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雁萍
寫江南,注定,我寫不出新花樣。
從古到今,江南像一朵朵美麗的花兒在文人墨客的紙頁上盛開,且常開不敗,我不是花匠,無力培育我的花朵一枝獨秀,所以,我的江南一直躲在心里寂靜無聲。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江南開始蠢蠢欲動,我無法再壓制它們,它們像是種子,已經(jīng)潛入我文字的土壤急待發(fā)芽。我深知,江南是顆良種,只可惜我沒有沃土種植,到底能長出什么,其實不難想象。
順其自然吧,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只希望,我的江南能開出一朵小小的花兒便好,能愉悅自己的心靈便好。
穿過穿心弄
喜歡做女子。
那種皮膚白皙、楊柳細(xì)腰,溫婉、含蓄、嬌柔的女子是我的最愛??上?,我生在北方,天生臉寬、肩闊、腰粗,內(nèi)心雖有點南方女子的小細(xì)膩,卻被北方粗糲的風(fēng)沙雨雪所同化,如果選用一個比喻,我終歸是粗陶而不是細(xì)瓷。
無數(shù)次穿過穿心弄,只有這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件瓷器。
曾經(jīng),跟兒子到同里,發(fā)現(xiàn)了這條小巷子。那天,細(xì)雨,微風(fēng),濕漉漉的石板像一面面銅鏡,照了我的前世今生,豐盈了飄忽不定的思緒。
那該是幾百年前,我躲在繡樓窗后,每天傍晚,將目光鋪滿這條窄巷。我在捕捉,捕捉一個身影,高大、偉岸、堅實。那目光必是悠長的,似一根絲線,一頭拴著小巷,一頭系著眼簾;那目光也是深情的,像一湖深潭,清純且執(zhí)著;那目光還是熱烈的,像一扇門,半遮半掩,卻擋不住一炬燭光迸發(fā)的火焰。終于,我不再矜持,捏了一方香帕,踩了一雙繡花鞋,擋在穿心弄正中間。
后面的故事或是忘記,或是被兒子的驚呼打斷。
“媽媽,快看,小草!擠出石縫的小草!”
小草,鉆出石縫,濕濕亮亮的葉子分外好看,我停下腳步,蹲下身來,聽她說話。
她說,她認(rèn)識我,有一天,我的三寸金蓮還踩疼了她的手腕。好像記起來了,那天,300米長的穿心弄,被我走成了十里長街。
一切皆因《石頭記》,一切皆因?qū)汍旃沧x《西廂記》。
我不管不顧地沖出門,一直走著,走得天空打開了彩虹門,蝶兒紛紛而去,走得大地鮮花盛開,蜂兒翩翩起舞,走得繡樓門窗全部敞開,和風(fēng)細(xì)雨魚貫而入。走著走著,我成了鶯鶯,身邊的張生吟詩彈曲,整座西廂房除了自由便是大膽,除了思念便是愛戀。
可能,我真的那么走過,一條穿心弄便是我沖破束縛的起點。再后來,我來到民國,一位酷愛旗袍的女子成為穿心弄的??汀?/p>
或許,我在找尋,找尋那些被時代遮蔽的部分,關(guān)于新和舊,關(guān)于進(jìn)步和倒退,關(guān)于叛逆和追隨,都是我在穿心弄要搞清楚的。也或者真的能遇到一顆心,被這小巷子串起來,兩個人志同道合,一起步入時代變革的大潮,沉或浮,都是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或許,我在等待,等待那些此生注定要經(jīng)歷的真相——從流動的水里汲取力量,從石頭的沉默中獲取信念,從太陽的光芒里得到信仰,而后,從穿心弄走出去,走向四面八方,過村落,別城市,把自己種植在路上,沿途開花,沿途結(jié)果。
最近一次走過穿心弄是在前年春節(jié)。那時,我在江南已經(jīng)安家,雖然過著候鳥生活,但鳥兒再忙再累也會落到穿心弄,用足尖將穿心弄細(xì)細(xì)丈量。
喜歡聽高跟鞋敲打石板的聲音。像人生穿過琴弦,叮咚而過。有時清脆悅耳,有時渾濁黯然,暗合了起伏跌宕的人生。人在中年,一條窄巷通過聲音能傳遞給我的,大概只是經(jīng)過粉飾的美好吧。穿過穿心弄,猶若穿過自己短暫的人生,無論腳步快慢,都無法企及弄外的世界。甚至,不如腳下的石板頭頂?shù)那啻u,無法知曉什么前生后世。那無奈、那悵然、那混沌,那人生的悲涼凄苦,絕不是一條小巷可以承載的。
總在想,當(dāng)我穿過穿心弄的時候,是不是也在穿過別人的人生?一條小巷,無數(shù)人走過,無數(shù)的人生在這里留下交匯點,而后同向或者相向。能夠并排行走的該需要多么巨大的緣分,不能早亦不能晚,冥冥之中恰好的時辰,遇在穿心弄。不能視而不見,亦不能充耳不聞,窄窄的小巷,只可以側(cè)身。側(cè)身,重疊,便完成了兩個人生的交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孤獨的人生便有了相伴的歡愉。
