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平
一
河流在傾斜的版圖上肆意穿行,成為國家政治中心通達東西南北的路徑。有著9000年造船史的中國,在河流上留下了極其壯美的詩篇。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蹦咸坪笾骼铎铣錆M亡國之痛的詞句,把中國河流的方向定格在每個人的心里。實際上,中國的版圖西高東低,由此形成江水東流,而贛江和湘江則以北流的姿態(tài)貫通長江,成為南北融合的交通樞紐。
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從秦漢至魏晉,湘江作為國家交通大動脈的地位明顯超過贛江,秦漢時期經湘入桂,魏晉時期經湘入粵,但是南北交通大動脈畢竟呈現出自西向東偏移的趨勢,在未來的格局中這種偏移還會繼續(xù)嗎?
南中國的這塊土地,在商代曾經哺育過一個王國。王國遁失,人民失散。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中國,在帝國的版圖上江西僅設7縣,隸屬千里之外的揚州郡。西漢初年置豫章郡,江西土地上首次設立郡治。公元2年(西漢元始二年)全郡轄18縣,67462戶,351965人。商代至此1000年,江西版圖發(fā)生了怎樣的顛覆?遼闊的贛鄱大地地廣人稀,無比寂寥。
公元前的江西歷史撲朔迷離,考古發(fā)掘一如碎片無法拼接,沒有片言只字訴說悲歡離合,似乎只南嶺大庾關情。千里贛江,也就這個點不時讓人回溯兩千年前的時空。
處在贛江上游的大庾嶺,“南扼兩廣,北拒湖湘”,戰(zhàn)略地位極其顯要。在秦帝國的視野中,大庾嶺是江南的屏障,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50萬大軍征戰(zhàn)嶺南,這一場戰(zhàn)役以犧牲大將屠睢和無數兵士的性命為代價,換得了嶺南的統(tǒng)一。然而,嶺南如同一片葉子,很快便在秦帝國的大樹上掉落。當時的副將趙陀蟄伏嶺南,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滋長了趙佗的野心,公元前203年,趙佗憑藉大庾嶺屏障割據嶺南,建立與中央政權相抗衡的南越國。肇建于秦的南壄縣,是秦帝國權力伸向大庾嶺的開始。然而隨著南越國的建立,南壄縣即便成了秦帝國的南疆邊塞。直到公元前112年漢武帝收復南越,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南中國一統(tǒng)。
可憐那15000名中原女子,這些年輕女子帶著為秦帝國在南疆繁衍的特殊使命,可是當她們用腳丈量過最后一寸江南之后,所有的崇高和夢想化作了兵士們饕餮的舞蹈。注定她們永遠回不去故鄉(xiāng),而她們的子孫則在南粵的土地上代代繁衍。
或許這些女子是通過贛江進入嶺南的最豪華的一支船隊。贛江上白帆點點,槳聲不息,曠古的悲嘆掠過平原丘陵和大山。
二
1300年前,迅速崛起的廣州口岸讓南中國的版圖充滿詭異的變數。
自先秦以來,贛江入粵通道雖然沒有取得南北交通大動脈的地位,但是這條為北方戰(zhàn)亂準備的天然通道從來沒有廢棄。公元140年(東漢永和五年),江西全境406496戶,1668906人,140年來,江西人口增加了5倍。東漢末年,由豫章分出廬陵、鄱陽二郡,轄26縣。其實,中國古代人口并非自由遷徙,甲骨文中就有“登人”的字樣,秦統(tǒng)一中國后實行編戶齊民政策,人口與稅賦、徭役、兵役相關聯,人口遷徙更是不容易。中國歷史上若干大的遷徙都是政策性移民,而戰(zhàn)亂引發(fā)的移民潮則從來沒有停息,贛江作為移民東南的通道從來都是首選。
贛江的表現歷史青睞。在南贛,贛江婀娜多姿,章江和貢江如贛江伸出的兩只手,一手挽著福建,另一手伸進廣東。在北贛,一個叫楊子洲的地方,贛江分成左右汊道進入煙波浩渺的鄱陽湖,以其寬闊宏大的胸襟走進長江。
隋朝,打開了中國的另一條通道,京杭大運河改變了中國交通,一部偉奇跌宕史詩般的歷史在版圖的東方上演。
歷經貞觀之治,大批阿拉伯商人漂洋過海,云集廣州。這些懷揣夢想的商人,把充滿異域風情的象牙、珍珠和瑪瑙帶進了中國,也把中國的茶葉、陶瓷和絲綢帶去了遠方。貿易的繁榮催生了一條更加便捷的通道,也讓京杭大運河在那個迷人的時空得到最大限度的延伸。
