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凌
從小,在整條東大街,我就是個“名人”。
也許是不善言辭,也許是懶得解釋,我習(xí)慣用拳腳說話。自從進(jìn)了初中的門,我媽不是用手戳著我的鼻梁骨,就是擰著我那可憐的耳朵破口大罵,她總是在跟班主任老師說盡好話央求繼續(xù)“收留”我后,就拎著東西跑到別的同學(xué)家去道歉。
其實(shí),我早就明白了,我媽罵的不過是她自己而已。
“我把先人虧了,生了你這么一個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老天把眼瞎了,不給我兒子就算了,我又沒做虧心事,為啥給了我這種貨色?”
“……”
瞅著我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罵著哭著,我是從不往心里去的:她罵她自己,為啥要讓我陪著難過?
“你甭生氣,男娃懂事晚點(diǎn)兒,大器晚成嘛!”每次我媽數(shù)落謾罵我時,我爸總是這樣安慰她并示意我趕快離開。
哈哈,還“大器晚成”?虧我爸對我一直采取“牧羊式”教育,他要像我媽一樣隔三岔五被老師“請”去告知我的斑斑劣跡并因此而受訓(xùn),估計(jì)早都被氣裂了肝氣破了肺!
一天,我和爸去姑婆家,碰到爸初中時的同學(xué),我爸讓我管他叫“張叔”。
“你兒子看起來多精明,喲,耳輪這么大呀,耳大有福嘛!”他拍拍我的肩說,“將來一定比你爸強(qiáng)多了。”
我爸一臉謙卑地笑,連聲說:“是呀,是呀?!?/p>
我在心里嘀咕著,傻樣呀,如果你的耳朵是被你媽擰著扯著變大的,你就知道耳大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痛苦。
分手后,我爸告訴我,張叔開了家公司,很有能耐的,表情里盡是羨慕。末了,我爸說:“爸上學(xué)時家境不好,體質(zhì)也差,穿得爛,學(xué)習(xí)也一般,同學(xué)看不起。在外面現(xiàn)在干活苦點(diǎn)兒累點(diǎn)兒爸不嫌,爸不想叫我娃難過,學(xué)習(xí)是我娃的事,讓你吃好穿好才是爸的事?!?/p>
就是最后一句話,害得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鼻子有點(diǎn)兒酸。
我媽做河?xùn)|獅吼狀時,我扭著脖子瞪著眼;老師冷言冷語的諷刺潑濺過來,我昂著頭一臉的寧死不屈;可是常常一撞見我爸,我只有低頭避開的份兒了。
天熱天冷,我媽懶得理會我的衣著。天冷了,她說,“你皮厚,凍不著”;天熱了,她就說,“刀子刮你的臉都不變,還怕曬出油來”。她是不是等著我熱死或冷死,自己就不再跟著我“風(fēng)光”了?
提醒我該添減衣服甚至幫我找好放在床頭的,是我爸。
“看,斌子長這么高了,有一米七吧?”不熟悉我脾氣的大人很羨慕地對我爸媽說,“‘斌,習(xí)文又習(xí)武,多好!”
我媽總是嘴角一撇:“高得戳破天頂屁用,還‘習(xí)文習(xí)武?正事不足邪事有余!”
“該開花時就開花,該坐果時就坐果,斌子不是正長著嘛!”我爸安慰我媽的話就這么兩三句,我都背熟了。不過,我永遠(yuǎn)都想象不出下一次我媽會怎么樣地罵我,班主任老師會用什么樣的話挖苦我。
在學(xué)校,誰若討厭嫌棄我,哪怕只是從眼神里流露出一丁點(diǎn)兒,被我察覺到的話,我會想方設(shè)法讓他不得安生。捉弄人,是我最拿手的!
老師,不也是人么?我同樣會惹得他鼻子冒煙而又無可奈何。我會努力地扯著嗓子一下子扯到十萬八千里地?fù)屩鷣y回答問題——我們差生的理解力當(dāng)然跟不上優(yōu)等生,這,能怪我嗎?老師一見我,頭就大了,還讓同學(xué)們盡可能別招惹我。
“春江水暖鴨先知……”教語文的“小老頭兒”正聲情并茂地講解著。
“報告,老師,”我聲音響亮并高高地舉起了手,“鴨和鵝的靈敏性有區(qū)別嗎?為什么不是‘鵝先知而說‘鴨先知?”
