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先
一
天黑的時刻大娘來的,見偃云還在流淚,心疼問,咋了?莫不是病了?
偃云一直搖頭。大娘不管,摁住偃云的額頭試了半天,又讓偃云張嘴伸舌苔,偃云一一從了,大娘這才喃喃自語說,沒啥毛病呀,怕是累了,回去睡會。說起來大娘就是個奶媽,由于太爺?shù)年P照,族人都尊她為大娘。大娘不顧大廚的冷臉,執(zhí)意要帶偃云回去休息。陰歷正月未出,還在年里,廚房里一個蘿卜一個坑,偃云走了,洗菜的活就得由其他人頂上,問題是偌大的家族,只有七八個伙工,忙得很。大娘不管大廚啥臉色,拉起偃云就走,直到把偃云安頓在床上才說:不管他們,好好歇著。
偃云不為孫家樹去報考黃埔軍校而難受,才過十五,孫家樹便走了,孫寶齋說,不搏回顏面,不要回來,蔣家壓得人喘不過氣呢。孫家樹知道肩上的責任,孫家樹對偃云說,俺回來便娶你,俺一生只稀罕你。偃云不稀罕孫家樹,他走他留,她都不難受,她就有些想流淚。大娘想,這孩子沒啥精神,怕是孫家樹走了,心里憋屈,這才早早過來安慰。
偃云硬著性子,不想說話,深宅大院更像一個牢籠,她不喜歡。暗地里討厭每個人,包括大娘,她想,人不是牲口呢。大娘見偃云不想說話,嘆口氣,磨蹭著走出院子,鎖上柴門后,站在外面喊,天黑俺就給你送吃的。
偃云躺在床上還沒有緩過神,孫家樹干嘛要走?孫寶齋為啥比拼?
夜色籠罩住一切的時候,大娘端來了面湯還有米飯,米飯下蓋住幾塊臘肉,上面堆了點咸菜,大娘說,俺問太爺要的臘肉,壓在飯下,香著呢。
偃云知道大娘好心,她不領情,知是太爺賞下的肉,越發(fā)不想吃了。大娘終于發(fā)了火,大娘說,童養(yǎng)媳就是委屈的命,貓狗都能耍脾氣,童養(yǎng)媳不能。
偃云這才揉揉紅腫的眼睛,她想問,俺連貓狗都不如嗎?
大娘知道話重了,這才轉(zhuǎn)換口氣說,很多事情,不能由著性子,太爺磨你性子呢。說到孫寶齋,偃云受不了。孫家不該仗勢欺人,不該逼走二哥,不該把她收進門。想當年偃家也是名門,根本沒把孫家放在眼里,偃家陷落,孫家逼親,二哥氣不過,說是投奔土匪回來報仇,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音信。
大娘不知道偃云想啥,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短吁淺嘆,最后說,太爺心氣高呢,委屈著呢。說完大娘顫巍巍走了,偃云知道,大娘總幫孫寶齋說話,都知道大娘是孫寶齋的大紅人。偃云弄不懂大娘,也弄不懂孫寶齋。
大娘走了,夜就靜了,農(nóng)具房里一片闃寂。偃云盼望那些靈異的腳步聲早早來臨,那些虛無縹緲的、像風聲、又像影子的腳步聲伴隨她度過了整個冬天,現(xiàn)在由開始的恐懼變成了一種期待,希望那種帶有惆悵和憂傷的腳步聲早早來臨。只是過罷了年,那些腳步聲突然不見了,好像它們根本不曾存在過似的。偃云不想掌燈,微弱的風像殘弱人的氣,有一搭無一搭的。偃云摸著黑隨意喝了幾口米湯,便把肉和余下的米飯放地上,她想,等不來靈異的腳步聲,俺等老鼠,有了肉和米飯,老鼠總會來的。她期待著老鼠的出現(xiàn),可是老鼠也不露頭,啥都怪怪的。迷迷糊糊中,聽到窸窸窣窣聲,猛地掌了燈,老鼠受到驚嚇,四處飛奔,她嘆口氣對著無影無蹤的老鼠喊,干嘛怕俺呀?俺好心好意的。
