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隘,不僅僅是一個山口,一座關城,也是一種文化。
一曲《陽關三疊》,讓我們知道了陽關??匆姟拔鞒鲫栮P無故人”這七個字,無窮的傷感就油然而生;“勸君更進一杯酒”卻依然透露出唐人的豪邁。
“沖天一怒為紅顏”,“天下第一關”山海關的故事其實和紅顏禍水無關。關外有白山黑水,林海雪原,闖出去也自有另一片白色的天地。
有多少人是通過《天龍八部》之喬峰認識雁門關?當?shù)劂懹洍盍?,喬峰不過雁門關。雁門關更是山西精神的縮影。
東有山海關,西有嘉峪關,起點和終點間,長城萬里逶迤,雄關無數(shù)。戈壁灘上的嘉峪關不但是天下第一雄關,也是一座商旅孤城?!叭漳阂袠秋L萬里,天涯彈鋏月千山?!边@里不但有一抹夕陽,十里狼煙,還有無邊的思念和鄉(xiāng)愁。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奴隸社會就開始有的關隘,一開始就與戰(zhàn)爭密切相關,但當戰(zhàn)爭遠去,崇山之中、河流之畔的“關”,就成了商旅驛站,成為古道上最為重要的一個節(jié)點,鄉(xiāng)愁最為濃郁的人生舞臺?!半u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古道是個畫面感相當豐富的詞,是詩有樂起,如畫有動感。而“關”,就是詩畫中的點睛之筆,古道中的文化坐標。
上述的這些關隘,如雷貫耳,而身邊的“入漳第一關”萬松關,就是漳州本地人,記得的也不算太多。我?guī)状瓮窘洿说厝ト鹬駧r,兩次穿過“天保維垣”的門洞,為省門票從后山去云洞巖,對著殘垣斷壁,拆剩無幾的萬松關,很少感慨,有的卻是疑惑。從江東到漳州城區(qū),沿著九龍江西溪,如現(xiàn)有的迎賓大道,寬敞平坦,為何要爬山越嶺過萬松關,才能進漳州?萬松關防御的對象是東來的倭寇還是北來的官兵?白露節(jié)那天晚上,突然想寫萬松關,做了功課我才知道,如今道路四通八達的龍文區(qū),在以前是地勢低洼的澇區(qū),那些現(xiàn)在仍帶有“洲”“湖”“浦”“港” “嶼”“圳”等水鄉(xiāng)氣息的村莊名字,聽聽就有云影波光四起,是以古道只能避開水鄉(xiāng)北移,順著丘陵地勢起伏綿延,閃躲騰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卑茁哆@個節(jié)氣的名字和節(jié)氣本身,溫婉而詩性,如臨波的水仙,望海的女子,濃縮著愛意和離愁,和古道、行旅、關隘、驛站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在這樣的季節(jié)想象古道松關,也是應時應景。
漳州平原北部到了九龍江北溪與西溪交匯處,“岐山與鶴鳴山聯(lián)峙,二峰秀聳龍江上,延袤十里余”。這座江南之南的小小萬松關,就雄踞在岐山和鶴鳴山兩峰之間的古道上,“麟蹲鳳翔、襟帶川原”,俯瞰著九龍江北溪與西溪交匯入東海,扼守著漳州的東大門。這里和那些北方的名關一樣,有著刀光劍影、英烈風流,歷史的氣場依然彌漫在殘垣斷壁、堆云壘石之中。施邦曜、林釬、鄭成功、左宗棠、李世賢、林文察,這些名人在此留下的足跡和故事,就埋在古道、殘碑、遺柱之下,等你去挖掘,等你去聆聽和轉述。
古道往往都比關隘來得更早。唐代陳元光入漳之時,“遣人沿溪結筏,間道襲蠻,遂建寨柳江之西”。但陳元光繞不過這兩座山峰,就帶領將士開辟了一條從鶴鳴山(云洞巖)北側——萬松關——岐山(瑞竹巖)南側的山道,經江東過九龍江北溪往福州,始稱“馬岐路”,后來可能因為是通往福州之路,演變成了“福岐路”。近年,在云洞巖、萬松關古官道一帶進行田野考古調查時,發(fā)現(xiàn)了太陽、月亮、腳印與女陰等六處巖畫,說明此道古已有之,漳州建府之后,陳元光只是將之拓寬成通往福州的官道而已?!案a贰遍_通初期,道路兩邊的山就如瑞竹巖所在,石多樹少,暴日風塵。到明正統(tǒng)年間(1436—1449),郡人陳克聰在沿路兩旁種上許多松樹,“植松夾道,連陰十里”,行人到此,清風撲臉,疲累頓消,遂稱萬松嶺。施邦曜在嶺上筑關,那已經是明崇禎二年(1629)的事了。那個年代修建此關隘,應該是為了防倭寇吧。從此,萬松關成了漳州第一門戶,也成了兵家必爭之地。
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抗倭名將戚繼光率軍入閩征討倭寇,在萬松關附近的蔡坂村打了一場殲滅仗,平定多年來的倭寇犯亂。清初,朝廷重兵守關。鄭成功進兵漳州,清軍守將賴國顯率部下劉國軒緊閉關隘。鄭成功以反清復明之名勸降了劉國軒,萬松關未戰(zhàn)自開。清順治九年(1652),鄭成功攻克海澄,一面控制漳州清兵,一面以萬松關為據(jù)點,進攻長泰。同年三月,閩浙總督陳錦進軍江東橋,鄭成功命駐萬松關守軍配合主力進行三面夾攻,擊退陳錦所率清兵。清同治三年(1864),太平天國侍王李氏賢領兵在萬松關打敗清朝福建陸路提督和福寧鎮(zhèn)總兵林文察等人,攻克漳州。在萬松關發(fā)生的歷次戰(zhàn)役中,最激烈的就是這次太平軍與清兵發(fā)生的激戰(zhàn),源自平和,來自臺灣霧峰林氏的林文察就戰(zhàn)死在萬松關。經此一戰(zhàn),萬松關名揚天下。清同治四年(1865),左宗棠自粵入閩。征師至處,太平軍戰(zhàn)敗消遁,三軍自萬松關入漳。從此,萬松關再無戰(zhàn)事。漢滿之爭,明清之爭,朝野之爭,倭寇之亂,紛紛擾擾兩三百年,終于平息在松濤云海之中。
