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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隔海望

        2017-11-24 17:38:26林晚照
        青春美文CUTE 2017年11期

        ■林晚照

        1

        寧初的蛀牙是到美國后才開始出現(xiàn)的。每次牙痛,她都忍不住懊悔小時候怎么就那樣嗜甜,糖果、巧克力、甜點(diǎn)從早吃到晚,爸媽的勸阻根本不聽。

        不過她也只是想想,畢竟在還喜歡吃糖的年紀(jì),哪里知道世事無常,更不會去預(yù)測未來。室友余小漁也長過蛀牙,一早勸她:“有蛀牙要盡早拔掉,不然有你受的?!睂幊鹾熘c(diǎn)頭,卻一直拖著遲遲不肯去拔。

        牙痛到只能靠嘴里含著涼水來緩解的時候,余小漁終于看不過去,問她:“你是缺錢嗎?”

        已經(jīng)被生活折磨得灰頭土臉的寧初有點(diǎn)狼狽,她毫不猶豫地點(diǎn)頭,說:“是的,我缺錢?!?/p>

        她們念的大學(xué)學(xué)費(fèi)昂貴,本科生申請到獎學(xué)金的機(jī)會微乎其微,美國公立醫(yī)院門診費(fèi)又貴得要死,寧初連生活費(fèi)都成問題,可不就是缺錢嘛。

        余小漁想了想,從包里翻出一張名片,塞給寧初,說:“我把我的私人牙醫(yī)忍痛割愛介紹給你,人長得帥,脾氣又好,對留學(xué)生收的診費(fèi)也很低?!?/p>

        寧初看到名片上面印著中文,是一家華人開的牙科診所,醫(yī)生叫姚亦辰。

        因?yàn)楣⑨t(yī)院診費(fèi)高,美國有很多私人診所。診所一般沒有門面,大多靠口碑相傳,醫(yī)術(shù)倒不至于太差,很多國內(nèi)來的醫(yī)生或者剛畢業(yè)沒取得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的大學(xué)生,都會在這樣的診所賺錢糊口。

        寧初循著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牙科診所,在拉丁區(qū)的一間小公寓里。這一帶房租便宜,卻是出了名的不安全。

        接待寧初的年輕女孩跟她年紀(jì)相仿,自稱安迪,熱情地招呼她坐下,問明情況后,轉(zhuǎn)身進(jìn)了里屋,大概是接診室。

        寧初聽到安迪喊:“亦辰,有病人。”但久久未聽到回答的聲音。

        可能在忙,寧初心想。她捂著半邊微微腫起的臉頰,低頭看手機(jī),房間里冷氣開得十足,牙痛好像也沒那么嚴(yán)重了。

        “是你要拔牙?”一道清冽的男聲在寧初頭頂響起,她抬頭,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男人站在面前,瞇著眼打量她,雪白的工作服將他襯得更加冷峻。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寧初想跟他禮貌客氣地寒暄幾句,話到嘴邊,卻怎么也找不到屬于自己的聲音,腦海里不斷閃過的,只有一個念頭:原來他叫姚亦辰。

        姚亦辰注視了寧初幾秒鐘,轉(zhuǎn)身回到里面的房間。

        很快,寧初聽到安迪試圖壓低卻依然尖銳的聲音傳出來:“你為什么不接診?你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

        寧初聽不清姚亦辰回答了些什么,但是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起身,準(zhǔn)備離開。安迪從里面追出來,不停地道歉:“對不起,害你白跑一趟?!?/p>

        寧初有些恍惚地說沒關(guān)系,又怕安迪誤會,用力牽扯嘴角,擠出一個難看而浮腫的笑容。如果她早知道姚亦辰就是他,應(yīng)該是不會來的,再缺錢也不會來。

        赤貧的20歲,寧初還是想保留下那一點(diǎn)點(diǎn)僅存的驕傲。

        2

        寧初認(rèn)識姚亦辰的時候,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有個算得上好聽的代稱——“Guapo”,在西班牙語中有“漂亮男孩”的意思。

        那時她15歲,父親是總領(lǐng)事館的一位外交官,他們一家住在巴塞羅那有名的富人區(qū)。

        國內(nèi)的出境游當(dāng)時還不甚火熱,西班牙也沒有大規(guī)模的華人移民,街上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人并不多見,寧初所在的班里也只有她一個中國人。