暗黑讓農(nóng)具房里始終籠罩著詭異的靜謐,偃云想喊,來吧,俺等著呢??上钠谂魏芸熳兂闪耸?,絲絲的風都停了,連她的氣息也癱在腐爛氣味里。地上的米飯和肉早被老鼠吃得精光,連小菜也沒有放過,偃云終于忍不住,下了床,掌起燈,她想,都去哪兒了呢?端著油燈四處照看,還是那些農(nóng)具,時不時竄出一兩只老鼠,慌不擇路的。不知何時結(jié)下的蜘蛛網(wǎng),一片一片的,并沒有網(wǎng)下什么蠅蟲,冬季里,想必蠅蟲也在冬眠呢,包括蜘蛛。查看幾圈,偃云便掌著燈走到院子里。風凝固了似的,冷讓夜凝結(jié)成了一塊黑幕,燈光穿不過似的。院子很大,偃云習慣性地走到院子下方的井旁,依著護欄想,也許你們就在這里。井口封了,護欄正面有斑駁的石碑,碑上有文,大概記錄井的往事。她始終弄不明白好好的井為啥封了口?想必這口井曾經(jīng)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再看柴門,柴門不太結(jié)實,那些柵欄也不結(jié)實,可是它們能堵住來去的路??菟赖妮锊莺桶拮佣荚?,當然還有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一樣枯死在冬季里。星星幽深得有些遼闊,月亮早落了下去,偃云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這才松口氣想,算了,想必你們也帶不去俺的話呢。
偃云看不出所以然,又躺在了床上,她想,也許睡著了,就能見到爹娘。迷迷糊糊中,真的看到爹了,爹埋著頭,頭發(fā)蓋住了臉,她想撩起爹的頭發(fā),可惜怎么也夠不著。最后爹的身影變成了大哥的樣子,大哥軟綿綿坐在油菜地里,油菜花起起伏伏,大哥抱著爛貨張褲帶,身子也起起伏伏,她羞得抬不起頭,正要掙扎的時候,居然醒了。再次睡去的時候,走進夢里的便是天福了,她伏在天福的懷里,她說,快救俺。天福不吭聲,見她纏綿,還猛地推開了她,她想哭。掙扎中卻醒了過來,那時大娘正站在床面前,怔怔看著她呢。
偃云嚇出一身冷汗,定定神,慌忙起床穿衣,接著洗漱,等偃云弄利索后,大娘問,好點了么?偃云只能胡亂點頭,然后對大娘笑,大娘說,年輕人,病得快,好得也快,去吧,太爺?shù)胗浿亍?/p>
偃云不想搭理大娘,大娘時時提孫寶齋,她不想提,她氣那個干瘦的白胡子老頭。
辭別大娘,走進的廚房時候,只有李三在,李三話少,平時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會看見偃云早早來了,李三像變了一個人,主動遞上一碗水,小聲問,好點了么?
