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驚 蟄
今日,驚蟄。窗外,一點聲響都沒有,很安靜,安靜到讓人忽略了一個新節(jié)氣的降臨。我真有點意外。原本我會想著,驚蟄時天空會有一聲雷,噼里啪啦的,把冬眠的生靈喚醒來。我這樣的想法,應(yīng)該屬于窄長范疇吧?何況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很多有生命的東西睡了長長的一覺,也該睜開眼了。
其實,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即便沒有雷聲,春天已在蠢蠢欲動。你看,先聽見春天腳步的,應(yīng)該是校園里的小鳥,仰著脖子,抖著翅膀,在樹木、在云間,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呼喚春天。
氣溫依然忽冷忽熱,起伏不定。不過,到了午后,寒氣散盡,陽光暖暖地照著,院子里的草木一個個開始試探著,張望著,露出一點點鵝黃的,柔柔的芽葉。它們?nèi)绱诵⌒?,定然是怕一不留神遇到飄忽不定的倒春寒而早早夭折在通往春天的路上。
槐樹,粗壯的枝干,或橫臥,或歪斜,一枝一枝,黑壓壓地戳向藍(lán)天。無風(fēng)時,它的身體是僵硬的,帶著幾分枯死的面容。風(fēng)來,很不安分地將枝條搖擺幾下,之后又沉寂不動了,但又似乎在陽光下安靜等待。對了,現(xiàn)在還不是它抽芽的時節(jié),再等等,四月發(fā)芽,五月開花,一樹潔白的花兒綴滿樹,香氣沖天,想來都是美好的。
在鄉(xiāng)下,驚蟄時,麥苗已經(jīng)返青,像父輩們敞著的胸膛。那綿延的、一望無際的綠,襯得人心里癢癢的;山溝里,一串串羊蹄子印兒,深深淺淺,歪歪扭扭,從雜亂的荒草間,伸向遠(yuǎn)方;午飯后,村頭的打麥場,陽光滿滿,兩只耕牛、一對公雞和母雞,耳廝鬢磨在一起,打情罵俏。二爺路過時,隨手拿起一只木棍扔過去,將他們戳開,嘴里自言自語,這春天來了,牲口也發(fā)情了,騷情得很。
和驚蟄一起的,還有枝頭埋藏的春意,悄無聲息又蓬蓬勃勃。你瞧,驚蟄后,那些杏樹、桃樹、梨樹的枝頭,干癟了一冬的花苞悄悄萌動。尤其是杏樹枝頭的芽苞最張揚,像一粒粒毛茸茸的豆子。農(nóng)歷二月的風(fēng)吹過,粉粉的、鼓鼓的苞芽在風(fēng)里搖曳著,讓人心生無邊遐思。
菜園里,四伯佝僂著身子,正在撒草木灰,準(zhǔn)備種豆。四伯不識字,但卻懂得,這些五谷雜糧,待一個個下種子的時候,終歸還是喜涼怕熱的。父親也是的。他們這種經(jīng)驗,書本上沒有,是從老輩那里得來的。比如說,驚蟄時分,別看早晚氣溫低,地里凍土完全未開,可就該點扁豆了,用他們的話說,扁豆屬于慢性子,須深埋在土里,慢慢地捂出芽。而那豌豆,就不一樣了,猴急得像待嫁的姑娘,見梨花滿天,自然捂不住了,下種,正是時候,遲了,貽誤農(nóng)時,秧子再好,也沒收成。
春雷驚百蟲,村里老人一直這樣說。驚蟄過后,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一個冬天蟄伏在土壤里的老包蟲活動頻繁了,不消滅,待那家伙一只只鉆出來,上了麥子和油菜的身子,將莊稼葉子啃得跟出了天花似的,可就遭殃了。那個時候,農(nóng)藥很少,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用手捉,大人小孩都在捉。我們小孩子白天上學(xué),捉老包蟲只能等下午放學(xué)后夕陽西下時?;锇閭兓丶蚁确畔聲袔讐K饃饃,喝幾口井水,兜里揣著各式各樣的瓶子,手里舉著長長短短的楊柳枝,連呼帶叫、蹦蹦跳跳往地里去了。身體弱的,帶個小瓶,拿個小鐵鉤,只到村子北邊的坡地里捉。運氣好,還能逮著“紅媳婦”、“金金?!薄ⅰ按笊蹬觥钡?,興奮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待回家時往往已到掌燈時分,公雞母雞們都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第二天早早起來,打開雞窩,搶著喂雞。娘說,雞吃了這些有營養(yǎng)的害蟲,我們就有雙黃蛋吃了。
要說的是,老包蟲的細(xì)腿特有勁兒,攥在手心癢得厲害,不攥緊又會從手指縫里鉆出來。我清晰記得,自己捉得最多的叫“小黑媳婦”。偶爾,也會捉到“金金?!保赛S豆粒大一些,翅殼滑滑的,亮晶晶的,在太陽下閃著光。這漂亮的“金金牛”,村南的油菜地最多,男人、女人散落著,一邊捉蟲一邊口無遮攔地調(diào)侃,笑聲傳出老遠(yuǎn),許是苦中作樂吧。
后來,使用上了農(nóng)藥,地頭、路邊的樹木多被砍伐,老包蟲已難覓其蹤。從早到晚和土地、和莊稼無間親昵的,依然是如四伯和父親一般的老輩們,村里的年輕人,種莊稼都用機器,翻地,下種,施肥,打藥,收割,都是機械化,種得干脆利索,輕里輕松,至于雜糧,沒幾個會嫻熟侍弄其生長的,四伯和父親的技藝,眼看就要失傳了,他倆每每從地里出來,碰上了,嘴里都在怪自己的兒孫后輩,不敬土地,糊弄土地,布滿褶皺的額頭,滿是失落和無奈。 或許,只有他們懂得,驚蟄過后,春光無限好,又有誰舍得,睡在這么好的春光里?
