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良君
如果你問我最恨什么
◎曾良君
我13歲那年,一個非常普通的晚上,爸媽都不在家,我開始例行打電話給同學(xué),“不是,那道題你寫了沒有?你先報一下選擇題答案給我,我待會兒再給你抄物理作業(yè)?!?/p>
我一邊歪頭用肩膀夾住電話,一邊隨手拿起柜子上的一支藍色圓珠筆,這時筆頭,就是筆芯那顆小圓珠掉了下來,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圓珠筆會這樣壞掉,隨著筆頭的掉落,藍色的筆油緩緩淌了出來,流到了我的手指上。我趕忙放下筆,筆油又接著肆無忌憚地流到了柜子的木夾板上,我告訴同學(xué)等一等,隨即取過紙巾把筆包了起來,再擦了擦自己的手,接著抄作業(yè)。
等我抄完作業(yè),圓珠筆也淌完了最后一滴油墨,靜靜地干涸了,在夾板上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污漬。我走開了,也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在我看來,這不是什么大事。
我不知道該怪自己太年輕,還是該怪命運太無常。兩個小時后,我媽回來了,她一進門便注意到了那灘污漬?!澳銥槭裁匆獕膱A珠筆?”她陰沉著臉這樣發(fā)問。“是它自己壞的?!薄疤齑蟮男υ?,我就沒見過圓珠筆會自己壞掉的,怎么到了你手里,就自己壞掉了?”她在“自己”那兩個字上拔尖拔高了聲音,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信號。
“那總有你沒見過的事情吧……”我恢復(fù)了我一貫懦弱的樣子小聲辯解道。“不要以為你平時玩筆我不知道,沒事就瞎涂瞎畫,這筆不要錢,紙不要錢嗎?”當我媽用這種邏輯語境說話,就代表她開始情緒失控了。
每當這種時候,她會非常熟練且聲色俱厲地快速進入她所熟悉的領(lǐng)域中,先上綱上線,再扣大帽子。她很快拔高了八度聲音質(zhì)問我,“你為什么要說謊?你現(xiàn)在因為一支圓珠筆說謊,長大就會因為一百塊錢偷竊!”她眼睛瞪得渾圓,從屋外裹挾而來的冷氣一陣陣朝我撲來?!拔覜]有說謊,我拿起來的時候它已經(jīng)壞了。再說了,大家都說謊,但不是人人都會偷錢。”于是,我挨了第一輪揍。
我媽拖過來一把椅子,“我今天就坐在這里看著你寫檢討,你不寫,我們就這樣耗著,耗到天亮!”此處“天亮”兩個字厲聲上揚并且破音。“這又不是在學(xué)校,你也不是老師,我為什么要寫檢討……”話音未落,我挨了第二輪揍?!昂茫覍憴z討,有話為什么不能好好說?!蔽疫吿栠罂捱吥贸霾莞寮堥_始寫,可是我到底要檢討什么呢,檢討我為什么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為什么這樣隨機性地折磨我嗎?
由于我數(shù)學(xué)經(jīng)??疾患案?,所以經(jīng)常寫檢討,因此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我是個寫檢討的高手。寫檢討,貴在真誠,斷然不能文采飛揚,否則顯得自己太高興,而且有炫耀的嫌疑,要沉痛、悲哀、誠懇,最后表達以后要更好地生活的愿景。我是這樣寫的:媽媽,我首先要給您說聲抱歉,我在您和爸爸出門的時間里,不好好學(xué)習(xí),而是邊打電話邊拿起了柜子上的圓珠筆,導(dǎo)致里面的筆油流了出來,如果當時我眼疾手快……
“你打電話干什么?”“和同學(xué)聯(lián)絡(luò)感情。”“你是去上學(xué)的,還是和同學(xué)去聯(lián)絡(luò)感情的?要不要我專門給你們辦個茶話會?。俊薄安挥昧??!薄澳悴灰苤鼐洼p,你說說為什么要弄壞這支筆?”“我沒有弄壞它?!蔽野ち四峭淼谌D揍,嘹亮地哭了起來。我媽也累了,“就這樣吧,我管不動你了,明早我要看見檢討,不寫完不準睡?!?/p>
第二天,我可能是睡在了書桌上,也可能是趁人不備悄悄也去睡了,反正早上出門時,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我,我立刻把檢討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里。晚上我剛進家門,就看到我媽正對著我爸極其興高采烈地朗讀從垃圾桶里揀出來的檢討書。“我以我的人格發(fā)誓,我真的沒有弄壞那支圓珠筆,但我還是真誠地為我的所作所為道歉,我今后一定……”
她笑得前仰后合,夸張的笑聲在小小的屋子中四處折射撞擊,變成無形的聲波利刃,切割著我的人格尊嚴、一點小小的僥幸心理、晚上寫作業(yè)的心情等等。
我最恨寫檢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