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德國特約記者 青木 本報記者 谷 棣

編者按：“德國的難民危機遠沒有結(jié)束?！钡聡侣勲娨暸_日前的報道說，難民問題給德國帶來的是社會分裂和政治不穩(wěn)，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對德國和歐洲的影響都難消除。德國新政府組閣不順，接收難民問題是主要“誘因”，這真有點應驗了“難民越多，默克爾受到的懲罰也越多”這句話。如果不是民意改變和反對，過去5 年，德國新增難民數(shù)量恐怕會直逼200 萬。德國自民黨11 月19 日退出組閣談判時，黨主席林德納說“寧可不執(zhí)政，也不錯誤執(zhí)政”，而在普通民眾看來，有人覺得接收難民讓德國的社會治安變差，有人覺得“吃了大虧”、待遇還不如難民，但也有不少德國人認為，德國就應該以“回報”的心態(tài)幫助這些難民，只是政策上要有一個“度”。

歡迎文化：德國人的初心與情懷

德國是歐盟國家中難民庇護政策最寬松的一個，也是全球接收難民最多的國家。德國內(nèi)政部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2年德國接收難民約5 萬；2013 年11 萬；2014 年20 萬；2015 年難民危機大爆發(fā)時，共接收89 萬；2016 年難民潮逐漸退去， 但仍接收28 萬難民； 今年上半年，約9 萬人登記為難民。2015 年9 月和10 月，每天有1 萬難民入境。因為人太多， 根本無法檢查和分辨難民身份，一度導致邊界失控。不少人當時的擔憂逐漸成為現(xiàn)實，難民隊伍中混入恐怖分子，德國近年發(fā)生了多起恐怖襲擊事件。今年11 月21 日，德國警方在逮捕6 名敘利亞人后表示，他們疑似為“伊斯蘭國”成員，正策劃在埃森市的圣誕市場上作案。

德國難民政策寬松，與歷史有很大關(guān)系。德國社會學者馬塞爾·哈森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二戰(zhàn)后期，大量德國難民逃亡，當時許多歐洲國家接收了德國難民。二戰(zhàn)后，德國就采取寬松政策，回報國際社會的援助。《環(huán)球時報》記者前不久到波黑等巴爾干國家采訪，多名當時曾到德國避難的人士表示，難民身份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到現(xiàn)在他們都感激德國，并愿意促進自己國家和德國保持緊密聯(lián)系。

“我們能做到！”這是德國總理默克爾2015 年9 月的誓言，也是德國難民政策的綱領(lǐng)。默克爾政府決定開放德國邊界，讓敘利亞等國難民暢通無阻地進入德國。許多德國民眾愛心大爆發(fā)，到火車站、難民營等地歡迎難民的到來，呈現(xiàn)出一種所謂的“歡迎文化”。德國去年11 月還上映電影《歡迎來到哈特曼一家》，專門描述德國人對難民問題所持有的“柏拉圖式”的想法。在這樣的背景下，漢堡一名大學生在校內(nèi)論壇上公開發(fā)表貶低難民言論的做法受到指責，并被取消學籍。還有員工因在社交媒體上發(fā)表反對難民的聲音被公司開除。

2015 年難民潮進入德國時，一些德國名人也敞開懷抱幫助他們。女演員維羅尼卡·費瑞爾和億萬富翁的丈夫卡斯滕·馬希梅爾在漢諾威的別墅收留了兩家逃避敘利亞戰(zhàn)亂的難民，一個最小難民還在他們家度過了一周歲生日。這對夫妻幫助難民的理由很簡單，他們說“別墅的兒童房間反正是空的”，他們還和難民家庭共用廁所、廚房?！董h(huán)球時報》記者曾聯(lián)系卡斯滕·馬希梅爾，希望就援助難民事宜采訪他們家庭，但他當時回郵件婉拒。后來，記者了解到，因為收留難民，他們一家被極右翼分子騷擾，接收的難民后來還是離開了。