雨 水
雨水前夜,門子翠紅姑讀未婚夫的信,信曰:親愛的,江南已是春了,油菜花開得觸目驚心,二月蘭紫成一片煙霞,白玉蘭大朵大朵地掛在樹梢,還有數(shù)不清的迎春花瓣,已落了滿地。隨信遙寄一枝春,盼早聚。
翠紅姑是村里唯一的中專生,水汪汪的大眼,皮膚白皙,纖細(xì)腰身,走起路來,綢緞一樣的黑頭發(fā)在身后甩出一串皂角的清香。她的未婚夫是村里的知青,每當(dāng)那個知青回城探親時,總會有信寄到村里來。翠紅姑讀到最后一個字,總會莞爾一笑。一抬眼,東風(fēng)不知何時已復(fù)西。少女的一顆心,亦落進(jìn)了春里。
崖畔上,春風(fēng)清揚,一簇又一簇的野花野草的芽兒,葉兒,鵝黃點點,嫩綠點點,影影綽綽鋪就開來。一群羊在草叢中蹦來蹦去,像調(diào)皮的孩子。那風(fēng)兒褪去凜冽,輕輕柔柔,一縷一縷往田里拱,田野拱出了一片綠。村里教了半輩子書的三爺放學(xué)后,扛著鋤頭去地里,他一邊走,一邊文縐縐地給他身邊幾個女娃娃們說:“這春風(fēng)一定是綠的,不然,為什么它一來,大地都綠得一團糟呢?”
二婆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暖風(fēng)微熏,舒服得要命。也許,二婆是在曬日子深處那些發(fā)了霉的心事吧!西墻角,那棵粗壯的桃樹上,桃花的蓓蕾鼓鼓的,綴滿窗檐下,染了一窗夕陽的緋紅。院子里的雞正從土里刨食,為爭霸主地位,兩只公雞斗起來了,斗得頭破血流,一副不斗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的架勢,從陽光溫暖的早晨斗到夕陽晚照,直到斗不動了,婆也不去吱聲。斗就斗吧,春天是個讓人欲望叢生的季節(jié),何況是兩只正在生長旺盛期的雞!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是翠紅姑的跟屁蟲。她去挖野菜,我挎著柳條筐一顛一顛跟著。喜歡看她望向遠(yuǎn)方的眼神,明媚而憂傷,喜歡她身上淡淡的味,茉莉樣的清香,喜歡她桃花樣的水靈。
河邊薺菜又嫩又肥,蒲公英,車前草,一堆堆地擠在一起,用點心,一會兒功夫就裝了一籃子。野菜挖回來,往院子里一倒,雞們鬧哄哄上來搶,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棵的,柵欄內(nèi)很快變成戰(zhàn)場,尤其是那只紅冠大公雞,高昂著脖子,像個威武的將軍一樣喔喔叫著。
要說的是,二婆家家底厚實,日子過得富足,人秉性也好,溫和大方。我經(jīng)常去她家串門兒玩,可喜歡二婆養(yǎng)的長毛兔了,紅眼睛,長耳朵,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可愛得不得了。我蹲在兔籠前給它們喂野菜,又摸摸絨嘟嘟的毛。二婆就喊:“紅丫頭,小心點,兔子急眼了,也會咬人。”到了秋天,二婆薅了兔毛,坐在樹下紡毛線,牛骨頭做的撥棱錘轉(zhuǎn)得飛快,紡出的毛線粗細(xì)均勻又密實。冬天第一場雪落那天,二婆給我一副兔毛手套,暖和又漂亮,戴在手上的感覺,幸福得讓人直想哭。
二婆的男人,我自然叫二爺了,也是勤勞淳厚溫良之人,且仁義慷慨,頗有威望,很得村人愛戴和信任。那個時候,村里的莊稼何時澆水,何時開鐮,何時下種,都是他掐著節(jié)氣的日子說了算。眼看這立春后天氣暖和起來,地里的凍土也日漸酥軟,但雨水還是偏少,走一遭,嘴里都是塵土。
二爺瞅著節(jié)氣雨水快到了,晚飯后,差二婆領(lǐng)著村里的老太婆去廟里求雨,期盼來一場雨水,莊稼,牲口,都離不得呢!二婆自然不敢怠慢,連續(xù)幾日扎在廟里,跪拜,念經(jīng),敬香,聲聲虔誠,字字如炭。
雨水日,黃昏,二爺在地里鋤草,不遠(yuǎn)處的村莊正被一縷縷炊煙繚繞著,如詩如畫。二爺收起鋤頭往家走,一身肥膘的大黃狗早就窩在大門口,看見二爺回來,高興地圍在他身邊活蹦亂跳。二婆正在往桌子上收拾飯菜。二爺問:“老婆子,今晚吃什么???”
