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菊
我和閨蜜
楊冬菊
在這個物欲橫流、人情薄如草紙的年月里,友誼變得猶如過了保質(zhì)期的塑料器皿,稍一觸碰便會碎成渣滓,朋友一詞也變得浮濫了,而我有幸遇到了一份金屬般堅硬的友誼,我們在最懵懂、最純真的年代相遇,從兩小無猜到霜雪滿頭,都不曾銹蝕我們的友情,并且跨越了四十多年的韶光。
那時,我剛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上課的鈴聲剛剛響過,老師帶著一位小姑娘來到教室,并向大家說∶這位是從北京轉(zhuǎn)到我們班的新同學(xué),她叫喬樺,希望大家互相幫助,然后老師把她安排在了我前桌的位置。聽說是北京來的,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出來,便對這位新同學(xué)格外留意。
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質(zhì)匱乏,我們穿的衣服很簡單,差不多清一色的黑綠藍灰,喬樺的到來如同熱油鍋里撒進去了一把鹽。只見她上身穿鮮艷的紅色毛衣,下身穿黑色的小格褲子,一張白晰如脂的瓜子臉,一雙紫葡萄般的大眼睛,尤其突出的是整齊的劉海下隱藏不住的大喯頭,有點緊張有點羞澀的走到自己的坐位,拿出書本,安靜的如同剛剛打苞的菡萏。我從同學(xué)們的探詢目光中知道,對她好奇的不止我一個人,她像磁石一樣拉長了幾十個懵懂少年的目光,只是給我的第一印象中除了好奇還有些莫名其妙的神秘感,尤其她說的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讓我覺得悅耳至極。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和喬樺開始熟悉起來了,我也對她有了些大致的了解。她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隨父母工作搬遷從北京來到唐山,她還有個哥哥留在北京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她小我一歲,自然叫我姐,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員,有些大事小情都歸我管,因為對她有好感(也不知為什么,可能是緣分吧),所以對她多有關(guān)照,她對我感覺比別人更親近一些。慢慢的我們成為好朋友。她家離學(xué)校較近,有時放學(xué)后我就到她家去玩,一起寫作業(yè),后來她也當(dāng)上了班干部,我們又一起考取中學(xué),還在一個班,更加無話不談。
成為了中學(xué)生的我們更加形影不離。我們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耍,經(jīng)常放學(xué)以后還舍不得分開,便背著書包故意穿過那些不曾走過的小巷子,借以延長在一起的時間。我們也曾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手拉著手去田野踏青,在盛夏里到泳池里戲水,在秋風(fēng)中撿拾美麗的楓葉,在寒冬里堆一個神氣活現(xiàn)的大雪人。更多的時候,我們悄悄細語,說不清的夢幻和理想,給我們的青蔥歲月帶來了無限快樂。
少年的我們以為生活會按部就班,露珠伴著花香,美麗伴著風(fēng)景,卻不曾想,一個叫地震的惡魔正在醞釀著慘絕人寰的災(zāi)難。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八級地震如晴天霹靂,毀滅了我們的家園,短短幾秒鐘便讓我失去了父母弟妹,轉(zhuǎn)瞬之間,原本擁有幸福美滿家庭的我,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而且是遍體鱗傷。那些日子我整日以淚洗面,覺得生活的大廈坍塌了,感覺最痛的不是傷口,而是無人呵護的心。
在這場大地震中,喬樺失去了母親,自己也身受重傷,轉(zhuǎn)院去了外地,再相見時已是深秋。
幾個月不見,我們姐妹都有了隔世之感,見面的那一刻,我們倆抱頭痛哭,互訴離愁別緒。那時我也剛剛從外地養(yǎng)傷回來,由于地震當(dāng)時在家的就活了我一個,又受傷外轉(zhuǎn),下鄉(xiāng)的姐姐隨保住了性命,卻沒有能力自救,都10月份了,我家的簡易房還沒蓋好,姐姐還在農(nóng)村,我舉目無親無處可去,喬樺就把我接到她家暫時安身。
我在喬樺家整整住了一個月,每天吃住在一起,喬伯父還經(jīng)常為我們改善生活,變著法的安慰我,讓我一直心懷感激之情。相同的傷痛我們彼此安撫,也再次驗證了我們的深情,突然到來的災(zāi)難,好像讓我們一下就成熟和成長了。