像是上蒼的安排,讓張九齡誕生在韶關曲江,這個“嶺南第一人”做宰相便是名相,以至于他死了,唐玄宗再選宰相,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然而,很多人記住張九齡卻與大庾嶺有關。公元716年(開元四年),張九齡開鑿大庾嶺驛道,親任總指揮,不辭勞苦踏勘現場,“緣磴道,披灌叢”。古道修通后,張九齡撰寫了《開鑿大庾嶺路序》,記述大庾嶺開鑿后,“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轉輸以之化勞,高深為之失險?!惫糯V線就此形成,鄱陽湖承接京杭大運河,進入贛江航道,翻越大庾嶺,經湞水入北江而達廣州。
位于贛江下游的蓼子洲熱鬧非凡,來自深山的上等木材運抵江洲,而一艘艘木船便從這兒下水?!端洝ぺM水注》云:“贛水又徑谷鹿洲,即蓼子洲也,舊作大艑處?!碧扑螘r,江西造船業(yè)最為發(fā)達,《唐語林》稱:“舟船之盛,盡于江西。”其實,比蓼子洲還大的造船基地在高安,史料記載,“船成,吏以二百人引一艘,不能動?!逼浯罂上攵l(fā)達的造船業(yè)成就了江西作為漕運樞紐的歷史地位。
南北交通大動脈東移江西,八百年間,江西人口持續(xù)快速增長。史料記載,唐元和年間江西戶占全國12.37%,宋代江西戶占全國17.89%,元代江西戶占全國20.84%。至此,湖南人口不及江西的三分之一,湖北人口不及江西的五分之一,而江西文化更是全國矚目。
開放,讓江西漸入佳境。
三
皂口河,贛江上游一條很小的支流,因為辛棄疾的一首詞名滿天下。
辛棄疾是個悲情人物,長期的報國無門使他的內心充滿惆悵,任江西提點刑獄駐節(jié)贛州,他想起47年前隆祐太后在贛江上遭金人追捕,逃至皂口河才僥幸脫險,萬千思緒之后,凝結成了那首《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
郁孤臺下清江水,
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贛江航道并不順風順水,贛江十八灘集中在贛州至萬安240里航道上,歷來被舟子視為畏途。民間說十船經過九船翻,雖然有些夸張,但誰曉得中間多少行人淚?
公元1094年,蘇東坡謫貶惠州,八月初七初入贛過惶恐灘,留詩一首:“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吹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蔽以致越y(tǒng)計,唐至清不少于69位著名詩人在贛江十八灘留下詩作,如此浩瀚的詩文書寫這一處江河的確少見,因此,人們把它概括為十八灘文化。
北去的贛江流過萬安,江面平坦,南來的船只到了萬安,出于安全考慮一般需要換船。我曾經訪問過贛江上的纖夫,讓我意外的是纖夫也是船夫。原來通過贛江十八灘的船只,一般不超過五噸,一條船一家人,遇到險灘,老婆使舵,丈夫孩子下船拉纖,他們喊出的船夫號子雖然不如其他河流雄渾,但是無比堅韌。
古代京廣線上,張九齡之外,有很多官員為平灘作過努力,我感興趣的是一位知縣叫張成章。此人49歲參加鄉(xiāng)試中舉人,50歲參加會試,得了一個候補知縣。1718年(康熙五十七年),68歲的張成章以左手抽簽,被選授萬安知縣。上任時,同行者妻子賴氏、老二張又英及媳陳氏、四兒媳賴氏等。這么一大家子人跟著他到萬安赴任,不知當時萬安人作何表現?然而,張成章蒞任之初,“正風俗,革陋規(guī),省刑罰,薄賦斂,號令嚴,行法寬”,樣樣有板有眼。尤其受糧農稱道的是,廢除“糧減加耗,米除淋尖”,禁止以“三尖三踢”卑劣手段購米,立石斗為公斗于米市。公元1721年秋,恰遇天旱,贛江干涸,惶恐灘險石凸現。張成章帶頭捐俸,又匯集紳士客商捐款,親赴惶恐灘,誠心齋戒,禱告天地河神,并督令全縣各鄉(xiāng)石匠不分晝夜,鑿去灘中險峻怪石。在歷朝歷代萬安知縣中,張成章以老邁之軀建樹頗豐,令人感佩。
十八灘催生的文化,是面對困難選擇的積極的生存態(tài)度,是不畏艱險、勇往直前、不屈不撓的克服困難的精神,甚至還有好死不如賴活的情緒,這種情緒,難道沒有堅韌的成分?