萬松關在戰(zhàn)火中屹立不倒,卻在和平年代,因為修九龍江西溪橋閘,人們就近取材,將萬松關上的條石拆下以建橋墩、筑水閘,被拆去大部分。這些條石原本為了抗敵、防人,如今變成了抗洪、攔水,依然也活在一種關隘上,也算物盡其用。如今的萬松關,條石砌就的城墻殘長55米,殘高8米,殘寬4米,與原來高15米,全長約100米,“上有炮門三眼,其堞高可見?!?的昔日雄姿相比,已經很不起眼了。當年的“福岐路”也已變成一條山間小道。走在嶺間谷底的千年古道,腳下的起伏依在,卻無法丈量出它滄桑的厚度。兩側的松林不再,摩崖石猶存道旁。因萬松夾道而名的“萬松嶺”,繼而又因峰間生云稱為的“堆云嶺”,被云洞巖、瑞竹巖之名替代了。道旁,還有一座貞節(jié)牌坊基本完整,卻被鑲嵌在圍墻中。關內,“堆云巖”寺的門楣石已淪落為“萬松山莊”的門檻石。但門關上,林釬親手題寫的“天寶維垣”四個楷書大字依然雄渾有力,像一位虔誠的老者默默地訴說著漳州東大門的堆云蝶翠,烽火松濤。endprint
我國幅員遼闊,山脈縱橫,河流無數(shù),隨著時間在走,歷史在進,山川之間,阡陌交叉之處,成千上萬個大大小小的關隘隨之而生。西北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吹散在風沙中,西南的鎮(zhèn)南關又因中法大戰(zhàn)而應運而響。鎮(zhèn)南關見證了中國的勝利,也見證了清朝的無奈。時至今日,絕大部分關隘都失去了往日雄風,輝煌不再。不見了萬騎云屯,金戈鐵馬的場面,沒有了舟車輳輻、商幫結隊繁華的情景,茅屋板橋、老樹昏鴉的意境也漸漸遠去,碑刻銘文斑斑駁駁,關城邊墻坍塌荒廢,甚至蕩然無存。歷經數(shù)百年烽火的萬松關是漳州三座古關隘中唯一殘存的一座,也是福建僅存的古關隘,成為留供后人緬懷歷史的古跡,也算是不幸中的幸運者。
物質上的“關”沒了,文化中的“關”依然鮮活。“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薄瓣P照關照”“多多關照”,這些依然鮮活在中國人口中的語言,告訴我們,陽關依舊在。因為這些關隘,不單單是物質上的,就像陽關這個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經過詩人的吟誦,千年的積淀,變成了人人心中的文化故鄉(xiāng)。十年前的第三次西北之行,因為有時間,我特地把陽關、玉門關列入行程。雖然我知道那里不會有多少歷史的遺跡,但那個地方,就像一個夢,一個宿債,一個從未去過的故鄉(xiāng),等待我去還債,等待我去看望。雖然于陽關而言,我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兩千年的陽關,不知迎來送往了多少匆匆的過客。在仿建的陽關都尉府,為了紀念,我還仿照古人,特地填報了《敦煌陽關都尉府關照申報書》,并被印上了陽關的官?。?/p>
敦煌郡陽關都尉府:
黃文斌將于公元二零零七年八月十日,蒞臨敦煌,前往絲綢之路旅游考察,途經陽關,奉詔校領關照,請驗問賜發(fā),以便通行。
黃文斌謹上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闭驹谌f松關邊上的瑞竹巖,只見漳龍高速在萬松關下穿山而出,猶如一條巨龍,過江入云。山下的風景日新月異,萬松關的歷史也將翻開新的一頁。漳州市將在東部打造“攬勝云洞巖,尋古萬松關,漫游九龍江”為特色的閩南山水文化體驗式全景區(qū),萬松關將根據(jù)歷史資料復原,漢唐古驛道、古戰(zhàn)場也將設計復原,“閩南第一關”再展英姿,山地觀光,人文懷古,宗教朝圣,一路包攬。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又度萬松關;勸君更盡一杯酒,云動竹影故人來。
不久的將來,關內關外,桃花、櫻花開滿古道兩旁的山坡;風,喚醒松林,槲葉落滿山路,枳花鮮艷地開放在關上。人們可以在云洞巖看完風吹石動,爭論爭論心動還是風動的禪意,然后沿著鶴鳴山脊,下到巍峨的萬松關發(fā)發(fā)思古之幽情。也許你不會覺察到腳下的石頭,可能就是記載著修筑萬松關的碑碣殘片;也不會注意長滿衰草和青苔的古城墻,儲存著金戈鐵馬和殺伐之聲;岐山深處瑞竹巖的梵唱只是一種背景音樂,花樹間的紅墻和燕尾檐也無關江中搖晃了千年的木船,遠方的海市蜃樓、波光帆影讓你暫時靈魂出竅,江東的鱸魚之美又會把你拉回現(xiàn)實。但只要你來到這里,踏進萬松關,來自綿延起伏的青山古道,就會把你和過去未來鏈接在一起;你眼前身后的風聲濤聲,就會讓你的心跳和漳州的千年文思脈動在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