二婆隔著廚房窗臺回了一句:白面蒸的薺菜團子,陳谷還有一些,熬了粥,還有墻角塑料布下蓋著的頭茬韭菜煎了餅,正好可以給你喝兩盅。
二婆說完,又喊翠紅姑,去廂房給你爹拿二兩小燒。
夜里,一場雨水悄然而落。伴著絲絲雨聲,二爺醺醉其中,鼾聲亦如棉絲。翠紅姑在燈下讀書。有詩人說: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又有詩人說: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我一直記得這兩首詩。其中第一首,是上了初中,語文老師講陶淵明時提及并細(xì)細(xì)講解過的。后一首,卻是多年以后,在學(xué)校圖書館里無意碰到的。雖是無意,可那一枝春,早已醉了人間!
小 滿
小滿是踩著初夏的腳步來到小城的,可我總認(rèn)為它的很多影子屬于鄉(xiāng)下,故而每每在日歷上看到這兩個字的時候,總覺得有一種既飽滿又內(nèi)斂的氣息會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彌散開來。這種感覺,像極了曾經(jīng)生活在鄉(xiāng)下的眾多姐妹們,輕盈的步子帶著泥土的芬芳,清脆的嗓音穿過茁壯的麥浪,風(fēng)兒一吹,她們懷里揣著的、某些質(zhì)樸的小秘密,瞬間在臉上,泛出羞澀的紅暈……這小滿里裹不住的風(fēng)韻,有一種恰到好處的入心和動心。
在鄉(xiāng)下,小滿時,成片的麥田似初長成的鄰家少女一般,既風(fēng)姿綽約,又浩浩蕩蕩。那些麥田,有的平整遼闊,一望無際;有的綿延起伏,隨意散落,而無論哪種姿態(tài),都會在五月的懷里,站成一種風(fēng)景和姿態(tài),書寫著莊戶人家按捺已久的期許。
記得小時候,小滿來臨時,父親會和叔伯們站在村子南邊的大片麥田里,嘴里叼著旱煙,瞇著眼,滿臉張望一天一天走向飽滿和殷實的麥田,一股子看得見、聞得出的麥香味,開始在大地上豐潤和漫延。
關(guān)于小滿,我爺?shù)脑掝}總是最多。只要有一點空閑,就逮著幾個孫男孫女,喊到他的身邊,語重心長地教我們 “小滿小滿,麥粒漸滿”,這是最常聽到的。當(dāng)然,還有“小滿不滿,芒種開鐮”,是說小滿的麥子揚了花、灌了漿,即將成熟。至于那句“大麥上場小麥黃,豌豆在地淚汪汪”,說得就更形象了。
起初,我也只是覺得好聽和順口,漸漸懂事時,方懂了,這些我爺爛熟于心的農(nóng)諺,像小滿時節(jié)的麥粒一樣生機鮮活,它們洋溢著芬芳的鄉(xiāng)土味,讓人瞬間心生很多溫暖出來。
小滿一來,最忙碌的是我爹。記憶里,爹是割麥的好手,小滿過后,他會乘著一地月色,從后院柴棚的墻上,取下掛了一年之久的鐮刀,先輕輕地將上面一層厚厚的灰塵擦拭干凈,然后,坐在后院里認(rèn)認(rèn)真真地開始刃磨。曾經(jīng)有一回,我專門陪在一邊,仔細(xì)看了他磨鐮刀刃的整個過程,一碗清水,一塊磨石,兩只手嫻熟地將鐮刀刃口順著磨石的長方向來回推著,“哧啦、哧啦”的磨鐮聲,隨著一縷又一縷溫?zé)岬娘L(fēng),在小院里回蕩,連同天上的一彎清月,也被磨得明澈和圓潤。
我爺自然也閑不下來。一大早,他老人家就扛著一把鐵锨出了門,不用說,肯定又去地里轉(zhuǎn)了。多數(shù)時候,他會弓著身子鏟田埂兩邊的雜草,這些雜草,太荒莊稼了,鏟回來,既可以喂豬,也可以給牛和騾子吃。還有,靠大路兩邊的地里,地頭處的雜草,綠旺旺翠生生的,路過的牛和羊看見了,準(zhǔn)會將嘴伸過來,一邊吃著,蹄子一陣亂踩,任憑主人拿著鞭子抽,嘴里吼,半天趕不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不好說啥。我爺看著被糟蹋的莊稼,心疼得齜牙咧嘴。他坐不住了,只有一趟趟往地里跑,轉(zhuǎn)了南邊再轉(zhuǎn)北邊,轉(zhuǎn)了塬上,再轉(zhuǎn)塬下,家里的每一塊莊稼,都長在他的心里了。