寫到這里的時候,兒子打來電話,愛人喊我吃飯。而,那幫朋友正在微信群里起勁地曬近作。我想,他們的穿心弄我正在穿過,而我的,他們也在穿過。
穿心弄在同里,此刻卻被遠(yuǎn)在草原的我穿過,也被我的親人和朋友們穿過。而我們必定在穿心弄的中間遇見,不能各奔東西,只能擦肩并排。
興福寺里的幸福時光
在常熟興福寺,定有一些東西比我幸福。
比如興福寺塔,莊嚴(yán)肅穆的樣子,它的身影如若沒有登高,我是不能盡收眼底的。在它下面,只有仰視,才能輪廓一二,而它,站在那里,卻可以清晰所有。自古登高可以望遠(yuǎn),但興福寺塔所望的遠(yuǎn)方并不是登高可以企及的。那遠(yuǎn)方是提了霜攜了霧翻山越嶺了的,時而夾雜了些刀劍飛舞殺聲陣陣的,還有輕歌曼舞,還有流水潺潺,都會摻雜進(jìn)來。遠(yuǎn)方足夠遠(yuǎn),換了我,得從一本書翻到另一本書,得借用時光機(jī)器才能抵達(dá)的。我,僅僅可以走馬觀花,像訪問一處遺跡,并不能做一片瓦礫或者一截地基隨它們死而復(fù)生,然后經(jīng)過,然后擁有。
而,興福寺卻不同。它一直深入其中,閱讀著一個又一個日子,一個又一個人生,如果把它們裝訂成書,得建多少個圖書館才能放得下,得要多少人多少輩子才能讀得完。所以,興福寺是滿腹經(jīng)綸滿腹智慧的,是先知先覺遺世獨立的。
什么滄海變桑田,什么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什么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等等蘊含著的東西,對于興福寺而言只能是它塔頂?shù)哪强|云彩。而對于我,卻是苦辣酸甜的品嘗,卻是坎坷艱辛的必經(jīng),之后,才是頓悟后的幸福。相比于興福寺,這幸福卻是幾百年上千年的,我,一介凡夫俗子,幾十年命相,是不敢比的。
再如白蓮池里的蓮花,那是成了精的。一切由著性子來,可以睡著,可以醒著,可以隱著,可以開著,輪不到誰誰誰去指手畫腳。而我,修煉幾生幾世也摸不到人家的精髓,不但被別人指手畫腳,最要命的是對自己狠下毒手,寧愿裝在自己定制的條條框框里面成為什么什么的奴隸。很多時候,如若能松動松動箱子鉆出來長呼一口氣,也是幸福的。我想,白蓮花不會有這種幸福之感,它的隨意隨性是我很難擁有的幸福。
興福寺的楓樹我見過幾回,只有那年秋天我記住了它的模樣,因為它用忘我的火紅吞沒了我的視線。其實,忘我這個詞,上小學(xué)時候語文老師教會我怎么用了,但經(jīng)過幾十年實踐之后,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不會用忘我了——該忘我的時候沒有忘我,不該忘我的時候卻忘我,整個一個乾坤大挪移。后果是,我不能度外,只能在其中,起起伏伏,生生死死,備受煎熬??梢?,我不如那棵楓樹,煎熬度日幸福微乎其微。
幾次站在《題破山寺后禪院》石碑前默默無言,穿過詩句,作者所抒發(fā)的情懷,千年之后,卻能古為今用,跟我,跟現(xiàn)代人能驚人的一致??梢赃@么想,某日,詩人與清晨登上虞山步入興福寺,時值旭日東升,光照樹林。穿過樹林幽徑前往后院,發(fā)現(xiàn)一處禪房周圍花濃樹密,鳥雀飛鳴歡暢,獨臨潭邊,只見水中倒影空凈入心,詩人頓覺塵世雜念盡失,萬事萬物都安靜下來,只有鐘磬之音帶領(lǐng)他進(jìn)入純凈無我的禪境之地。
順著詩人的足跡,我也走過他的幽徑,所見也大致略同,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敢將自己界定在禪之周圍,無論是現(xiàn)實還是臆想,哪怕搭個邊都不敢。究其原因,我不說誰都明白。這無欲無求無我無他,人生最高境界的幸福,跟我如同高鐵的兩根鐵軌,永遠(yuǎn)都沒有相交的時刻。
還是來點俗的吧,比較通俗的幸福我能感覺到,并可以實實在在擁有它們。
很喜歡吃興福寺里的蕈油面。這是離開常熟離開興福寺,讓我最念念不忘的東西。吃過蕈油面,我終于明白原來僅僅作為興福寺和尚們食用的一道素面,如何能受到眾人青睞,并被宋氏兩姐妹贊不絕口的原因了。那是一種虞山之上特有的菌類——蕈,它瘦長苗條似一把撐開的小傘,仿佛嫩肉,又似野味,極有嚼頭,味道芬芳鮮美。僅僅這些遠(yuǎn)不夠,“蕈”加工成“蕈油”很費功夫,歷來,慢工出細(xì)活,配之蹄骨膀、油爆魚頭和桂皮、八角、香葉等多種香料熬成面湯,夾一筷子細(xì)細(xì)柔軟又韌勁十足的面條放進(jìn)口里,不論是大口吞還是慢慢嚼,都是兩個字——倍兒爽!
