峰在路遙遙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從未有過的失望，這也是路遙遙第一次在林峰面前發(fā)脾氣。同時，也就在這一刻，林峰看到了他和路遙遙的結(jié)局。

接下來的幾天，路遙遙都沒有給林峰打電話，也沒有去林峰家里，好像突然間消失了一樣。

林峰明明知道了這段感情的最終結(jié)局，但是他還想親自寫上一段結(jié)尾。這天，林峰主動約路遙遙到半島咖啡廳來喝咖啡。

晚上，他提前十分鐘來到了半島咖啡廳。這是他們經(jīng)常來的一家咖啡廳，他坐在了他們經(jīng)常坐的位子，聽著他們都很喜歡的曲子，然后靜靜地等著。兩個小時后，路遙遙依然沒有出現(xiàn)。林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抽出一枝香煙，慢慢地吸著。林峰從來都不吸煙，因為張寧的氣管不好。這會兒，他特別想抽一支香煙，來緩解一下壓抑的心情。他順手推開窗子，早春的風迎面吹過來，冷冷的，涼涼的。他嘴里吐出的煙霧像風中的蒲公英一樣慢慢地飄散，咖啡廳里播放著他很喜歡的那首《穩(wěn)穩(wěn)的幸福》：

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福

能用雙手去碰觸

每次伸手入懷中

有你的溫度

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福

能抵擋失落的痛楚

一個人的路途

也不會孤獨

我要穩(wěn)穩(wěn)的幸福

能用生命做長度

無論我身在何處

都不會迷途

……

聽著聽著，林峰哼唱起來，越唱越不對，一個叫張寧的女人占據(jù)了他的全世界，他的心早已容不下任何人。這輩子，也只有一個叫張寧的女人，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為他做一切。遺憾的是，圍墻內(nèi)外的紅男綠女，總是搞不清自己真正需要哪種感情，真正想過哪種生活。他和路遙遙這段戀情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他真的付出了，可是他卻輸了，輸給了現(xiàn)實。他知道沒有位子，他所有的一切都貶值了。

好久，他才離開咖啡廳，開車朝家的方向走去。在他路過市委大院的時候，看見市委辦公室燈火通明，明天省農(nóng)業(yè)廳的相關(guān)領(lǐng)導來市里調(diào)研，市委辦的秘書們這會兒正加班寫材料呢。林峰松了一口氣，愛誰來誰來，一切與他無關(guān)。這時，圖圖的電話打過來，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啊？我剛才跟媽媽微信了，她給我回信了。一瞬間，林峰的淚水猛地滑下來，他將車停在了路邊。自從張寧離開后，林峰一直保存著張寧的手機，并保持著正常通話狀態(tài)。他剛才看見圖圖的語音微信，給圖圖回了文字信息。此刻，也只有父母和孩子才讓他最安心，最踏實。他在電話里對圖圖說，兒子，明天我們一起去美國看媽媽。

曾惠，女，滿族，擅長文學寫作和新聞寫作，發(fā)表作品累計字數(shù)達200余萬字。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出版農(nóng)村題材的長篇小說《拯救女人》，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多部，并在省市文學刊物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