李三的關心,激活了偃云的委屈,淚水彎彎曲曲,正想說話,見大廚走了進來,偃云不想讓大廚看到她流淚,硬生生又把淚水忍回了去。李三說是二廚,地位還不如女傭王二家的,誰都可以罵上幾句。大廚捋著臉,看她手中的碗。之后大廚罵起了李三,李三并不惱,一直笑,大廚罵了幾句,又看看偃云手中的碗,好像偃云的那碗水里有啥秘密。
實際大廚想說頭晚大娘帶走偃云的事,他想說偃云裝病,童養(yǎng)媳又不是正規(guī)媳婦,沒有那么嬌貴,再說,孫家樹走了,難受個啥呢?男人嘛,哪能圍著女人轉(zhuǎn)呢。只是沒有挑開話頭,大廚忍下了話,也倒?jié)M一碗水,端到廚房外面,迎著冷風喝。那碗水在冷風中熱氣騰騰的,偃云的心思也熱氣騰騰起來,她想,李三厚道呢。想罷,偃云沒有管住自己的嘴,趁機說下感謝的話。這是偃云第一次主動跟李三說話,李三有些拘謹,見大廚沒有留意他們,李三小聲說,再苦也要睡好,心思重,腳步就重。偃云并不想多說話,只是李三收不住嘴,嘀咕說,你把大廚的罵當歌聽,把王二家的擠兌當點心,美著呢。李三說起話來,一條一條的,很清晰。見偃云聽得認真,李三趁機說到了張褲帶,李三說,你嫂子也是苦命人,你哥遇見她才是福氣呢?endprint
最后的話讓偃云不開心,大哥怎么能娶下那樣的女人,偃家說啥也是名門望族,大哥糟蹋偃家呢。李三見偃云變了臉色,掉彎說,有些人生來便是享福的,有些人活來注定受罪的,比比天福和孫家樹,你家大哥才苦呢。
偃云不想再說大哥了,話頭轉(zhuǎn)到二哥身上,嘮叨說,二哥連個影兒也沒有,看看孫家樹考學,孫家上下難受的,二哥呢?負氣走的,到現(xiàn)在不知死活呢。
李三嘆息說,到你這里,只能往好里想,說不定你家二哥正在干大事呢。這次李三隨口說出的安慰話,讓偃云聽來特別開心,是呀,也許二哥還活著,正干大事呢。越敘越投機,偃云臉上浮起笑容,李三借機往深里說,聽說大別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了呢,聽說鬧紅能改變窮人的命運。大別山離孫家莊不遠,也就是百十里地的樣子,咋沒聽人提起過呢?想必李三胡咧咧呢。想到這,偃云轉(zhuǎn)過臉,不想說話了。
李三在她身后嘀咕說,俺也不信呢。
說話間外面下了雨,冬季的雨,冷得很,偃云靠在廚房的門框看雨,大廚端起碗往廚房這邊跑,見偃云靠在門框不讓路,就站在雨地里說,老天也有傷心的時候。
偃云不知道大廚啥意思,皺下眉,讓開了路。大廚走進廚房,見李三臉紅紅的,又罵,狗日的,悶在屋里想啥呢?
李三臉更紅了,紅得低下頭還嗤嗤笑。偃云不笑,寒著臉說,老天也有不講理的時候?
偃云不想輸給大廚呢。
二
從廚房走到農(nóng)具房,幾百步的樣子,龍?zhí)ь^之后,一天暖過一天,早春的雨水,粘稠得不行。下廚的路上,偃云沒有找遮擋雨水的東西,光著頭鉆進雨幕里,她想讓冷雨把自己澆個透,好讓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跟著冷藏起來。她走得很慢,幾乎就是挪步,她并不是三寸金蓮,不需要這么走路。過去娘給她裹腳,她打死不肯,爹說,時代變了,大腳丫子好干活,誰讓家道中落了呢?,F(xiàn)在才知道大腳丫子的好處,起碼跑起路來利索。只是今天偃云一點也不想跑,她想把自己淋濕淋透。那點路被她走成千里萬里似的,等她走到農(nóng)具房門口的時候,見院門的鎖已經(jīng)開了,大娘撐把傘站在雨地里。見偃云光著頭,急忙上前用傘護住,抱怨說,不知道雨水傷身么?
偃云知道大娘心疼她,可她不想感謝,她想,自己就是一只晚宿的牲口,大娘就是趕牲口上圈的人。大娘見偃云氣色不好,有些不放心,又問,好點了么?