我爺累了,就一屁股坐下來,拽個麥穗,輕輕揉一揉,伸開手掌吹一吹,麥芒和麥殼飛走了,尚且嫩黃的麥粒鋪在手掌上,爺?shù)哪樞Τ闪艘欢浠?,仿若那一粒粒麥粒,就是一顆顆金豆豆。記得好幾回,放學(xué)后,我提著籠子去地里捉草,正是夕陽西下,一抹斜陽在天邊燃燒。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爹和爺彎著腰,在地里拔燕麥,他們的影子淹沒在麥田里,在落日里,成為一幅完整的油畫,烙在我的心底里,至今無法抹去。
友人在江南,他說,小滿后的江南,一天天熱起來,他奶奶的大蒲扇和芭蕉扇呼哧一扇,江南的夜空里便落滿了星座和故事。其實,這故事,與我也是何其熟悉!只是,我的奶奶手里沒有大蒲扇和芭蕉扇,有的最多也是一把細(xì)密的竹篾扇子,搖啊搖。依然記得,住老屋時,小滿來臨,院子不再安靜,蟲兒叫,風(fēng)兒吹,我奶奶坐在院子靠南墻的棗樹下,粗壯的棗樹上綴滿了指甲蓋大的青棗,毛茸茸地,掩在碧綠的棗葉縫隙里。棗樹下有石凳,太陽隱去時,坐上去冰涼涼的,很舒坦。奶奶卻不習(xí)慣坐,她喜歡坐在自己編的圓形草墊子上,盤著腿,也將她的三寸金蓮盤起來。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比如嫦娥奔月、牛郎織女、三毛流浪記、祥林嫂、白毛女等,在棗樹下的石凳旁縈繞不休。后來,搬到新屋后,棗樹沒有了,靠南墻的,是枝枝蔓蔓的葡萄架,我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奶奶的故事,又開始給小叔的孩子和我的孩子講,講得不厭其煩,孜孜不倦。
這個小滿的黃昏,一個人走在喧鬧逼仄的街巷深處,內(nèi)心被一份擁堵、雜沓和喧囂塞得有些悵然時,忽而想起父輩們一生廝守的鄉(xiāng)下,想起這些清新、樸素、敞亮、溫暖的節(jié)氣,它們就像縫在父輩衣襟上的一顆顆紐扣,呼啦一下散開來,那些屬于草木和泥土的種種懷想,從父輩兩鬢上的霜花開始,次第敲響我心靈的顫音。
大 暑
大暑來臨,又適逢暑假,宅居成了無可替代的生活方式。只是,宅居久了,身體和心緒總有一種被禁錮的感覺,通常晚飯后,一襲素衣,去河堤納涼。
河堤上,晚風(fēng)習(xí)習(xí),粉粉白白的蜀葵開得正歡顏。關(guān)于蜀葵,再熟悉不過了。早年的鄉(xiāng)下,村子的水塘、麥場、房前屋后,一株一株隨意散落著,無須照看,無須打理,卻能生得茂盛蔥郁,蓬蓬勃勃。在我家里,婆更是毫不在意地將它種在后院的羊圈或者門口的糞堆旁邊,風(fēng)兒一吹,一些小顆粒的糞土被刮到花的根部,故而我家的蜀葵因為養(yǎng)分充足比村里任何一家的都開得茂盛和豐滿。
我很喜歡這花兒。每每干完手里的農(nóng)活兒后,邀來伙伴,一起扎堆在蜀葵花下,掐一朵喜歡的戴在頭上或者手腕處,或用拇指、中指和食指捻成油彩,染指甲,抹腮紅,臭美無邪的笑聲,銀鈴一般響起來。偶爾,也夾一朵在書頁里當(dāng)書簽,讓讀書有了幾分溫馨和浪漫的感覺。
我婆比我還要喜歡這花兒。一有空閑,總不忘將洗衣服、淘菜剩下的清水倒一些進(jìn)去。清掃院子時,也會順便蹲下身子,將蜀葵根部的雜草、柴火清理干凈,待蜀葵盛開時,婆只要從旁邊經(jīng)過,再忙,再累,都要停下來,凝神注視一番,唇角漾起一抹深深的微笑。顯然,在廣袤的鄉(xiāng)村世界里,這朵朵蜀葵,不但溫暖了婆清苦寂寞的歲月,亦繽紛過我單調(diào)彷徨的年少時光。
大暑天,我最懷戀的,莫過于家家戶戶離不開的漿水面。早年,暑熱難耐時,鄉(xiāng)里人可以不喜食醋,卻少不得漿水,隨便走進(jìn)一戶人家灶房,總會看到一大缸酸唧唧的漿水湯擱在案板的一角。制漿水的手法很簡單,將芹菜或白菜瓣洗凈晾干,倒入煮過面條的清面湯里,發(fā)酵六七日,湯水呈乳白色即可。我婆做得更是細(xì)數(shù)和講究,她將涼水倒進(jìn)鍋里,右手持筷左手握一把面,邊攪邊撒,不清不稠,攪勻燒開,再放點醋曲、芹菜之類,舀到一個瓷盆里,放置六七日,俗名“窩漿水”。漿水“窩”好了,油燒開,撒幾粒花椒,幾片生姜,翻動幾下后,舀幾勺子漿水倒進(jìn)去,燒熗一會兒,然后清炒些韭菜,就能變著花樣,調(diào)出漿水魚魚、漿水涼粉、漿水面,色香誘人,令人胃口大開。漿水可清熱,可消暑,可開胃,那些年的夏天,我婆用漿水做的飯幾乎占據(jù)了整個夏天。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迷戀那股子樸素而爽口的味道。