“小老頭兒”一下子愣在那里,半天才說:“你比蘇東坡還有能耐呀?”
我得意地笑了,說:“這是題畫詩,人家畫的是鴨,當(dāng)然是‘鴨先知了。為什么不畫鵝卻畫鴨?是因?yàn)榛莩绠?dāng)時就看見鴨浮在水面上,就畫了鴨——簡單得跟‘0一樣!”
我那幾個哥們兒就附和起來:“就是這樣!”“當(dāng)然是這樣!”
我喜歡看老師生氣的模樣:反正我已經(jīng)是裂了縫的破罐子,干脆破摔得了,也圖個痛快。
刀光劍影的辱罵?死豬還怕開水燙嗎?
那節(jié)語文課,“小老頭”沒來,卻進(jìn)來一個真正的老頭兒。
“小老頭兒”是我對語文老師的“昵稱”:不到40歲,禿頂,兩鬢泛白,背微駝。我懷疑那是“氣大傷身”的明證,天天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憤世嫉俗義憤填膺能健康嗎?還賣弄什么“素面朝天”,也不買個假發(fā)戴戴。我上課睡覺其他老師都高興得恨不得作揖,唯有他,強(qiáng)迫我坐直,還得聽講做筆記。真可惡!
真正的老頭兒有50多歲吧。他在講《念奴嬌·赤壁懷古》時,滔滔不絕,兼之以手比畫,恍惚間,仿佛是他創(chuàng)造了“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奇跡。我的確集中了十幾分鐘的精力,后來,就撐不住了,玩興漸長……
“第一組東北角的那個同學(xué)!”老頭兒開了口,我的目光正好迎上去,“就是你,站起來!”
我慢騰騰地站起身,先故意撞倒了板凳,然后又倒在同桌身上,起來了還是歪著頭搖來晃去——我節(jié)節(jié)課幾乎都是站著上,早已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老師飛濺的唾沫豈能奈何得了我!況且只是臨時上一節(jié)課的老師。
老頭兒可能是平生第一次遇到我這樣的主兒吧,很生氣地停止了講課。瞧瞧,年紀(jì)一大把了,還是涵養(yǎng)不夠。我們那些老師,我鬧我的,他們講他們的,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節(jié)節(jié)課我站著上就是了?!白?,跟我出去轉(zhuǎn)一圈!”老頭兒竟然一把扯著我往外拉。
校門口對面正在粉刷樓面。
“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沒知識沒技能,我給你找條謀生的路。”他指著吊在空中處理樓面的人說,“看那個人,在空中飄來蕩去,辛苦不說還很危險……”
——我爸,在高空粉刷樓面的是我爸!
高空中,繩子被固定在樓頂,木板兩邊懸掛著裝有東西保持平衡的桶。我爸就坐在木板上,一只手握著輥?zhàn)踊蛩⒆痈苫顑?,另一只手緊緊地抓著繩子以保安全。風(fēng)中,他一會兒遠(yuǎn)離樓面,一用力,又貼近樓面。那飄蕩的繩子被磨來磨去,看上去隨時都有磨斷的危險!
“都怪你條件太好了。如果你的父親就是那樣謀生的,你就不會是這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恿?!”老頭狠狠捶了我一拳,“就在這兒好好感受一下吧!”
我在學(xué)校門口站了半節(jié)課,沒有站酸我的腿,卻站痛了我的心!
從那以后,我開始變得沉默,一下課就死皮賴臉纏著同學(xué)問沒聽懂的問題……
10多年后的今天,因?yàn)槲膶W(xué),我在縣城已小有名氣了。
我爸沒多少文化卻愛買報紙。買回家后,就在報紙上翻翻找找——找我的名兒。其實(shí)我發(fā)表的,多是在純文學(xué)的報刊上,書攤上并不多。知道這事后,我每次就將樣報樣刊給父親送去,看著我的名兒,笑容就在父親臉上蕩漾開來……
該開花時就開花,該坐果時就坐果。成長,需要過程。我爸說得沒錯。
(編輯 文 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