《環(huán)球時報》記者近兩年走訪過一些德國接收難民的公寓和“難民村”。德國政府在柏林、慕尼黑等地新建難民公寓，里面配有冷熱水、暖氣、廚房和新家具。敘利亞難民達烏德告訴記者，他現(xiàn)在和另一個同胞住在一套面積30 平方米的公寓里。房子的租金600 歐元，德國政府給他每月500 歐元的租金補貼，同時還可以獲得400 多歐元的生活費。此外，他還可享受免費的醫(yī)療保險。如果失業(yè)，可獲得失業(yè)金等。難民在德國上大學也是免費的。未來幾年，德國大學將迎來“難民學生潮”。到2020 年，德國各個大學至少有4 萬名難民在大學注冊。如果語言、經(jīng)濟負擔等障礙被掃清，這一人數(shù)還將翻倍。

隨著難民數(shù)量不斷上升，特別是2016 年跨年夜科隆爆發(fā)大規(guī)模性侵案后，德國民眾對難民問題的態(tài)度發(fā)生極大轉(zhuǎn)變。2016 年，柏林圣誕市場卡車撞擊人群等恐怖主義襲擊事件，直接讓許多德國人從同情難民到害怕難民。民意也導致德國難民政策隨之改變。今年2月，德國通過“有關(guān)更好地執(zhí)行遣返義務法律”，德國聯(lián)邦移民和難民管理局表示，在需要的情況下可以檢查避難申請者的手機數(shù)據(jù)，以查明對方身份。德國還建立“遣返拘留所”。有報道說，德國7 月公布需強制遣返的難民人數(shù)高達22.6萬。▲

君子協(xié)定：聚會時不談難民

默克爾政府的難民政策使德國社會嚴重撕裂，很多親朋好友也分成支持與反對兩個陣營?！暗聡暋苯?jīng)濟部記者、新著《從查理大帝到歐元——歐洲的統(tǒng)一夢》的張丹紅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她的德國朋友邁爾一輩子與中國做生意，看問題很務實。邁爾生活在一個只有5萬人口的小城，但近兩年小城卻接收了上千名難民。他說市中心完全變樣了，每天都聚集著游手好閑的年輕男人，不斷生事。邁爾認為，默克爾敞開國門之舉最終將把德國和歐洲帶入深淵。邁爾和其他退休同事每月聚會一次，過去無話不談，但自從2015年秋天開始，這些老朋友一談到難民問題就爭論不休，因此大家有了“君子協(xié)定”——聚會時不許提難民。邁爾的兩個兒子也是一個擁護默克爾，一個反對她，所以，他要求在家里也不談政治。張丹紅在德國工作生活近30年，從沒有經(jīng)歷過德國人在某個政治問題上如此情緒化，甚至勢不兩立的情況。

默克爾的“粉絲”仍然很多，卻沒能全轉(zhuǎn)化為選票。德國一項最新民調(diào)顯示，對默克爾工作“滿意和比較滿意”的受訪者高達58%。一般來說，綠黨選民最擁護默克爾，因為無上限接收“普天下受苦人”是綠黨的政治主張。張丹紅的鄰居瑪麗是“鐵桿兒”綠黨，自從德國大量接收難民，她對默克爾贊不絕口。不過，選舉時她仍投綠黨的票，因為綠黨的最忠實粉絲是與當初這個左派的抗議黨一起長大的，盡管今天過著很小資的生活，但還是將綠黨視為“政治故鄉(xiāng)”。瑪麗是女強人，在政府部門就職，在她影響下，全家都選綠黨。瑪麗的丈夫告訴張丹紅，提到對難民的態(tài)度，他腦子里就想起德國在二戰(zhàn)中犯下的罪行，想著現(xiàn)在該如何幫助這些受難的人。

難民潮洶涌而至時，默克爾沒有勇氣暫時關(guān)閉邊界，這讓她的政策在黨內(nèi)引起強烈反彈。很多真正的保守派政治家都公開批評過她。2016年3月，奧地利等國關(guān)閉難民進入歐洲中部的所謂“巴爾干通道”才給了默克爾喘息的機會。在隨后涉及遣返難民的問題上，很多德國人同樣心懷不滿。遣返難民一般使用專機，每次遣返七八個人的費用要30多萬歐元。

德國大規(guī)模接收難民，對難民是幸事，對德國來說卻顯得有些“賠本賺吆喝”。德國2018年預算單是給難民的住房、醫(yī)療、生活和德語課等“融入措施”的開支就達200億歐元。除了擔心治安問題，一些德國人還擔心難民和他們搶奪資源。魯爾區(qū)較貧困城區(qū)居民在接受德國電視媒體采訪時抱怨，“福利房”政府先盡著難民住，而租住一般住房他們也爭不過難民，因為市政府可以出高價為難民付房租。