當(dāng)然,最開心的還是大暑的夜晚。月光落在樹影里,涼風(fēng)吹在花草上,蛙唱和蟲鳴此起彼伏,像是在追趕生命的列車。黃昏時,父輩們從地里回來,匆匆吃完飯,吩咐自家孩子去井邊提幾桶清涼的井水沖一沖發(fā)燙的門石墩或鋪著青磚的房檐臺,風(fēng)干后,桌椅板凳或涼席鋪地,男女老少圍在一起,開始了絮絮叨叨的嘮嗑。比如東家長,西家短;前世的,今生的,都在這寂靜的夏夜里久久回蕩,一些笑聲,一些嘆息聲,朗朗的,綿軟的,和白月光一起,從東家傳到西家,從張三家的老槐樹移到李四家的泡桐上,綿綿不休。
孩子們坐不住了,哧溜一下從老人懷里鉆出來,成群結(jié)隊去捉螢火蟲,透明的玻璃瓶子里,捉上幾十只后,瓶口蓋一層棉紗,用橡皮筋箍緊,再加一段線,一根竹竿,便成了一盞小燈籠,明明滅滅的光,在夜里閃爍著,似天上的星星落到人間。也有膽兒更大的,拿著蛇皮袋子和火鉗,去田里抓蛇。大暑夜,無毒的草蛇喜歡盤在田埂上,手電筒一照,火鉗一夾一抖,往袋子里一扔,便活捉了。碰上心急嘴饞的,等不及明天,即刻讓腿腳長的跑回麥場里,扯一懷抱的麥稈點燃,燒蛇吃。我怕蛇,不敢靠前,就坐在溝渠邊看他們忙活,溝渠里的水,像一面鏡子,在白白的月光下,緩緩流動。
大暑天,我爹豬圈里那頭黑豬,一直“哼哼”地叫著,很煩躁的模樣,眼見它悶著頭,使勁拱起刺槐木頭釘?shù)呢i圈門來。我爹自然懂它的用意,立馬起身,提一桶拔涼的井水來,拎到豬圈里,三鍬兩鍬挖好了一個坑,“嘩”地一聲,全部倒在了剛剛挖好的土坑里。那黑豬在坑里拱拱,起初還“吱吱”喝上兩口,后來迫不及待翻滾起來,土坑很快變泥坑,不一會兒,那廝竟然鼾聲大作,我爹蹲在圈外,點燃一鍋旱煙,愜意又安心地看著。
記得那夜,入睡很晚,有風(fēng)起,有月明,易安詞里“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的意境,正當(dāng)時。
秋 分
進(jìn)入九月,白日更短了。短得一些藏在心間的小情緒來不及說與自己或者想聽的人,忽而的,眼見白露和中秋這兩個古老而令我倍感親切的節(jié)氣,就像親姊妹一般結(jié)伴而至。當(dāng)我在日歷上一眼瞅見它們時,心里有一點小驚慌,然而更多則是一份急切的心情,想安靜坐下來,留下一點筆墨,以不辜負(fù)每一個悄然而來的中秋。
其實,在我不大的小城里,關(guān)于中秋節(jié)的訊息早就有了。大抵從二十天前,各大超市里,包裝精美的月餅一盒一盒華麗擺放在醒目的過道或者柜臺上。禮盒上,彎彎的月亮,粉粉的梅花,翩躚的嫦娥,飛呀飛,仿若將這個世間所有美好的塵緣一一呈現(xiàn)出來??墒?,我依然聞不到月餅清甜的香氣,也沒有任何想吃或者購買的欲望。真正念及這圓圓的月餅,還是前幾日偶爾在永康老師的微信里,看見他說,想吃月餅了,這才想起中秋真的馬上要來了。心里也在期盼著,能再回一次老屋,給幾百里之外的公婆和稍近一些的父母送上我親自買回去的月餅,也能再一次坐在他們身邊,了卻相互之間一份永遠(yuǎn)不曾淡漠的掛記和牽絆。這心思隨著不惑過后愈來愈重,也愈來愈疼。
又過了兩天,迎來2016屆新生。這個開學(xué)日子,打心眼里非常地厭煩,不止一次埋怨校領(lǐng)導(dǎo)長著一副呆腦瓜,也不想想,娃娃們進(jìn)校沒兩天就中秋節(jié)了,中秋節(jié),舉家團圓的日子,誰不知,誰不曉呢?這些娃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陌生的地方,即將面對一個人的中秋,該有多少寂寞和孤獨。后來,發(fā)現(xiàn)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尤其是新生開學(xué)那日,滿校園里彩旗飄飄,人頭攢動,一幫十八九歲的青春少男少女被家人前后簇?fù)碇环置δ_亂之后,他們會瀟灑地和父母揮手告別。而那些陌生的家長們,個個嘴里喊著叮嚀,臉上掛滿不舍,甚至眼角濕濕地走出了校園。