很少見到面館的場子有那么巨大!戶外,上百張長條桌連在一起,一行行一排排站著,等食客把面碗放上去,一通大吃特吃,大汗淋漓,大過面癮。上次,朋友請去興福寺吃面,一碗吃過,還想再吃一碗,只可惜不好意思開口,怕朋友取笑:怪不得膘肥體壯,原來食量大如豬啊。
寫到這里,我的味覺開始找尋蕈油面的味道,而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人聲鼎沸的面館場面。真想,現(xiàn)在融入人群里面,搶占一小方凳,右手筷子左手端碗,倍兒香的面條魚貫而入,而后,湯料咕咕下肚,然后抹抹嘴遲等遲等,再來一碗。
也過閶門
因為臭豆腐我認(rèn)識了閶門。
那年,在蘇州,晚飯后閑逛,突然,鼻子捕捉到了一種記憶。這記憶是味道,帶著親切和酸楚,帶著美好和窘困,一直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2003年,兒子從老家轉(zhuǎn)入張家口市讀小學(xué),我去陪讀。每天傍晚,總會有又臭又香的味道飄過來,不論我們散步的腳步離它多遠(yuǎn),它總執(zhí)著深情地鉆進(jìn)我們的鼻子,躲也躲不掉。迎著撲面而來的味道,十歲的兒子不由得就會拉著我走向臭豆腐跟前。不貴,一元錢六小塊,他四塊我兩塊,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誰多誰少,我們都不會同意??粗鴥鹤永峭袒⒀实爻酝辏瑤状蜗朐俳o他買一份,可是摸摸衣袋中幾張紙幣,想想精打細(xì)算的生活,最終,我還是沒有拿出被捏得汗跡斑斑的鋼镚兒。
或許,是為了彌補(bǔ)那時的不舍,之后的日子,只要鼻子逮住一絲絲又臭又香的味道,我總會四路八下找尋,直奔而去。
轉(zhuǎn)了一個彎,過了一條馬路,在一個巷子頭起,我看到了炸臭豆腐的三輪車。付錢。炸制。等待。一抬頭,看到了一個古城門樓下的“閶門”二字。閶門?賀鑄?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bǔ)衣?飛快地搜尋,對接,結(jié)論,我確認(rèn),這個閶門就是賀鑄的閶門,盡管,腳手架還在門樓上,盡管工人們還在腳手架上忙活。
拆除,修復(fù)。再拆除,再修復(fù)。歷史總是在建立和推翻之間蹣跚行走,而,我們,面對歷史,說三道四指手畫腳又有何意義?以史為鑒,讓歷史這張古銅鏡照見自己就夠了。能修復(fù)重建便好,起碼我可以尋找閶門的蛛絲馬跡,去感受賀鑄。
賀鑄進(jìn)蘇州,走的是閶門哪邊?左側(cè)還是右側(cè)?他是牽著妻子的手,還是一前一后?不禁,我的思路跑了十萬八千里?!爸剡^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當(dāng)他再次經(jīng)過閶門進(jìn)入蘇州,他的心境是怎樣的悲涼?他的內(nèi)心是怎樣的凄苦?我可能完全知曉?!拔嗤┌胨狼逅?,頭白鴛鴦失伴飛”就是他內(nèi)心全景式寫照。
其實,感覺不會被復(fù)制,不會被生搬硬套,它需要經(jīng)歷和體會,并且大部分融通,由此及彼,觸類旁通。而我,能與賀鑄融通的是,他失去妻子,我失去母親。且,更為相似的是,他有為他挑燈補(bǔ)衣的妻子,我有為我挑燈補(bǔ)衣的母親。
空床臥聽南窗雨,再不見母親為我補(bǔ)衣的身影。二十九年,是不見的期間。這期間還要增長,伴著塵埃與疼痛,越積越厚。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三個十年四個十年五個十年,又能怎么思量?只能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了。
母親,讓我嘗盡了所有的無奈、無聲、無語,直至無淚……
剛才翻找了照片,發(fā)現(xiàn)那次去蘇州兒子也去了。我在閶門下留了影,那一定是兒子拍攝的。那么,他肯定跟我一起吃了臭豆腐,一定吃得很多很多。打電話求證,兒子說確實如此,臨了還來了句,老媽,你可千萬不能得了健忘癥啊!
我真的健忘,是選擇性的健忘。但對于人生中能留下美好且溫暖的、悲苦卻親切的瞬間,我會有刀刻般的記憶。比如,在張家口市那條街上,每次路過,我都會看到一對母子相互推讓著吃一盤臭豆腐。隨后而來的,是心針扎似的痛,為當(dāng)年不舍得給兒子再花一元錢而懊悔不已。再如,那次過閶門,內(nèi)心因母親而起的悲涼和孤苦,讓我痛下決心:要照顧好自己,好好活著,決不允許兒子有我對母親的感覺!