偃云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病,如果有病,就是憋著一團氣,讓她喘息不過來呢。
大娘說,不要糟蹋自己,太爺磨練你呢。
偃云不想提孫寶齋,大娘偏偏要提。
大娘說,蔣家壓過一頭,太爺不服呢。
偃云想起那些靈異的腳步聲,偃云想,它們到哪兒去了呢?
大娘見偃云不說話,便問,想啥呢?
偃云說,過會才鎖門好么?俺想到大院里走上幾圈呢。
大娘嗯嗯點頭,隨后問,要不俺陪你?
偃云說,走好了,喊你鎖門就是。
大娘說,好吧,俺在屋里等你。
大娘走了,小紅走進了草院,沒啥聲響,等偃云出來的時候,見小紅站在井旁發(fā)呆呢。發(fā)現(xiàn)小紅來了,偃云急忙笑臉相迎,熱情說,姐姐來了呢。
小紅好像不高興,吐出瓜子殼嗤啦啦敲打著井口的石碑呢。偃云走到小紅面前,小紅突然回頭吐出一個瓜子殼,不偏不倚,砸在了偃云的臉上。都說小紅嗑瓜子的本事大,瓜子捂進嘴里,瓜子殼便像彈片一般飛出,打小貓小狗、小雞小鴨,一打一個準。偃云才聽李三說孫家成逛窯子的事情,估計小紅悶著,想出氣呢。
小紅見偃云不生氣,有些失望,直截了當說,俺來找事的。
找事?偃云不知道小紅找啥事,忙說,俺這里沒有事,只有農(nóng)具。
小紅說,別七扯八磨的,你說俺結(jié)婚,縣長為啥不來?
天福圓房的時候,縣長隨了重禮并到場的,臨到孫家成結(jié)婚,縣長影兒都沒有。孫寶齋為此氣了好幾天,罵縣長狗眼,現(xiàn)在蔣家有兩個民國將軍,正當紅,孫家充其量就是一個鄉(xiāng)紳,縣長早瞧不起孫家了呢。
小紅繼續(xù)說,瞎了八輩子眼了,嫁了這么個癟球人家。
偃云不知道說啥好,低下頭。
誰知道小紅突然揚起頭說,孫家樹這個沒用的東西,他能成事的話,至于走丟嗎?
兩個多月了,按說孫家樹早到了廣州,廣州那邊傳來信說,沒見人呢。孫寶齋派出幾撥人尋,都一臉沮喪回來,說沒見到他的蹤跡,一個大活人突然丟了,族人著急,孫寶齋也著急,孫家早急瘋了,小紅干嘛提這茬呢?
小紅見偃云不說話,突然提高聲音說,他丟了,你開心是不是?小紅又吐出一個瓜子殼,不停打在了石碑上,嗤嗤喳喳聲音比先前更大,到了最后,小紅罵了句,廢物。小紅是縣城的商戶人家,平時特別計較心里的委屈,現(xiàn)在小紅想撒氣,偃云只能笑臉相陪,見小紅一直站在雨地里,偃云想伸手拉小紅進屋,誰知道小紅一點也不領情,大聲喊,病死才好,干凈。
偃云后悔不該讓大娘留門,這會急忙盼望大娘過來,否則鬧出點啥,自己真的說不清。見小紅找事,只好借口說喊大娘去。
小紅哪里肯放過偃云,緊走幾步堵住了門,小紅說,你還沒有給俺道歉呢。
道啥歉呀?小紅不能這么欺負人。
沒想到小紅突然無來由地哭了起來,哭完就喊,偃云打俺啦。事情發(fā)生的突然,沒有絲毫征兆,偃云一頭霧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紅的哭鬧聲驚動了人稱三奶奶的奶婆,三奶奶掌管三門后務。三奶奶跑過來問經(jīng)過,小紅不講情面說,俺好心陪她,她不領情,還讓俺滾。
奶婆很生氣,三門的兩個孫媳婦不能這么丟人現(xiàn)眼吧?于是她扯過偃云就打,邊打邊問,干嘛不省心?