        在富人區(qū),她的同學(xué)們出身非富即貴,好在她從小在巴塞羅那長大,說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性格也活潑,倒是能跟同學(xué)們打成一片。

        最初知道姚亦辰的存在,是通過班里的幾個西班牙女生,她們告訴寧初:“寧,桑切斯街的甜品店有個Guapo,跟你長得一樣,黃皮膚,黑頭發(fā)?!?/p>

        寧初很少能在巴塞羅那遇到年輕的中國人,于是跟同學(xué)們約好一起去看看。

        后來的很多年,在西班牙、在中國、在美國,寧初見過了許多形形色色好看的男生,卻總?cè)滩蛔∧盟麄兏翘斓囊σ喑絹肀容^。

        男生的頭發(fā)被夕暮之光染成淺淺的栗色,鼻梁挺拔,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甚至能看到他臉頰上細(xì)小的絨毛,那是整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側(cè)臉。

        “寧,去跟他講話呀!”寧初的同學(xué)們慫恿她去搭訕。

        十五六歲的女孩,懵懂中有了愛情的概念,卻又一無所知,只能憑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動,小心翼翼地緩緩靠近,然后,多半是失敗。

        自始至終,姚亦辰的目光只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接著面無表情地做自己的事,擺放甜點(diǎn)的動作麻利嫻熟。

        那時,15歲的寧初和20歲的寧初是完全不一樣的,得到過很多愛,也有很多驕傲。越驕傲的人,越不允許自己被忽視。所以她有些氣急敗壞,拍掉姚亦辰伸向甜點(diǎn)的手,說:“喂,我在跟你講話,懂不懂禮貌啊?”

        姚亦辰的臉上稍微有了表情,是不屑。他嘴角嘲諷地微微勾起,回她:“那么,很抱歉,請你不要再來煩我,好嗎?”

        他說完轉(zhuǎn)身進(jìn)了操作間,留下寧初滿面通紅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

        回到她的小姐妹當(dāng)中,她故作鎮(zhèn)定地告訴她們,他叫辰——當(dāng)然不是姚亦辰自己說的,是她聽到店里有人喊他阿辰。

        “阿辰,阿辰?!睂幊鹾藓薜厮樗槟钪@個名字,心里將姚亦辰罵了很多遍。她中文學(xué)得不好,但也知道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3

        寧初回憶起來,似乎跟姚亦辰的每一次相遇,過程都很糟糕,當(dāng)然,結(jié)果也不見得多美好。

        第二次見到姚亦辰是在桑切斯街的街角,他穿著一件黑色風(fēng)衣,行色匆匆,不時向身后張望,臉色是不符合他那個年紀(jì)的凝重。

        “喂!”寧初伸手,想攔住他,卻被他一臉陌生地推開。

        原來我的臉這么沒有辨識度,寧初懊惱地想。回過神時,姚亦辰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姚亦辰之前做事的甜品店,店門緊閉,幾個身穿移民局制服的人在店前拍照。

        寧初大著膽子靠近他們,隱約聽到幾個詞,什么“過期”“非法”“滯留”。

        她明白過來,恐怕是姚亦辰在西班牙的居留證已經(jīng)過期了,不知何故沒有續(xù)簽,被移民局的人查到,立案成非法滯留,他很可能被遣返回國,而且永久禁止入境。

        寧初記得以前也有人因?yàn)橥瑯拥脑蛘疫^她爸爸,爸爸陪那人一起去了一趟移民局,事情就解決了,那個人也順利出關(guān)回國。

        一顆懸在半空的心終于落地,不知道為什么,寧初就相信姚亦辰一定會再回來。移民局的人走了,她坐在甜品店門口的椅子上等姚亦辰。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街燈初上,寧初坐著打盹兒,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她一個激靈醒過來,先看到一雙帆布鞋,接著是兩條修長的腿,然后是黑色風(fēng)衣和姚亦辰面無表情的臉。

        寧初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在做夢,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回來?!?/p>

        “你在這里干什么?”姚亦辰微愣。

        “我知道你的事情了,我可以幫你,我爸爸是領(lǐng)事館的外交官……”