新生入學(xué)第一夜,和同事一起去女生公寓查看。起初,宿舍里彌散著拘束和陌生的氣息,從四面八方來的孩子們一個個面無表情地坐在各自床上,埋頭只顧翻看自己的手機。我環(huán)顧四下,白凈的墻,簇新的被褥,簇新的床單,藍(lán)湛湛地,透著一股新氣象,也透著一份新活力。到底是孩子,到底是嘰嘰喳喳的年齡,只消一會兒,這種陌生和拘束自會被活泛一點的女孩最先打破,宿舍里開始七嘴八舌說笑起來,問你家遠(yuǎn)近,她家姊妹,我所擔(dān)心的孤獨和感傷,遁形而去。接下來,又聞她們提議,若是入學(xué)教育能早些結(jié)束,中秋那天,定要找上老鄉(xiāng),結(jié)伴去轉(zhuǎn)轉(zhuǎn)美麗的小城,看看小城的山,小城的水,還有小城的草木和繁華。待我轉(zhuǎn)身離開時,她們已儼然如姐妹。不由感嘆,原來,這青春獨有的氣象,就是這般簡單無邪,無需掩藏,無需戒備。我相信,那一顆顆心,定然是敞亮亮的,像陽臺上那扇干凈的窗戶。一時間,我的心里也熱乎乎起來。我自然知道,這個中秋,這一幫初來乍到的孩子們不會孤獨了,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而孤單的,或許是我,抑或他們的父母。
從新校區(qū)回到家里,吃了晚飯,給母親打了電話,問了冷暖,問了安康,提及中秋時,母親竟然淡淡的,似乎那自古以來濃得化不開的月色與自己無關(guān)。她老人家只一個勁兒喜滋滋地告訴我,家里一畝大的桃園剛剛摘完桃子,賣得不錯。隨后,又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說,這桃園還是得她和父親親自打理才不被糟踐,前兩年讓弟媳侍弄著,不會修剪,不會打藥,笨手笨腳的,可惜地里的肥了。今年沒讓他們插手,桃子結(jié)得粉楚楚,圓乎乎的,來園子看桃論價的四川客人當(dāng)下就全訂了,明年,還要自己上手,爭取賣更好的價。
母親兀自說了一會兒,才想起馬上中秋節(jié)了。我給她老人家打的電話一定是和這個團圓的節(jié)日有關(guān)。沒等我開口,自己先安慰我說,月餅會記得買的,即便不吃,也要給天上的月亮獻(xiàn)一份的。母親說這些的時候,語氣淡淡的。從聲音里,我聽得出她的平和與沉靜。怎不是?從我呱呱墜地,歲月在母親額頭上寫下的中秋光暈一年比一年多,從早年的貧窮到晚年的安泰,有多少簡單的夙愿不在月色里,不在月餅里,而在那漫長的時光深處,從早到晚的一粥一飯,一鋤一禾里。父親和母親,揣著鄉(xiāng)下人簡單的夢想,一生勞頓,一生奔波,又哪里顧得了月兒的詩意和風(fēng)雅?記得兒時,月兒圓時,正是父母最忙碌的時候。月色里,他們的身影在玉米田里,在豆子地里,成為一道朦朧的水墨,填滿了我貧瘠的年少時光。我還記得,在月色里,節(jié)儉的婆舍不得花錢買月餅。其實,那時候也不叫月餅,應(yīng)該叫點心,五仁的。五仁多指花生,芝麻,橘子皮,白糖還有核桃仁。有一回,剛工作的四叔買了幾個回來,婆舍不得吃,掰開發(fā)給孫兒孫女們,她自己一邊分,一邊仔細(xì)端詳。完了很自信地告訴我們,我以為有多金貴呢,等明年過八月十五時,婆做給你們吃,花那冤枉錢干啥,只要費些時間和心思,肯定能做出來的。后來,婆真的說到做到了。不過,通常必須要等到母親、父親、叔叔、嬸娘們從地里回來才能開吃。
暮色四合,廚房的案板上飄來婆做好的月餅香氣,白生生的皮,一層層,酥酥的,月餅四周,婆還會用紅帖子勻稱點上幾個小圓點,紅紅的,惹眼得好看。起初,我不大留意,也不大深究。后來漸漸長大,終于懂得,那幾個紅紅的小圓點,其實就是婆的一份愿望,這愿望,定然和秋收的紅火日子有關(guān)。
以后的日子里,無論我在哪里,我會記得小院的月色,記得月色里的親人。他們和這經(jīng)年的舊月色早已深深烙在我骨骼,肌膚,還有心窩里。盡管,我可敬的婆永遠(yuǎn)留意不到了??捎H的母親,也在這月色里漸漸老去。月色深淺、明亮與否,她依然不曾關(guān)注。她所注重的是,秋分過后,月色深深,秋意深深,這日子便又涼了幾分。