德國主流民意仍認為應當幫助難民，但前提是不能無限接受。今年10月，德國設(shè)限每年新增難民人數(shù)不超過20萬人。目前德國經(jīng)濟正處于相對穩(wěn)定的增長期，一旦經(jīng)濟衰退，民眾對難民的態(tài)度恐將發(fā)生逆轉(zhuǎn)，這將刺激極右勢力的發(fā)展。

難民問題不是德國自己能解決的，因為歐盟成員從1997年開始就將庇護法的主權(quán)上交布魯塞爾。目前歐盟正在討論如何保護外部邊界，緩解難民危機，其中包括給難民在非洲提供難民申請庇護的可能，言外之意是在非洲遭拒的不得進入歐盟。張丹紅認為，如果歐盟能做到這一點，明顯降低抵達歐洲的難民人數(shù)，無疑將給德國解圍，使默克爾不必正式宣布“歡迎文化”的終結(jié)，保留人道主義的形象。不過，歐盟這架龐大的官僚機器能否在短期內(nèi)解決被忽視了30年的問題，很多人表示懷疑。

歐洲還有一個解決難民問題的可能，那就是修改難民法。歐盟的難民法不是從接收國的利益出發(fā)，而是難民利益至上。這一法律是歐洲左派政治家、人權(quán)組織和媒體幾十年奮斗的結(jié)果，想改也不容易?！?/p>

愛心杰作：應該有一個“度

德國R+V保險公司今年9月公布的一份報告稱，德國人的“三大恐懼”幾乎都與難民危機有關(guān)，分別為恐怖襲擊、暴力和“外國移民引起的緊張氣氛”。德國聯(lián)邦刑事調(diào)查局11月發(fā)布的統(tǒng)計顯示，今年前9個月，德國各處難民營遭到極右翼分子的攻擊211次，其中包括縱火等惡劣方式。2015年，此類攻擊發(fā)生1031起，2016年發(fā)生近千起。反移民的德國選擇黨也在9月的大選中獲得大量支持。

德國下薩克森州北部小村蘇恩特只有一百多居民，卻一度按照政府要求接收了700多名難民。村民本來就很反感，聽到許多難民批評“德國食物不好吃”，幾個人一起住不方便時，更是增加了抵觸情緒。一個不愿透露姓名的80歲孤寡老人憤怒地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她并不反對難民，但政府該有一個“度”，應該先照顧好本國有需要的民眾。她抱怨自己每月退休金才650歐元，除去房租、伙食費，幾乎沒有任何多余的錢，而難民營里的難民什么都不缺，還有專門的大客車接送。

不僅窮人，許多中產(chǎn)階層也對德國的難民政策有很多抱怨。家住漢諾威的工程師羅伯特告訴《環(huán)球時報》記者，處理難民危機好像成了德國政府的頭等大事，德國自身存在的問題卻放到一邊，如德國稅收是歐洲第二高、許多道路幾十年不修、中小學設(shè)施殘破不堪。他認為，德國人的收入與美國、瑞士等國家相比遠遠落后。

羅伯特一家四口，每月收入7000多歐元，除去各種稅、房租和其他生活開支，每月所剩無幾。而德國媒體曾算過一筆賬，一個有3個孩子的難民家庭，每月最高可獲得政府資助金2855歐元。德國經(jīng)濟研究所的研究報告顯示，每位難民每年在住所、食品以及福利等方面的開銷達到1.2萬歐元，加上每年的3300歐元融入和語言課程，每個難民每年需要的花費達到1.5萬歐元。

德國《世界報》記者羅賓·亞歷山大今年3月出版《受驅(qū)使者：默克爾和難民政策——來自權(quán)力內(nèi)部的報告》，該書很快成為暢銷書榜單第一名。很多讀者認為，這本書就是在給默克爾的難民政策算賬，書中不僅詳細描寫了默克爾是如何走入“政治死胡同”，又如何設(shè)法在內(nèi)容上改變路線，而且還分析了默克爾為何在歐盟內(nèi)孤立，為何“像賭徒那樣孤注一擲地與土耳其達成交易”。在作者筆下，“默克爾的難民政策并不是愛心政策的杰作，而是一場偶然產(chǎn)生、又不斷擴大的災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