        “誰要你多管閑事?!睂幊醯脑掃€沒說完,就被姚亦辰冷冷打斷了。

        她怔怔仰起臉,神情是更讓姚亦辰不耐的委屈。

        “天黑了,你趕緊回家去吧。”姚亦辰?jīng)]有再跟她過多糾纏,轉(zhuǎn)身去開甜品店的門鎖。

        寧初還坐在原來的椅子上,微微仰頭,維持著剛才的姿勢良久。巴塞羅那的夜空很漂亮,漫天星光因?yàn)闇I水的折射更加絢爛。

        寧初從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長大,第一次遇到這么不講理的人,淚水被憋回去,大小姐脾氣也上來了。

        她沖進(jìn)沒有開燈的甜品店,對正在收銀臺前拿著手電筒找東西的姚亦辰大聲喊:“你有什么了不起???好心沒好報。我告訴你,你以后可要小心一點(diǎn),移民局的人不會再讓你這么容易就跑掉了!”

        姚亦辰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看到女孩泛紅的眼眶,他的嘴唇翕動,想要說什么,最終卻什么都沒說。

        寧初深深望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跑出去。明明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可性格怎么就那么惹人討厭呢?寧初想不通。

        不過,生氣歸生氣,她還是很擔(dān)心姚亦辰,準(zhǔn)備把事情的始末告訴爸爸,請爸爸幫忙。

        可是她連續(xù)幾天去甜品店,店里都沒人,問附近的商戶,也沒有人知道姚亦辰去了哪里。那之后,寧初再也沒有見過他。

        又過了一年,她爸爸被調(diào)回中國,她在國內(nèi)讀完高中,來美國讀本科。

        大一的圣誕節(jié)前夕,寧初的家里出了事,她爸爸因?yàn)榻?jīng)濟(jì)問題被隔離審查,媽媽因此大病一場。家里的房子和汽車都被抵押了,一時間,父母打拼了幾十年的所有都化為一片虛無。

        媽媽病好后才給寧初打來電話,說:“寧初,你要努力留在美國?!?/p>

        她孤立無援,摁掉電話,打開窗透氣,波士頓寒冬鋪天蓋地的風(fēng)雪叫囂著撲面而來。小時候生活在南歐,后來長在上海,寧初第一次覺得冬天原來可以這么冷,冷到血液都要凍僵。

        她的蛀牙也是從那時開始長的。

        4

        15歲的寧初有什么傷心事,總要躲起來難過好幾天。而20歲的寧初來到成年人的世界,生活根本不給她沉淪的時間,所以牙痛也好,往事不堪回首也罷,都要生生忍著,然后洗把臉,帶著一顆麻木的心去賺錢。

        寧初課余在一家快餐店打工,用餐高峰期,玻璃門被不斷推開,熱浪一股股涌進(jìn)來,每個人都很焦躁。

        有客人埋怨結(jié)賬速度太慢,寧初牙痛得厲害,倒吸一口冷氣,準(zhǔn)備道歉,對方卻不依不饒一頓訓(xùn)斥。寧初低垂著眉眼,艱難地堆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笑容:“對不起,對不起?!?/p>

        對方還在喋喋不休,被后面排隊的顧客不耐煩地打斷:“女士,請您不要浪費(fèi)別人的時間?!?/p>

        女客人灰溜溜地走了,寧初抬頭向替她解圍的人報以感激的微笑,腫了半邊臉的笑容并不好看,尤其是在僵掉以后。

        她的目光越過眼前人,落在后面姚亦辰的臉上,他仍舊面無表情。就在此刻,她忽然希望姚亦辰能露出一臉的不屑或者輕蔑:你也會有今天?曾經(jīng)那么光鮮的你現(xiàn)在也要為錢發(fā)愁,曾經(jīng)那么驕縱的你如今這么謙卑……

        多荒唐的念頭,可人就是這樣,寧愿自己被在意的人討厭著,也不愿被遺忘。

        和所有陌生的顧客一樣,姚亦辰點(diǎn)單、結(jié)賬,全程沒有多說一句話。他在角落坐下來,吃完午餐又點(diǎn)了杯茶,慢慢地喝著。

        一直到下午兩點(diǎn)多,寧初才開始和同事們一起吃工作餐。她的頭發(fā)隨意扎在腦后,鬢角的頭發(fā)攏不住,不停地往下掉,她也沒空去理。

        同事都是年輕人,工作累到手抽筋,吃飯卻還是熱熱鬧鬧的,只有寧初一個人坐在窗邊,冷冷清清。有個女生從餐盤里挑著什么,問了一圈沒有人要,直問到寧初,寧初點(diǎn)點(diǎn)頭。