偃云的委屈就像雨水,怎么也扯不清,她不想辯解,用手指著小紅說,俺們都頂著天呢。小紅又吐出一個瓜子殼說,切,天瞎了眼呢。
吵鬧聲驚動了孫寶齋,孫寶齋讓三奶奶把兩個重孫媳婦帶過去。小紅見到太爺早早跪下,乖巧磕頭。這個城里商戶女兒不像鄉(xiāng)下人,很會表演。endprint
偃云滿肚子委屈,只是不想辯解,她知道,無論她說啥,孫寶齋不會相信她的。
偃云沉默不語,讓孫寶齋大發(fā)雷霆,指著偃云喊,干嘛要逞強?
小紅很得意,看著偃云笑。偃云不笑,她知道小紅欺負她,她沒有辦法,只能忍受。傻子也知道,孫家都是一群不講理的人。孫寶齋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對偃云說,說出實情,俺會不偏不倚的。偃云不相信孫寶齋的話,最后在孫寶齋一次次逼問下,才說,小紅說縣長不來喝喜酒,薄了面子,怪孫家樹不成器,讓俺道歉。
孫寶齋心口隱隱作疼,他知道偃云再不濟也不會主動生事,果然不出所料。喘息半天孫寶齋對三奶奶說,成何體統(tǒng)。
三奶奶明白太爺?shù)囊馑?,推推小紅說,還不認錯?心里有氣也不能冤枉人。
偃云見三奶奶責怪小紅,便說,欺負人呢。
小紅再次吐出一個瓜子殼,打在了偃云臉上再說,俺就想欺負你,咋的?
三
雨后,天漸漸熱了,七七八八事情鬧的,偃云神情有些恍惚。李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這天,李三有了主意,悄悄說,知道你想大哥,俺天天回家,替你傳些話吧。
偃云感激李三。好半天偃云才說,就帶一句話吧,說俺不認大嫂呢。
李三見偃云再也無話,怯怯說,俺一定帶到呢。
第二天,李三早早地來了,偃云一夜都在想大哥,不知道那句話有沒有傷到大哥的心?沒有睡好,眼圈黑黑的,見到李三,自然有些想哭的神情。李三靜靜的,趁著無人才說,你大哥讓你好好的。說完李三看著偃云說,你大哥還說,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頭。李三見大廚還沒有上工,知道時間緊,說話急切了些,李三說,你大哥特別交代,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想攀上孫家呢,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沒有跟孫家樹圓房,當?shù)匾?guī)矩,不能見娘家人,好不容易通過李三跟大哥連上了話,大哥咋能這么說呢?難道大哥不知道俺是被逼的嗎?多少姑娘想進孫家,俺就不想呢。偃云揉揉眼睛對李三說,你帶話給大哥,就說大哥讓俺失望呢。
第二天大哥帶來了話,大哥說,妹妹真要心疼大哥,就在孫家爭顏面,讓大哥也挺直腰桿做回人。
李三說完大哥帶來的話,站在一旁發(fā)愣,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偃家靠她爭面子呢。大哥是偃家的掌門人,過去熱氣騰騰的,爹娘走后,一直讓她和二哥講骨氣,現(xiàn)在大哥塌下了脊梁骨,卻讓她忍氣吞聲?偃云不讓李三帶話了,偃云想,大哥這么說話,短氣呢。