是啊,如果母親早些知道她女兒內(nèi)心的疼痛就好了,或許,她會少干點活兒,她會多吃點好吃的,她會經(jīng)常看看醫(yī)生舍得給自己買藥,她會撐著自己不倒下去,她會活著,等我長大并隨著她一同老去。
離開閶門已經(jīng)很久了。那些吃一元錢六塊臭豆腐的日子也漸行漸遠(yuǎn)了。兒子已經(jīng)從小學(xué)來到大學(xué),從一個孩子到自己創(chuàng)業(yè)在北京注冊了公司。而我,買一車皮臭豆腐也不能讓兒子享受當(dāng)年單純的快樂和幸福,我能做的,只有愧疚和不安。當(dāng)然,這些愧疚和不安并不完全是壞事,或許,正是這些愧疚和不安時刻在勉勵自己,提醒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給兒子更好的生活和心境。
退思園思退
得從退思園中“菰雨生涼軒”的楹聯(lián)說起。
退思園是晚清官員任蘭生被貶后,聘請著名園藝大師,占地十畝歷時兩年耗銀十萬建造的一處宅子。何為“退思”,來源于《左傳》“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大意應(yīng)該是這樣的,做官時要忠心耿耿報效君主,辭官隱退時要反省自己彌補(bǔ)過失。建園子意于反思,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任蘭生獨一無二,但這反思的代價太大,一般人是“退思”不起的。
“菰雨生涼軒”是退思園春夏秋冬四景中的夏景,軒名來源于任蘭生摯友,晚清重臣彭玉麟題西湖三潭印月聯(lián)句:“涼風(fēng)生菰葉;細(xì)雨落平波?!蔽骱瑲v來是文人騷客吟詩潑墨所在,而此句并未見什么稱奇之處,只是,同出彭玉麟之手,高懸于“菰雨生涼軒”一方明鏡左右的楹聯(lián)卻令我刮目相看,幾次入園,多次駐足。
“種竹養(yǎng)魚安樂法;讀書織布吉祥聲”,這便是我要說的楹聯(lián)。
其實,對于楹聯(lián),我知之甚少,不懂什么規(guī)則格式,無力評說楹聯(lián)精妙之處。再者,無關(guān)業(yè)界探討,也無需評說。吸引我的,是此聯(lián)的意境,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想象??嵯模跻槐緯?,或坐或臥于塌上,案上茶香繚繞,屋內(nèi)涼風(fēng)穿堂,目中幾行詩情,幾頁趣聞,不時再瞄一眼鏡中的園中勝景,那美意不必言說。此番種竹養(yǎng)魚讀書織布,比追名逐利聲色犬馬逍遙自在得多。一定,園中主人會感謝他的好友,按照好友為他規(guī)劃的美景,形骸于山水林木花鳥魚蟲之間,盡享“退”后生活。
可見,這“退”,退出了瀟灑,退出了精彩,退出了人生的另一番景象。
美景是需要大家分享的。于是乎“攬勝閣”便撞入我的眼簾。
那是一個五角形的樓閣,幾面設(shè)窗,居高臨下。女人足不出戶的晚清,還沒有自由的門窗向女人敞開,她們的世界小得只有繡花針和鍋碗瓢盆,清風(fēng)明月、花團(tuán)簇簇、流水鳥鳴都是男人們的。男女授受不親,拒女人以千里之外。然而,任蘭生沒有,一處“攬勝閣”道盡了他對女人的呵護(hù)。登臨攬勝閣,倚在窗口,仰頭是日月生輝,清風(fēng)拂面,低首是林木山石群魚,四季花卉,盡收眼底。以高攬闊,以高臨境,給足不可出戶的女人以至高至上的浪漫。幾次登臨這個地方,想象著自己是那個時代的女眷,隱在窗后,觀紅魚鬧舸,聽昆曲評彈,好不愜意。如若也能琴棋書畫,悄悄附和著退思草堂男人們的雅興,也煮酒,也吟詩,也作畫,也豪飲,那該是一番什么光景?這樣想著,不覺癡傻呆滯,引來同伴的戲弄。被戲弄中,不免還為這家女眷們感嘆著,生不逢時卻逢地,有攬勝閣觀天下,值了。
不必說,女人們自是美的。只要女人心生美意,做什么不但心甘情愿還心思縝密,定會把男人們伺候得舒舒服服。這樣一來,這“退”,又退出了家和,退出了人興,退出了其樂融融。
幾次,我這樣想過:等有一天,自己也買上幾畝地,建幾間茅舍,種瓜點豆,回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但是,真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不可能的,我不會放棄現(xiàn)代科技帶給我的好處,電腦、手機(jī)、車是最不能舍棄的,而日常生活中的家電、炊具等等,也不能少,我不會拉風(fēng)箱燒柴火去蒸一鍋饅頭??梢?,我的退是附帶很多條件,是在條條框框之內(nèi)的。
其實,并不是我,是很多人,真的是無處可退,換湯不換藥,退到哪里都沒有用,一顆被暈染被同化被馴服被奴化的心,即使身在桃花源,也不會體會到桃花源里清清靜靜的快樂。
估計,這任蘭生一定深悉陶淵明,或許他甚至在用陶淵明去鞭策自己,退隱鄉(xiāng)居,享受天倫,一定是他建“退思園”的初衷。然而,他不會真的耐得住沉寂和寂寞,他的那顆心也是被漂染過的,淘洗不凈了。所以,用于“退思”的園子,不僅僅是為了思過,更多的應(yīng)該是迎來送往,最終,迎來自己官復(fù)原職。據(jù)說,任蘭生是好官,在皖北抗洪救災(zāi)時落馬受傷,隨后不治而亡,享年50歲。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他的“退思園”剛剛建好,還沒來得及在園子里“思過”的當(dāng)口,就被復(fù)職,重新走馬上任。
歷史不能改變。在這里,我但愿,他是特例,如果不被復(fù)職,他真的能沉下來靜下去,在美麗的退思園終老。