我家的簡易房在解放軍的幫助下入冬前蓋好了,姐姐也從農(nóng)村回來了,我要從喬樺家搬回去住了。依依惜別和不舍之情,讓我們默默無語,兩雙小手握了又握,雙眼的淚水如珍珠斷線,她送我一程又一程,一直都到我家了,我反過來又送她,我們就這樣往往返返,也不知走了多少次……如果說我們的最初相遇是她的美麗容顏和文靜淑女的氣質(zhì)吸引了我,接下來更讓我身心感動的是她有一顆善良的心。我在她家居住的那些日子里,做什么事好像她是姐姐,忙里忙外,噓寒問暖,生怕我吃不好,不習(xí)慣,什么事也不讓我干,反倒讓我手足無措,有的時候為了搶著干活,我倆就跟打架似的,還得請出喬伯父給我們調(diào)解。在和她共同生活的那段時間里,我更是親眼目睹了她對父親的關(guān)心和照顧。她對她老爸那叫一個好,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她真的是做的太完美,從來不惹老爸生氣,她老爸胃不好,每次吃飯時她都先嘗嘗飯菜的溫度,涼了熱了都不能吃,每次和老爸說話時都是眉開眼笑,偶爾耍耍小姐脾氣也是故意逗老爸開心。最讓我佩服的是幾年之后,她為了讓老爸生活的更好,主動托人幫老爸續(xù)弦,幫老爸把關(guān),最終她老爸找到一位也是在地震中失去丈夫和孩子的阿姨。這位阿姨賢惠溫良,兩位老人相敬如賓,女兒更是熱情有加,和繼母的關(guān)系也很和諧,時到今日兩位老人家都八十多歲了,她依然忙前忙后照顧老人,無怨無悔。
后來我們都找到了工作,她被安排到她母親的單位開灤煤礦設(shè)計院,我被安排在父親的單位唐山勞動日報社,我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也經(jīng)常小聚。我們在彼此面前可以卸下所有的偽裝,只做簡簡單單的自己。
記得有一次在我家,我和姐姐招待她,我們?nèi)撕攘藘善科咸丫疲己茸砹?,那一次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瘋狂,在我家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我們?nèi)艘粫抟粫Γ粫枰粫y跳,也不知折騰了多久,好想把所有的不幸都忘掉,好想一醉不醒,直到三人像死豬一樣的睡去。
一直以為我們可以永遠這樣,在一起相知、相伴,一起互訴衷腸。從沒想過會分開。可是,天不遂人愿。那是一九七八年的某一天,她告訴我他們單位要搬遷到省會石家莊,當(dāng)時我完全傻掉了,仿佛丟失了一件心愛之物。她無可奈何的嘆息著,我們再一次依依惜別。許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個分別的日子。北方深冬的早晨,我們站在一棵樹下話別,陽光透過斑駁的枝丫灑落在我們的身上臉上,那一刻我想,這樣安靜的美,多么像你,不驚艷,不落俗。紀伯倫說:“你和朋友分手時,不要悲傷,因為你最愛的那些美質(zhì),他離開你時,你會覺得更明顯,就好像爬山的人在平地上遙望高山,那山顯得更清晰?!?/p>
那時通訊工具很少,我們只能書信往來。
冬去春來,一晃她嫁人了,一晃我也出嫁了,在我們倆婚后的一個仲夏,我們兩個小家歡聚在石家莊。多么好啊,終于又見面了。我們兩個暢敘分別后的各種事情,在一起重溫往日時光,感懷青蔥歲月,說不完的知心話??!這么多年,在漫過風(fēng)起云煙的歲月里,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在你我的腦海中不曾有絲毫改變,并且在時間的臨幸下,風(fēng)干成了一壇醇厚的陳年老酒,喝上一口,余香滿唇。
自然,我們之間也不都是和風(fēng)細雨。有一次深夜,我和老公鬧矛盾,又生氣又委屈,拿起電話就打給了她,電話接通的一瞬間,話還沒出口我就先哇哇的哭了起來,她嗓音沙啞的問∶怎么了,哭啥?我哽咽著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我非得跟他離婚,她說∶喂,冷靜,什么大不了的,矜持點,像個潑婦似的。我開始述說老公的種種,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我;“對象是你自己搞的,結(jié)婚時你也沒閉著眼,人家一表人才天天哄著你,你有啥不樂意的,都是人家給你慣的,你好好想想吧,你不想睡覺也不讓我睡?。窟瘯尤?!”啪,她把電話撂了。這時夜空是那么明,那么靜,出口大氣都怕驚擾了這份沉靜,我躺床上想,到底是誰的不對啊?她為啥不向著我呢?后來,我才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她是為我好。
時至今日,我們都已步入老人行列,相距還是那么遙遠,由于有了現(xiàn)代化的微信,我們天天都能見面。
歲月無情,讓多少曾經(jīng)的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讓多少海誓山盟變成了水月鏡花。在庸常的生活中,那些過去的記憶已經(jīng)銹跡斑斑,只有我們之間的姐妹情誼,從來不曾因為歲月而褪色。
這正是:人生所貴在知己,四海相逢骨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