幾天偃云都不帶話出去,倒是大哥主動找李三帶話來,大哥說,知道妹妹不開心,大哥也不開心,很多事情不能跟著情緒走,到哪山唱哪歌,大哥就是這么過來的。
偃云聽到大哥帶來的話,好半天都不精神,最后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再次落起了淚。
李三看到偃云哭,心里挺不是滋味,看到廚房人在,只好忍下話。
大廚見偃云落淚,來了氣,大清早的,哭啥?大廚不高興,王二家的和張三嫂也不高興,一起看著偃云。王二家的到底話多,忍不住情緒,對偃云吼,要哭就到外面哭去,誰惹著你了咋的?偃云知道不該流淚,可是她憋不住,她就想流淚,咋就惹著王二家的了?只好咧下嘴,擦擦眼淚說,俺迷著眼睛了。大廚火氣大,話聲就大,見偃云遮掩,火氣哧溜竄上來,高聲罵,狗日的,誰的眼里都揉不下沙子。
偃云不知道大廚什么意思,半天沒有吭聲。熬到了天黑,才長長喘口氣。
罷活后,李三還在等著帶話的機會,大廚那晚好像故意的,遲遲沒有離去,最后偃云只好走了,弄得一夜都委屈。想,一個孫家廚房的雇工,都這么欺負人。這些不想也罷,只是過去的大哥哪里去了?偃家也是大戶人家,敗了家不能敗了精神氣。第二天早早到了廚房,她知道李三也會早早來的,正如她的猜想,李三確實早早來到了廚房,并燒開了水。偃云知道,時間緊,得趕緊說上幾句話。剛開口,見大廚也早早來了。偃云不想跟大廚說話,不停擦抹著案板,李三拿眼睛說話,偃云一直不作回應。偃云想,大哥帶下啥話呢?
好在大廚終于離開了身,廚房沒其他人,偃云急急問李三,大哥說啥了嗎?
李三說,你大哥說,你無話,他也無話,活著就行。
偃云想,也許自己急切了,大哥肯定有難言之隱,否則大哥不會娶下張褲帶的,心里添涼,渾身冒冷,見到誰都冷吼吼的。
大廚早不待見偃云了,見她做事慢點,表面不說,暗里統(tǒng)統(tǒng)報告給大奶奶,說偃云常常糟蹋菜,還跟李三勾勾搭搭的。大奶奶料理族人吃喝拉撒睡,類似內(nèi)務管家呢。大廚算她的遠親,一直相信大廚的。大廚添油加醋,兩個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見人就啞口,說啥呢?
大奶奶耳根軟,沒有主見,聽到大廚的話,軟了舌頭,好呀,孫家樹丟了,她倒不省心了,三從四德也忘了?只是這些話她不能對大廚說,大廚走后,大奶奶便偷偷稟告了太爺。
孫寶齋一直沉浸在后悔的情緒中,不該跟蔣家搏高低,現(xiàn)在好了,孫家樹突然間無影無蹤了,一個大活人咋就丟了呢?連點痕跡都都沒有。找了好幾個月了,還是沒有音信,心里苦,一直不敢發(fā)作,怕影響到三門人的情緒。三兒媳可不是省油的燈,逮到機會就追問,弄得孫寶齋好像虧欠三門所有人似的。聽到大兒媳說偃云不三不四的事情,隨口說,咂舌這種事,得有證據(jù),弄不好自毀門風呢。大奶奶知道太爺對這事計較,本想就此給三奶奶一耳刮子的,沒有想到太爺謹慎,讓她拿證據(jù)。
大奶奶戳著小腳,找到大廚,冷臉說,記住,沒有證據(jù),胡說一通,看俺不撕爛你的嘴。