寒 露
在北方,寒露來時,氣候轉(zhuǎn)涼,秋意漸濃,白云紅葉,蟬噤荷殘,露凝而白,這些自然現(xiàn)象都會接踵而至。而且,這個節(jié)氣總讓文人墨客們免不了滋生出宋玉悲秋的墨香心緒,諸如白居易《池上》實寫寥落的秋景:裊裊涼風(fēng)動,凄凄寒露零。蘭衰花始白,荷破葉猶青;諸如孟郊在送別朋友的時候見秋意闌珊,也情不自禁動了歸心:秋桐故葉下,寒露新雁飛。遠(yuǎn)游起重恨,送人念先歸……很顯然,詩詞中的寒露儼然成為世間萬物衰敗的標(biāo)志。
其實,在我的小城里,寒露來臨,正是秋色斑斕時。你瞧,梧桐樹的葉子紛紛散落,挺拔的銀杏樹上了水的亮黃,靜靜的渭水滲著一股子清涼的味道生生不息;至于檐墻下,青石邊,矮坡上,山窩處,溝壑間,一團團一簇簇的爬山虎,密密匝匝,枝枝蔓蔓纏繞著,抖落一片又一片殷紅的心事;午間,在陽光下行走,隨意抬頭,即可看見在遼闊的天幕上,排排大雁黑壓壓地掠過頭頂,向著心中那一方溫暖的港灣悠悠而去,我在它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昂首向前時而俯首停駐的迂回輾轉(zhuǎn)里,讀懂了一種叫做回眸的情愫。
寒露的鄉(xiāng)下,秋水寒而山色冷,雁南飛而菊花黃。這種景致,有油畫的熱烈和爛漫,亦有素描的樸素與簡約。尤其是那一簇簇黃的、紫的、細(xì)碎的菊花,遠(yuǎn)遠(yuǎn)近近散落在鄉(xiāng)野之間;灰麻雀耐不住寂寞,躲在茂密的葉叢里啾唧;偶爾一只蝴蝶,被濕漉漉的露珠打濕了翅膀,躲在耐寒的花蕊里,做著清秋的美夢;田野里,玉米、大豆等莊稼被收割了,深褐色的土地像勤勞質(zhì)樸、沉默寡言的父輩們敞開的胸懷,寂靜溫和。那一條條一塊塊骨骼,經(jīng)脈,血管,肌肉,裸露著,起伏著,一任歲月將蒼涼和荒蕪的印痕烙在上面。
父親的麥子種到地里了,落了一場雨后,淡淡的,隱隱的綠,似春潮一般一望無際地鋪開來。早飯后,太陽出來了,父親嘴里叼根煙,往地里轉(zhuǎn)悠而去,他蹲在地頭,兩只手輕輕捋一捋新出的苗,滿臉樂呵呵的。家門對面的十婆是個癱子,很少出門,她一閑下來,就埋頭坐在院子的南墻下一邊曬太陽,一邊剝玉米,黃澄澄的玉米粒,在陽光下泛著清亮的光,若曬幾個好日頭,新磨的玉米面做成攪團,勁道潤滑,清甜可口。三婆院子里的秋豆角,天越?jīng)鲩L得卻越歡實,一只只豆莢結(jié)在花葉之間,紫的、綠的,交相輝映。木耳菜也開始打籽兒了,一顆顆漆黑的種子擠在葉柄窩兒,亮晶晶的,像麻雀的小黑眼珠,用手一揪,“撲哧”一聲爆開,指尖兒上便沾滿了黏稠的黑紫色,擦也擦不掉。
“寒露柿紅皮,摘下去趕集?!比缃?,生活富裕起來的鄉(xiāng)下人自然不用去趕集了,倒是那一只只掛滿枝頭的,像燈籠一樣火紅的水晶柿子,總給人很多念想和回味。依然記得那些年,寒露過后,將柿子摘下來,整整齊齊擺在窗臺上,等軟了吃。水柿子,剪掉把,灑些酒,捂在塑料袋子里兩天兩夜后,打開,隨便咬開一個,甜到五臟六腑。還有一些形狀不好、歪瓜裂棗的或帶傷疤的,我婆舍不得扔掉,她會削成片,攤在草席上曬干,待漫天落雪的冬天,上學(xué)兜里抓一把,甜絲絲的,會忘記饑餓和寒冷。
當(dāng)然了,還有很多寒露農(nóng)諺是年少時父輩們教給我的。比如“寒露上午忙麥茬,下午摘棉花”;比如“寒露不刨蔥,必定心里空”;再比如“寒露不摘棉,霜打莫怨天”等等。多少年了,父輩們一邊念叨著,一邊跟著節(jié)令忙活著。風(fēng)往北吹,燕往南飛,他們顧不上黯然,也生不出惆悵。于他們而言,節(jié)氣更迭是自然的,不可替代的,恰如這寒露,蕭瑟枯萎也好,溫和沉寂也罷,終會和他們腳下串串足跡一起,被塵土覆蓋而已。
寫下上面一段文的時候,寒露剛過,正是黃昏,微雨,瑟風(fēng),一城的陰冷。我使勁向窗外張望,想撥開蒼茫的白霧,看一眼寒露中的鄉(xiāng)下?;蛟S,黃昏里,我的父親正走過菜地,一行行整齊的菠菜芽兒,像針一樣從土里鉆出來,他的影子掩在沉沉的暮色里,夾裹著一股清冷的寒氣,漸漸落下。
小 雪