寂寞烏鎮(zhèn)
幾次去烏鎮(zhèn),總有一些特別的東西揪牽著我,尤其是在人山人海的擁擠中,這種感覺更加強(qiáng)烈。
我是奔著水鄉(xiāng)而去的,大概和所有游客一樣,水樣江南在我心中早已形成一幅畫,急待有一天心從畫中走出來,到水鄉(xiāng),再臨摹,再存貯。
十年前第一次去烏鎮(zhèn)。
那是一個雨天的傍晚,時急時緩的雨使烏鎮(zhèn)像滿懷心事的少婦,增添了特殊韻味,讓人浮想聯(lián)翩。傍晚和雨擋住了不少游客的腳步,我卻執(zhí)著于雨中,有幸,我目睹了一個沒有喧囂的真實的烏鎮(zhèn)。
雨一直下,石板小徑泛著清幽的光,木屋一間挨一間靜立著,仿佛在默數(shù)落在房檐上的雨聲。一路走過,一排排緊閉的門板截住了眼睛,我無法想象這座有著1 300年建鎮(zhèn)史的古鎮(zhèn)有著怎樣的舊時光,更無法找到過去與現(xiàn)在的連接點。擁擠聲、快門聲、叫賣聲伴著南腔北調(diào)聲,讓這座古鎮(zhèn)不得不用一副副門板關(guān)閉自己好與世隔絕。門內(nèi)的日子被門板鎖住,而后被黑暗吞噬,幾次穿過門縫找尋,終一無所獲。
但有幾副門板敞開,給雨中的死寂帶去了幾分生氣,同時,滿足了我好奇的目光。
門內(nèi)空無一人,但小電視機(jī)、電飯鍋以及一些雜物在一方桌上擺著,床上被褥凌亂,地板上鞋子垃圾占滿一地。一只白貓隱在墻角,一只爪子向前探了探后又縮回去,接著喵喵了兩聲,躲進(jìn)了床底。躲在床底的貓咪似乎跟我的目光有過對視,但它匆匆躲開,怯怯地臥下去,再不作聲。
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兒的老婆婆是在另一副敞開的門板內(nèi)。一只燈泡在屋頂?shù)囊唤墙栌没椟S靜默著,雨中的陰暗長驅(qū)直入,燈顯得寥落不堪。婆婆在小凳上瞇著,頭一會兒歪向這邊一會兒又歪向那邊。我站在門外,目光久久不愿離開。除了婆婆,老式木質(zhì)織布機(jī)也是我目光久停的地方。或許,只有這里,在織布機(jī)前,我才能找到一個點,順著這個點逆行,才能看到烏鎮(zhèn),從一副副門板中走出來的烏鎮(zhèn)。人們穿橋而過,在水邊淘米,在灶前忙活。槳櫓聲撞過來,水花散開,吳儂軟語穿過柳絲游蕩。定有一姑娘坐著織布,她抿著小嘴,眼里泛著嬌羞,纖細(xì)的手指忙活著,不愿停歇。布,純白,一絲一絲長長,但我看到卻是嫁衣,紅紅的,裹著姑娘好看的腰身,一方蓋頭朦朧了她花一樣的臉龐……
愣在門前好久好久,任憑思緒在時光中間恍惚著飄搖著。
之后又去過幾次烏鎮(zhèn)。眼前是人潮,是各種各樣旅行社的旗子;耳邊是方言土語,是各種各樣的嘈雜。而烏鎮(zhèn),被這些包圍著,密不透風(fēng),找不到任何出口。
門板閉得更緊了。倘若不是它們厚實堅挺,擁擠的人流定會掀倒它們,窄窄的巷子拓寬,再被人流填滿。門板依然靜立著,擋住涌向它的一切一切不向屋內(nèi)蔓延,也擋住了屋內(nèi)的一切傳向外面。本該,屋內(nèi)有井市人家,有人間煙火,有男人女人趿拉著鞋子出出進(jìn)進(jìn)。本該,屋內(nèi)有說話聲,有鍋碗瓢盆聲,有孩子哭鬧大人訓(xùn)斥聲。然而,這一切都沒有,一副副門板站立在水旁街巷,抱緊自己,一副百毒不侵的模樣,暖意、細(xì)雨、和風(fēng)、鳥鳴都不會令它們打開自己。沉默是門板們的言語,烏鎮(zhèn)被這樣的言語填滿了。
我想,烏鎮(zhèn)一定知痛,1 300年的歲月早已讓烏鎮(zhèn)有了靈魂,而這靈魂卻是寂寞的,是凄清的,是滴著一點點無奈和心酸的淚滴的。
走在擁擠的人流中,我的快門也失語了,它安靜地躺在相機(jī)里,堵住耳朵躲避著什么。我,也不由得加快腳步,走,趕緊走,離開,跳開,逃開。
再沒有去烏鎮(zhèn),幾次嘗試夠了!我無力讓烏鎮(zhèn)從緊閉的門板中活過來,這樣死了的烏鎮(zhèn)不去也罷。
在西湖等一縷月光
夜晚的西湖和我,褪去白天的躁動和喧囂,坐下來,彼此望著,無話。
穿過我轉(zhuǎn)向湖面的風(fēng)留在那里,與小魚與飛蟲玩耍,頭發(fā)意興闌珊中伏向肩頭,肩頭安靜下來。同時安靜的還有暑熱,正悄悄從胸口向四肢消退。
夜色重了。光影濃了。西湖陷入霓虹之中,倒影將湖岸串聯(lián)起來,一段比一段光彩,一段比一段奪目。
這是一種華麗的靜謐。
習(xí)慣于被霓虹統(tǒng)治的眼睛,卻想逃離霓虹的束縛,不由得,我的眼波轉(zhuǎn)向湖心,那片霓虹不可染指的地方。那里,是寂靜的故鄉(xiāng),是月亮的故鄉(xiāng),是心靈的故鄉(xiāng)。如果有一葉扁舟,我定會泊在那里,隨夜風(fēng)搖擺,隨輕波蕩漾。一定會有一些心曲在那里流瀉,像草原七月的綠,漫向什么地方。心曲定是潮濕的,帶著些許咸、些許酸,但更多的是甜,慢慢化入這濃稠的夜。一定會有人走進(jìn)來,一個、兩個、三個,或者更多,這些人都是與甜關(guān)聯(lián)的,他們在這溫馨的西湖之夜掀開往事,并再次打動我。這時,一定會有兩條小溪在臉頰蜿蜒,我不會阻止它們流淌,相反,我希望它們洶涌成河流,像那次臺灣之行。
那次,我僅僅是為月光哭泣,一哭而不可收拾。
環(huán)島而行,大巴車在岸邊夜駛,左手是山脈,右手是太平洋。
見過無數(shù)地方的月亮,青藏高原上的華北平原上的,東北高粱地里的長江三角洲稻田里的,戈壁的山脈的草原的,城里的村里的,河里的江里的,就是沒有見過大洋的,太平洋上空的月亮是第一次見到?;蛟S正是因為這種獨特這種唯一,才給我留下特別的感覺。