        牙痛到臉都腫了也不知道挑軟的吃,姚亦辰?jīng)]來由地皺眉。

        寧初吃完飯就下班了,她換好便裝推開門,看到的竟是姚亦辰。他靠在一輛雪佛蘭上,衣著整潔,氣質(zhì)逼人,接受著過往女孩頻頻的注目禮。午后的陽光早已不刺眼,寧初卻看得有些恍惚。

        下一秒,姚亦辰居然主動走過來?!褒x齒拖久了會引發(fā)敗血癥,你不知道嗎?”他的語氣依舊冷冰冰的。

        寧初低頭,說:“我沒時間去治療。”

        姚亦辰瞇眼看了她一會兒,轉(zhuǎn)身邁開長腿,說:“跟我回診所?!?/p>

        寧初想了想,沒有拒絕,但一路上兩人都沒有再講話。

        5

        回到診所,安迪不在,寧初跟姚亦辰走進(jìn)里面的房間。房間不大,并排擺著洗牙機(jī)和口腔檢測儀。

        “你先坐那邊?!币σ喑街噶酥笝z測儀。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寧初感覺自從姚亦辰進(jìn)入這個房間,整個人身上“生人勿近”的氣息都變淡了。

        姚亦辰去洗手臺給雙手消毒,戴上頭燈,捏起寧初的下巴,叫她“啊”一聲。

        寧初艱難地張嘴,牙齒撕心裂肺地疼,姚亦辰反而更用力地捏她:“別動,你的齲齒很嚴(yán)重,牙根都爛了,引起了炎癥,先打點(diǎn)滴消炎還是直接拔掉,你自己選擇?!?/p>

        理智告訴寧初,就算忍著劇痛,她也一定要選擇直接拔掉。可是面對姚亦辰,鬼使神差地,她選擇了先消炎,即使打消炎針要額外花掉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一定是牙痛到大腦都不能正常運(yùn)作了吧。

        鼻腔里充盈著姚亦辰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兒。小時候,寧初最討厭去醫(yī)院,一聞到福爾馬林的味道就忍不住惡心。可是現(xiàn)在,姚亦辰身上的味道卻意外地讓她覺得不排斥。

        “怕扎針嗎?”

        “還好?!?/p>

        “安迪不在,平時都是她給病人輸液的……”姚亦辰臉上竟然浮出一抹可疑的紅色,“我技術(shù)不太好,可能會有點(diǎn)兒疼。”

        寧初沒忍住,“撲哧”地笑出聲來。

        “張開嘴,我先給你上藥?!币σ喑娇囍?,立即打斷她。

        她張開嘴巴,藥棉帶著淡淡藥香的軟膏均勻地涂抹在齲齒上,剛才還疼得死去活來的齲齒,在姚亦辰手下竟然變得舒服、清涼。

        寧初閉上眼睛,面前姚亦辰的面容和少年時的他漸漸重合。不知不覺,她睡著了,夢里沒有一夜白頭的爸爸和以淚洗面的媽媽,只有少年時居住的巴塞羅那,哥特風(fēng)格的老教堂和高樓大廈交相輝映,地中海的陽光永遠(yuǎn)燦爛,她愉悅地走在老街道上。

        她的腦袋沉沉地倒下去,然后被人輕輕托住。

        “喂!”清冽的聲音好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寧初驚醒,看到面前姚亦辰略帶怒氣的臉龐,“你的吊針打完了,滴管回血了!”