大廚沒有想到大奶奶罵他,好心好意,孫家并不領情,還要他找證據(jù),奶奶的,找什么證據(jù),本來就是猜測嘛。心里生氣,看到偃云更來氣,見偃云冷臉,便有恃無恐跟偃云說,別以為你們密不漏風的,問問孫家,俺怕過誰?大廚撂出這句話,偃云感到驚訝,什么密不透風?什么怕過誰?難道你大廚不怕孫寶齋不成?看到偃云一臉不屑,大廚說,你以為偃家還盛著呢?丫環(huán)命,還端著架子,給誰看呢。
偃云知道大廚瞧不起她,她也瞧不起大廚,大廚勢利早讓她忍無可忍,沒往深處想,便反唇相譏說,偃家敗了,架子還在呢。起碼大哥沒有幫工,也沒有租地。偃云意思,大廚再厲害,也是幫工的,家里還租種孫家的地呢。endprint
大廚沒有想到偃云會挖苦他,翻了半天白眼,硬生生沒說出一句話。
天熱,情緒也熱,大廚每天都滿頭大汗,廚房里的人恨不能精光身子才過癮。偃云早發(fā)育成熟了,兩坨肉凸凹有致,滿滿地繃住了身形,熱得緊了,汗水就濕透了衣服,把兩坨肉貼吧得格外顯眼。大廚熱騰騰地炒菜,李三配菜間隙老拿眼瞄來瞄去的。偃云忙著洗菜,忘記濕透衣背的事,忙好活后,趁著沒人,依然拿李三當知心人,求李三帶話。
大廚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大廚想,大奶奶要證據(jù),什么樣的證據(jù)呢?整天膩在一起算不算?咬耳朵算不算?還有李三眼睛不老實算不算?沒有把握,大廚不敢亂說,只是背后跟王二家的還有張三嫂咬耳朵,說,看到了吧,看到了吧,還要證據(jù),這不就是證據(jù)嘛?
王二家的嘴快,拽住端菜的就指偃云衣背,又指李三。遇到雇工上門討水喝,也會叨咕,拿眼睛示意,幾天下來,孫家大院有了不該有的議論,議論就像一股熱風,穿過院落就變成了肆無忌憚的旋風了,傳言說,李三勾搭孫家樹童養(yǎng)媳。偃云不講究,故意穿得薄薄的,還把奶子翹得高高的。流言很快傳遍了大院。大奶奶這才感到驚慌,孫家樹丟了,怕是偃云真不安分了。想到這,大奶奶陰著臉,戳著小腳,奔向廚房。大奶奶到了廚房并不說話,搬條凳子坐在廚房的門口。大家不敢問大奶奶弄啥?各自小心翼翼做事。合該這天要出事,天依然熱,偃云又穿了那件薄薄的單衣,李三眼睛又不老實,一直瞄個不停。大奶奶看出了端倪,再也坐不住了,站起來對偃云說,跟俺來下。
偃云滿臉疑惑,不知道大奶奶帶她到哪兒去?
大奶奶一路上都不說話,小腳戳出不少動靜,等她把偃云帶到太爺院落的時候,偃云才明白大奶奶原來帶她見孫寶齋的。
大奶奶先問了安,孫寶齋并沒有睜眼,大熱天的,孫寶齋還帶著帽子,怪怪的。
想到不是小事,大奶奶不看偃云,提提神一一向太爺稟報了去。
孫寶齋聽著聽著,突然端起身子,眼光冷冷的。
大奶奶說,俺知道太爺心里苦,家樹丟了,不能由著她跟雇工眉來眼去吧?
偃云緊張地張大嘴巴,大奶奶咋能無中生有呢?
大奶奶沒有等到孫寶齋回話,扭頭對偃云說,當著太爺?shù)拿?,說說跟李三咋回事?
跟李三能有什么事情?偃云一頭霧水。
大奶奶說,無風不起浪,能沒事?
偃云想,走進孫家大門,就沒有想過誰,不是廚房,就是農(nóng)具房,有啥事?難道說下幾句話就是罪人?再說,大娘早說了,孫家為了名聲,隨時都能翻臉不認人,不知封口的井里沉下多少冤屈的人呢。大奶奶無端說來,真是憑空打炸雷。偃云聽完大奶奶的話后,嚇得哆嗦起來,打著牙顫問大奶奶,可有憑據(jù)?
大奶奶說,難道要摁倒床上才算?