深夜,太平洋出奇地安靜,平幽幽的,朦朧中全是恍惚。月亮不知啥時爬上空中,角度正好,透過車窗抬眼便見。
那不是一輪滿月。我感到,那是前世的我,無數(shù)年前的我,站在空中,遺世獨立的樣子。她不染一絲塵埃,寂靜,遼遠(yuǎn),清澈,似曾相識??赡埽A(yù)知我會在某一月夜出現(xiàn)在太平洋岸,然后等候,然后相見,并將一車人催眠。
體會到她目光的脈脈,一路飄來,依在車窗外,就那么定定地看著我。她先是打量,后是端詳,最后是審視,將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個遍。在她的注視中,我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坦白與她,如一根草,從種子到幼苗,再到開花再到結(jié)子都亮給她看,包括每一場風(fēng)暴,每一個傷疤,每一段艱辛。她參與了我生命的所有過程,知曉了我所有的酸甜苦辣。所以,最后,她搖搖頭,輕嘆了一聲——唉!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唉。多少年了,當(dāng)我在病床上苦苦掙扎的時候,當(dāng)我被生活壓得面臨崩潰的時候,當(dāng)夢想一次次破滅離我越來越遠(yuǎn)的時候,我都沒有聽過這般的關(guān)切、這般的包容、這般的柔軟寬厚。我聽懂了她聲音之外的東西,那是理解和懂!被她的柔光包圍著,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一瞬間,淚水決堤,無聲地,洶涌地,形成一片汪洋。
后來,我多次回味那夜的場景,依然心潮翻涌。
每個人都想有一個人懂自己,可是,那個人在哪里?或許,終其一生都找不到這個人,但我們依然不會停止找尋的腳步。人,生來獨孤,多想時常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說,我懂你。
夜更濃了,霧氣升起來,西湖像黏稠得無法化解的夢。只有湖頂?shù)脑铝烈簧砬妍?,毫不吝嗇抖落萬千柔光與霧氣匯合,一時間,西湖和月光糅在一起,深噓噓的,夢更深了更稠了。
不想回去。站在西湖岸邊,我呆呆地望著圓月,一種幾年前有過的感覺涌上來,讓我不能自持,幾乎,我要發(fā)現(xiàn)那是一輪不同的月亮。
好想再次聽到那樣的唉,所以,我等,在夜西湖,等一縷月光。
詩意二十四橋
讀過一首寫二十四橋的現(xiàn)代詩,讀的時候大概時間緊,沒有細(xì)讀,只感覺寫得非常好,之后,再想找來讀,卻怎么都找不到了,一直遺憾著。
沒有找到詩,二十四橋卻留了下來,一直在心里,并且想去看看。
所以,去揚州,去瘦西湖。
一去揚州我就愛上了這座城市。陪同的揚州朋友們起哄,讓我賣了常州的房子買揚州的,雖沒有倒賣的打算,愛揚州確是實打?qū)嵉摹?/p>
喜歡矮矮的揚州,沒有攛苔的高樓大廈壓得人喘不過氣;喜歡綠綠的揚州,走到哪里都是走在花園里;喜歡窄窄的揚州,不太寬的街道到處是暖心的人間煙火。也喜歡瘦西湖,小巧玲瓏的樣子,玲瓏出了韻味和景致。
雖不是煙花三月,瘦西湖的好,已經(jīng)把我撐得目瞪口呆。
朋友不厭其煩地講解著,古的,今的,相干的,不相干的,言語里滿滿的都是自豪。有自豪就有熱愛,這對孿生兄弟誰也離不開誰。再者說了,誰不愛自己的家鄉(xiāng)呢?我不是也摯愛著那片草原嗎?移步異景,什么五亭橋、釣魚臺、白塔、徐園,都在朋友的自豪中和我的羨慕留戀中走過,眼見門口已到,再沒有景觀可參觀,不禁疑惑地問,二十四橋呢?在這里走過的大橋小橋都算上好像也沒有二十四座呀?朋友說,剛剛走過了啊,我說啦,你沒有聽到嗎?然后回頭指著一個方向,說,就是那里。
我是沒有聽到。那時候估計只顧拍照了。再返回還得時間,耽誤不起,索性留點遺憾,殘缺才是美,蒙娜麗莎告訴我的。
于是乎,二十四橋還在心里藏著,一藏又是一年。
再去瘦西湖,還是那個朋友陪同,我特意說明,要求彌補(bǔ)遺憾。終于,藏在心里的二十四橋有了具象。
“二十四橋,長24米,寬2.4米,欄桿24根,上下各24級臺階,與二十四對應(yīng)。欄板上彩云追月浮雕,橋與水銜接處巧云狀湖石堆疊,周圍遍植馥郁丹桂,體現(xiàn)云、水、月、花,與‘二十四橋明月夜意境相映?!边@就是二十四橋,根本不是什么二十四座橋!怪不得我第一次錯過了它,我想象中,橋應(yīng)該在串糖葫蘆。
可惜自己無事時候還寫點分行,難怪寫不好難以稱為詩,原來自己腦子里缺乏詩意??!上來下去好幾遍,各個角度拍了照,橋上凝神靜氣站了一會兒,總算記住了二十四橋,至于詩意只能留待以后慢慢消化。
不愿意活在刻板呆滯里,總希望下一秒會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突現(xiàn),最好能拂起一些浪漫的、詩意的小浪花來撫慰一下一成不變的生活,可哪知天上不掉餡餅也不掉詩意。
掉不下來就自己營造好啦。做好菜了,擺它個花樣,找一些點綴;喝杯速溶咖啡,換一只漂漂亮亮的杯子;出門前,給衣服的每一處都照好鏡子,然后給嘴唇點口紅給耳垂灑香水;出門后,抬頭看云不是云,是少男少女在追逐,像初中時那個恍惚的午后;遇堵車,趕緊磨煉自己的性子,等看國足時不至于再砸了啤酒瓶子;坐進(jìn)辦公室,面對文案、單據(jù)、報表要當(dāng)做插花來好好侍弄,因為弄不好它們就沒有真的插花讓我侍弄……
如果有更長的時間,不妨捧一本書坐下來,讓眼睛在字里行間穿行。這時候,心絕對不能讓它安靜下來,要讓它上天入地騰云駕霧,隨意折騰。這樣,穿越便成了真的,古代未來隨便游走。變性也成了真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我想是誰就是誰。當(dāng)然,神經(jīng)病也成了真的,哭哭笑笑嗚呼哀哉愿意怎樣就怎樣。