四
公元1397年(洪武三十年),來自湖南常德的一封上書,讓明太祖朱元璋大悅。
常德府武陵縣縣民上書:
武陵等十縣,自丙申(元順帝至正十六年)兵興,人民逃散,雖或復業(yè),而土曠人稀,耕種者少,荒蕪者多,鄰近江西州縣,多有無田失業(yè)之人,乞敕江西量遷貧民開種,庶農盡其力,地盡其利。
《明史》記載,明太祖朱元璋看過上書后的反應:
悅其言,命戶部遣官于江西,分丁多人民及無產業(yè)者于其地耕種。
這是正史的唯一一條明朝從江西向湖廣強制性移民的記載。其實,政策性移民在明初就開始了,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說:“明初承元末大亂之后,山東、河南多是無人之地。洪武中,詔有能開墾者,即為己業(yè),永不起科?!泵鞒醯膲ɑ恼邘в衅毡樾?,不只是山東、河南,湖廣也是如此。
五
贛江的支流就像贛江的血管,密密麻麻,靈動的思想在躥動。
在我走過的古村中,有贛江邊的吉州燕坊,有富水河岸的青原陂下,有烏江邊的樂安流坑,有撫河邊的金溪竹橋,還有錦江河邊的高安賈村……這些古村哪一個不是靠經商起家,然后在家鄉(xiāng)營建?有時候,我想,如果沒有明朝資本主義的萌芽,傳統(tǒng)文化豈不失去傳承的載體?我想到了這些,竟莫名地對贛商有了強烈的認同。贛商內斂,生生不息的精神品格正是江西文化的寫照。
其實,江西太富有,在明朝就出現了何心隱這樣的大思想家,1553年(嘉靖三十二年),何心隱在家鄉(xiāng)永豐縣瑤田鎮(zhèn)梁坊村創(chuàng)立聚和堂,這是中國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烏托邦”社會。清朝學者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一書中說,何心隱是一個可以掀翻天地的人,是一個可以赤手搏龍蛇的人,是一個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人。這樣的評價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根據記載,何心隱少懷異稟,他從小抱定考功名、入官場、為國效命的理想,所以,他讀書刻苦,成績也好。永豐縣考名列前茅,吉安府考出類拔萃,如果他接著省考國考,中舉人、進士第應該沒有懸念,可是他考完府試,突然決定不再考了。實際上,歷史上讀書人但凡有了這種想法,定然是官場腐敗的必然。官場爛了,進去了又安有作為?而何心隱的選擇無疑給無奈中的讀書人找到了一條新的出路。
贛江見證了江西千年繁華,鴉片戰(zhàn)爭之后,廣州口岸讓位上海,“一口通商”的格局徹底打破,贛江航道失去悠久的優(yōu)勢,江西從通衢要區(qū)變?yōu)榉忾]的內陸省份。盡管此時江西仍然保持著人口大省的地位,到清代咸豐元年(1851年)江西人口達到2451萬人,但是江西學風衰減,文化密集區(qū)收縮至江浙。
譚嗣同比較湖南和江西兩省文化時說:“江西習俗守舊,愚如土番,上無開民智之官,下無通民情之學會,一睹俗人婦孺意計中所不能有之雄圖霸業(yè),勢必群然奔駭,不恤出死力以相淚撓,則憂而敗……湖南自數年以來,文明日啟,腦筋日靈。言新則群喜,語舊則眾唾?!保ā蹲T嗣同文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不管譚嗣同的話有無道理,作為一個江西人,我們應該從歷史中得到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