沒有想到大奶奶說話這么難聽,偃云一臉委屈,急忙跪下看孫寶齋,眼淚早撲簌簌滾落下來,直到流進脖子里。孫寶齋喘著粗氣,加上咳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弄得偃云也結(jié)巴起來,好像真有說不清之事。
大奶奶不看偃云,只等太爺說話。
偃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聽到孫寶齋咳嗽完了,“噗通”磕了一頭,高喊,太爺明察。這是偃云第一次主動喊孫寶齋為太爺。孫寶齋咳嗽中,有了開心,偃家丫頭脾氣倔點,可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按說不會做下出格事的,問題是話出有因,為啥有人單單拿李三嚼舌根呢?
偃云接著哭訴起來,都在一個廚房,大廚不是罵,就是冷語傷人,王二家的依仗大廚護著,處處跟俺作對,就連張三嫂,也對俺指手畫腳的,也許李三看著俺苦,偶爾跟俺說句話,難道這也不行嗎?那張由于受了委屈有些變形的臉上全是淚水。孫寶齋看著軟乎了脾氣的偃云,漾出惻隱之心,這個偃家丫頭,脾氣大著呢,剛進門,一直不把孫家放在眼里。為了壓住偃云心中的那口氣,孫寶齋想到河蚌育珍珠的故事,揉不下沙子,就育不下珍珠,她不想偃云輸給蔣家的梅花,就要生生給偃云心里揉下一把沙子。孫寶齋知道天??隙ㄊ鞘Y家未來掌門人,孫家樹也是他選中的后人,只是孫家樹無端丟了,讓他難過,為了孫家樹,他才狠下心培養(yǎng)偃云?,F(xiàn)在看來,不澄清這些是非,別說對偃云不利,對孫家也有傷害呢。想到這里,孫寶齋丟下偃云對大奶奶說,別說沒有真憑實據(jù),就是有了,也是不能說的,難道忘了規(guī)矩?大奶奶知道分寸,急忙說,俺知道規(guī)矩呢?到處議論,這才帶給太爺處理。
孫寶齋始終拿捏著分寸,故意齁著,露出拿不定主意的神情。
偃云急了,連喊,太爺,俺尊你聲太爺,便是服了,從此要打要罵,都聽太爺?shù)模珷敹ㄒ鞑?,還俺清白。
見偃云徹底軟乎了脾氣,孫寶齋心里有了暖意,這丫頭從來沒有喊過他一聲太爺,也沒有跪拜過,為此孫寶齋一直生氣,他不信制服不了一個偃家丫頭,不是孫家樹護著,哼?,F(xiàn)在看來,人不磨礪不成器,為了孫家未來,得磨下偃云心中那口氣。過去祖上陷落,據(jù)說就是老太太力挽頹勢的?,F(xiàn)在孫家又到了陷落的關口,選下小紅就讓他后悔不迭,之后接受了教訓,遵從孫家樹意思,才收下偃家丫頭,不知為啥,這丫頭心里一直憋口氣,看誰都不順眼。想來這些散言就是個契機,正好找個借口,讓她徹底溫順起來。一番感嘆之后,孫寶齋明白了大概,只怕偃家丫頭處處倔犟,得罪下人,才惹下這些事端。拿捏清楚了,孫寶齋露出一絲微笑,那笑掛在雪白的胡子上,多少有些得意。孫寶齋說,丫頭,人活著就得受委屈,人都在委屈中活到老的。
偃云不敢點頭,也不敢吭聲。
孫寶齋說,太爺可以借故這點事情,將你投井。
偃云嚇出一身冷汗,連連發(fā)抖。
孫寶齋并沒有輕易說出自己的態(tài)度,而是追問,依你對太爺?shù)谋г?,你說太爺信誰呢?
偃云緊張得不能喘息,大口大口喘氣。
孫寶齋又齁上了,好像每說一個字都很費力似的,偃云著急,大奶奶著急,看到兩個人都著急,太爺噗哧笑了,呵呵說,丫頭,太爺沒有糊涂,這里明白著呢。說著指指心口。
偃云早嚇得渾身發(fā)軟,一下子癱倒在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