看電影是我的最愛。一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杯可樂,一桶爆米花,裊裊婷婷坐進(jìn)影院,看著銀幕思一會兒,想一會兒,再憧憬一會兒。一個人“包場”的感覺最棒,偌大的放映廳任由思緒泛濫成江河湖海,都能撐得下。還有淚水,不論細(xì)灑還是瓢潑,不必?fù)?dān)心會淋濕別人。精彩處,喊幾嗓子也無妨,才有一人——放映員懷疑我是神經(jīng)病。
不知道這二十四橋的詩意我領(lǐng)會學(xué)習(xí)得怎么樣,有沒有什么東西與“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意境相映襯,但,不論怎么樣,我要繼續(xù)向古人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他們像詩意二十四橋那樣詩意我毫無詩意的生活。
在秦淮做一名書生
想做一名書生。
想在秦淮做一名書生。
想在明末清初的秦淮做一名書生。
最初的書生形象在戲里。那時,樣板戲剛剛退出歷史舞臺,縣晉劇團(tuán)恢復(fù)演出,母親是戲迷,陪她看戲成了我難熬的任務(wù)。因為小,又聽不懂唱詞,那咿咿呀呀、不緊不慢的唱腔,直教我昏昏欲睡。還有那水袖,疊來疊去的直為他們著急,心想,干嗎不剪掉,多麻煩呀。不看,睡覺,在戲臺底下。偶一抬眼,臺上換一男子,竟然沒長長長的胡須!錦袍,錦帽,眉清目秀,把我的目光牢牢吸到臺上。那時候,中華大地一片灰的時代還在延續(xù),突兀一男子穿得柳暗花明,不由得,我的小心臟掀起千層浪萬層波。最要命的,是男子手里的折扇,在我眼前變成了蝴蝶,呼啦啦飛將出去,別提有多么好看。
母親告訴我,那是書生。
從此后,看書生,讓我的任務(wù)不再難熬。
或許受書生的影響,我的初中時代是在背誦古詩詞中度過的。每每胡思亂想之際,總把自己打扮成戲臺上書生模樣,與閨中小姐私會,什么“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什么“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拿去賣弄。久而久之,便深陷其中,竟恍兮惚兮,不知時日。但想做書生確是千真萬確的。
幾次去南京都不巧,江南貢院人多為患,我不想隨人群一起“下餃子”,只好對著大門浮想聯(lián)翩。
那個捧著書本苦讀的男子一定是我。
午后,綠蔭,秦淮河畔。還未到“兩竿落日溪橋上,半縷輕煙柳影中”的時候,秦淮河安靜如一匹錦緞,微皺著,百無聊賴。知了卻精神抖擻,不厭其煩只唱一首歌。書,是《左傳》,一部史書,我驚嘆于它的文學(xué)成就——渲染夸飾的人物塑造、生動形象的故事敘述、精準(zhǔn)簡潔富于表現(xiàn)力的語言,都令我瞠目。像對岸舊院、珠市粉樓里的佳麗,隨聲色犬馬夜夜笙歌,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們跳出三綱五常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束縛,博學(xué)好學(xué),成為女子中的鳳毛麟角,著實讓人刮目相看。
想做一名秦淮的書生,加入幾社,與柳如是暢談國事,詩詞唱和。非常喜歡她的《金明池·詠寒柳》,多想在她詠嘆“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時,化作一只帆影駛向她,讓她不再感到“況晚來,煙浪斜陽,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好想在她呢喃“縱饒有,繞堤畫舸,冷落盡,水云猶故”時,變成一只鳥兒告訴她,她的心上人身在何方,更者,展翅載之飛到她戀人身旁,看他們久別重逢;還想在她許愿“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時,幻化為一枝紅梅,知曉她的心事,把她的思念她的苦悶說給她的愛人聽。
如果單單是才情美色不足以成就柳如是,所謂時勢造英雄,明末清初,改朝換代,大浪淘沙,歷史給了我們一個不一樣的柳如是。
抗清還是投清,等于生與死的抉擇,在生死面前,包括她的丈夫錢謙益都北上為官選擇了降清,而她卻跳入荷花池以死明志,隨身殉未遂,卻一留千年,留在史冊,成為裙釵粉黛中的佼佼者,獲得后人的敬仰。而我,還是想做書生,經(jīng)歷明末清初,扛起抗清大旗,追隨柳如是的心上人陳子龍浴血殺場,改書生為武生,矢志不渝。
“浮生所欠止一死,塵世無繇識九還”,這是明末清初著名詩人吳偉業(yè)的名句,將愧疚悔恨之意表達(dá)得痛徹悲傷。吳偉業(yè),陳子龍的好友,于清順治十年進(jìn)京為官,這一年,距陳子龍抗清被俘投水明志已有六年。一順一逆,一茍活一殉國,其中滋味只有吳偉業(yè)可以體會。
幾次去南京,都有坐畫舫夜游秦淮河。霓虹將兩岸裝扮得光怪陸離,那些陳年舊事早被秦淮的煙波輕輕覆蓋,這一蓋就是近四百年。樓倒了,人去了,故事走遠(yuǎn)了,但秦淮河水依舊還在,并一直流著,從古到今。它記住了什么,或者忘記了什么,只有它自己知道。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來前段時間迷戀過的網(wǎng)絡(luò)穿越小說,好想好想穿越啊!