節(jié)氣真準(zhǔn)哦,小雪一到,空氣里的寒氣立刻重了。午飯后,一個人坐在電腦旁,鼠標(biāo)胡亂點著,青白的屏幕上,東北的雪紛紛揚揚地罩了一地。
我喜歡那一片蒼茫潔白的世界,只是我身居西北,小雪時的雪,像戲里的青衣,密集的鑼鼓點響了又響,才猶抱琵琶半遮面一般登了場,輕飄幾下后,風(fēng)一樣散去了。故而,大地之上,更多是荒蕪和蕭條,如路邊和草叢里一層層、一堆堆枯萎的黃葉,或平鋪,或蜷縮,渲染著一地的落寞和蒼涼。
“小雪收蔥,不收就空;蘿卜白菜,收藏窖中”,這是我對節(jié)氣小雪最初的記憶。那時,適逢天氣晴好,鄉(xiāng)親們?nèi)プ粤舻貙⑻}卜白菜收回來,順著院墻一溜擺開,吹吹風(fēng),去掉多余的水分,然后,熬一鍋調(diào)料水,倒進(jìn)壇子里,白菜破成片一層一層放進(jìn)去,密封好,過一陣后,酸白菜味道就從廚房溢出來了。剩下的,不儲藏會爛掉的。記得老屋的院子里有一口土窖,是儲藏白菜最好的地方,有一年連著下雨,沖塌了土窖,父親只能在后院向陽的南墻處挖個坑,白菜用一張木板蓋住,上面鋪上一層厚厚的玉米稈,罩上塑料紙蓋上土。整個冬天里,除了早晚離不了的酸白菜外,還能隔三岔五吃上母親做的白菜粉條燉土豆,至于墻角兒那些擰成一捆兒一捆兒的“雞腿蔥”,早培好了黃土,差不多能吃到來年初春呢。
蘿卜的做法很多。相比而言,我比較喜歡吃腌蘿卜,婆和母親腌制時放了生姜、花椒和大料之類,脆生生的,爽口之極,舌尖生香。后來,離開家鄉(xiāng)了,更加懷念和留戀。
小雪時,小孩子最喜歡在麥場里玩。麥場里,一堆堆干枯的玉米稈將家家戶戶的麥秸和柴草圍了一圈又一圈,那些似蘑菇一般的麥草垛被做飯的女人掏出一個個洞眼,鉆在里面又擋風(fēng)又擋雪的,很暖和。若是幸運,會有意外發(fā)現(xiàn)呢,比如柴草垛里會留下麻雀過冬時用嘴巴銜來的山野果,抑或還有一堆小小的、圓乎乎的鳥蛋等著我們?;锇閭冏矫圆劓音[著,玩累了,靠著麥秸窩一躺,那感覺,仿若躺進(jìn)宮殿一樣的滋潤和快活呢!
其實,小雪天,還可以吃到二姨做的汆酸菜。打我記事起,她家日子過得比較殷實,有錢買好一些的佐料,那汆酸菜做得細(xì)膩又精致。比如第一步,五花肉烀七八分熟,切厚片;第二步,酸菜切絲,攥干水分;第三步,鍋內(nèi)熱油,放蔥段姜片,花椒大料,煸香;最后一步,加酸菜絲,加老湯,入五花肉,大火燒制,滿屋濃香,等出鍋時放幾塊血腸,更饞人了。
若雪落得大一些,厚一些,原野深處,那可真是一本廣袤潔白的書??梢杂每葜懽?,畫畫,寫雪花、夢想和憧憬;畫山水、人物和遠(yuǎn)去的秋天;當(dāng)然了,亦可偷偷寫一個人的名字,寫我愛你,那是青春的韶華時光里最美最浪漫的回憶??僧吘故切⊙┕?jié)氣,最多一個白天或者夜晚,很快就停了,但氣溫依然很低,低到屋檐上,隱隱一層雪,白生生的,足以照亮陳舊灰暗的老屋。屋外,窗臺的壇壇罐罐上、也擎著薄薄一坨雪,圓潤著、安靜著,和炕頭絮絮叨叨的陳年故事一起,成為歲月深處一幀簡約樸實而又溫暖的畫卷。
小雪夜,在一本書里或者一幅畫里,聽雪,看雪,隔著書頁和水墨的雪,才是小雪最初的模樣。那些雪,一朵一朵,一字一句,坐在書寫者和描摹者的懷里,緩緩說給自己與他人聽。你聽,雪小禪說,聽雪的剎那,心里開出一朵清幽的蓮花,也寂寞,也淡泊,而多數(shù)時候,這雪呀,它驚喜了一顆心,是清歡的……這樣一番寫意,在她帶著禪意的紙上跳躍,無論如何,都是極其美妙而妥帖的。
雪聽久了,人會詩意起來的。詩意到會像老樹那樣,讓茅屋長成一朵圓潤的蘑菇,給枯藤添幾筆詩意的白描;亦會像那個張岱,獨坐湖心亭,看雪,也聽雪,聽裹著寒風(fēng)的雪,云水浩渺,天地清白,清白得連心似乎都要被掏空了,只有一湖,一人,一亭,淹沒在風(fēng)雪之中,不光我走不進(jìn)去,連一片葉子,一粒塵埃,也鉆不進(jìn)去吧?當(dāng)然,亦可讀老那篇《歲朝清供》。他寫道:曾見一幅舊畫,一間茅屋,一老者手捧瓦罐,內(nèi)插梅花一枝,……很多次,讀到這里,總會莞爾和感慨。轉(zhuǎn)身回看,桌子上的臺歷越撕越薄,日子越走越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