吳儂軟語夜入心
夜。窗外冷雨。
在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研班半年的學(xué)習(xí)已近尾聲,一個人的出租屋不免被離情籠罩。心里滿滿的都是不舍,不舍老師同學(xué),不舍這次難得的學(xué)習(xí)機(jī)會,最不舍的是一個人的獨處,即將恢復(fù)原樣,不免黯然神傷。打開電腦,打開我的《江南,江南》,竟然難以下筆。
雨,綿綿不絕,正好與吳儂軟語的《秦淮景》襯托心境。
我有一段情呀
唱給諸公聽
諸公各位
靜呀靜靜心呀
讓我來
唱一支《秦淮景》呀
細(xì)細(xì)呀道來
唱給諸公聽呀
我這“諸公”是靜了心的,其實不靜心也不大可能,那輕輕柔柔細(xì)細(xì)軟軟的歌聲是有神功的,可以安神靜氣,消驚慌,除煩躁,截嘈雜,堵喧囂。一遍一遍反復(fù)聽著,冷雨與神傷像絲般被抽了去,敲打鍵盤的手也慢了下來,這心真是靜得可以。
江南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是說吳儂軟語的,雖說聽不懂,但不妨礙我浮想聯(lián)翩。我很是奇怪,即使一個大男人,張口閉口也會道出些燕語鶯聲,像鵝黃的柳絲從耳畔輕輕劃過。心,不由得會想,這哥們兒是哪般男人,心里會不會藏有膩死人的柔情蜜意呀?這樣一想,趕緊管嚴(yán)自己,切不能貿(mào)然一試,失節(jié)事小喪命事大,膩死這種死法,估計不會好看。
好看的要數(shù)評彈。幾次參加江南詩會都有聽過。男子著長衫,玉樹臨風(fēng)的樣子,一張臉收拾得干干凈凈,尤其那彈三弦的手指細(xì)長得讓我羞愧。女子一般穿旗袍,到腳踝的,左腿搭到右腿上,開衩處便有玉腿探出來,美翻一票人。琵琶對三弦,男聲對女聲,綿軟的吳腔包剿過來,立馬,我的周身哪兒哪兒都浸潤著舒坦。
昆曲也是我喜歡的。通過《牡丹亭》這個“媒人”,我喜歡上了起源于蘇州昆山的這個“百戲之祖”。喜歡昆曲的行腔,流麗纏綿,清柔婉轉(zhuǎn),余味悠遠(yuǎn)。那些唱詞,詩意典雅,意境優(yōu)美,每一唱段都是經(jīng)典得不能再經(jīng)典的詩詞。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
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這樣的唱詞,配之繞來繞去、直撩人心波的唱腔,誰能挺住不繳械投降呢?我是投降了,做了昆曲的俘虜,也做了吳儂軟語的俘虜。
自從在常州安了家,我時常會做候鳥過去住些日子,吳儂軟語聽多了,竟也可聽懂個一句半句。有次小區(qū)門口遇到鄰居,正好她接孩子放學(xué)回來,本想聽聽她們的吳儂軟語,結(jié)果她們沒說,用了普通話交談。我問那孩子,為什么不說你們的方言呀,多好聽呀。她回答說,老師要求在學(xué)校要講普通話,回家后也要練習(xí),老師說我們的普通話不夠標(biāo)準(zhǔn)。鄰居也說,孩子從入幼兒園起就不怎么說家鄉(xiāng)話了,現(xiàn)在弄得我也得跟她講普通話。
雨,一直下著,窸窸窣窣有了聲響。
《秦淮景》,一直唱著,細(xì)細(xì)軟軟地入了心:
秦淮緩緩流呀
盤古到如今
江南錦繡
金陵風(fēng)雅情呀
瞻園里
堂闊宇深深呀
白鷺洲水漣漣
世外桃源呀
其實,我還是跑了,順著纏綿的歌聲,跑了回去,找尋那些曾經(jīng)入過心的人。多少年過去了,一些是是非非,一些恩恩怨怨,誰對誰錯,還用回答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