        她抬頭去看瓶子,才發(fā)覺自己的手臂很脹痛。姚亦辰幫她拔掉手背上的針頭,用棉簽壓好出血點(diǎn)。

        寧初想說抱歉,卻無法張口,只能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姚亦辰,而后極有規(guī)律地眨了眨。白熾燈明晃晃的燈光打在她的眼瞳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落滿了細(xì)碎的鉆石。

        姚亦辰恍惚起來,拿棉簽的手頓了頓,良久,他脫下白大褂,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說:“我送你回去?!?/p>

        上車的時候,寧初去拉安全帶,打吊針的手還是腫的,手臂有些酸痛,使不上力,剛拉出來的安全帶又“嗖”的一聲彈回去。

        “別動?!币σ喑铰窟^來,寧初的臉近在咫尺,能看到她白皙皮膚下淺紫色的毛細(xì)血管。她的鼻尖上有汗珠,咬著唇,有些慌亂的目光不知該落在何處,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孩。

        如今的寧初似乎比少女時代可愛多了,連姚亦辰都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勾起了嘴角。

        6

        姚亦辰給寧初開了三天的藥,每天從快餐店下班后,她都按時去輸液。

        安迪一直沒來診所,據(jù)姚亦辰說是她家里有事,回國了。來診所看牙的病人很沒有規(guī)律,有時一下午就寧初一個人在輸液,有時病人又特別多。姚亦辰忙不過來的時候,寧初也會留下來幫他。他的態(tài)度說不上好,也算不上壞,只比剛見面時客氣一些,偶爾也會跟她開玩笑:“寧初,即使你這么做,我也不會給你免費(fèi)的。”

        寧初跟著笑了,“有打折也不錯,能省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边@樣坦然的寧初讓姚亦辰覺得有些意外。

        最后一天,輸完液天快黑了,姚亦辰送寧初回家。一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聊到初見時那次失敗的搭訕。

        “對不起,以前是我太莽撞?!闭f這話時,寧初臉上帶著小小的惶恐。

        “所以,你后悔了?”姚亦辰挑眉,原本想逗逗她,語氣卻是連自己都說不出的煩躁,“以前?你現(xiàn)在不也一樣喜歡搭訕帥哥?!?/p>

        寧初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前一天,有個來洗牙的男生一直跟她問東問西,還留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

        “我沒有?!彼鋈婚g紅了臉,聲音低下去,“你是唯一一個?!?/p>

        一陣尷尬的沉默,寧初看到車頭掛著一個小畫框,畫上穿著水手服的男人和小男孩在沙灘上玩得開懷,畫技拙劣,一看就是小孩子的作品。

        她輕咳一聲,問道:“這幅畫是你畫的嗎?”

        “那是我和爸爸。他是西班牙航運(yùn)公司的海員,從小的記憶里,他永遠(yuǎn)都在海上忙碌,而我和媽媽只能日復(fù)一日地等待他。18歲那年,爸爸把我和媽媽接到西班牙,為媽媽開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他說,他再出最后一次海,以后就會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闭f到這里,姚亦辰停住了,過了很久,他似乎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但那一次出海,他再也沒有回來。我們被航運(yùn)公司告知爸爸失蹤了,但他是生是死無從得知。媽媽始終不肯相信爸爸不在了的事實(shí),我跟媽媽在巴塞羅那足足等了兩年,直到居留證過期,被遣返回國。后來我在北京的醫(yī)科大學(xué)讀口腔科專業(yè),并來到美國留學(xué)。去年剛研究生畢業(yè),開了這家小診所?!?/p>

        “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的過往?!睂幊踺p聲說。

        胸腔里忽然有莫名的情緒開始翻騰,似要噴薄而出。姚亦辰轉(zhuǎn)頭去看她,沒注意到前方有一輛廢棄的福特,一半開上人行道,另一個半?yún)s又占據(jù)著行車道。

        姚亦辰趕緊轉(zhuǎn)了方向盤,巧妙地避開,心情卻越來越糟糕,索性將車停在路邊,看向?qū)幊酰Z氣不善:“要道歉的話,只有這一件事嗎?”

        寧初睜大眼睛,語氣里混雜著無辜和委屈:“難道還有別的事?”

        “因?yàn)槟悖腋鷭寢尡磺卜祷貒?;因?yàn)槟?,我們再也沒有得到爸爸的消息;因?yàn)槟?,我媽媽一輩子都活在遺憾中?!币σ喑轿罩较虮P的手臂暴起青筋,許久,才將這些話咬牙忍下。

        他想起在被遣返的路上,自己和媽媽挨餓受凍,想起在回國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家里一貧如洗,媽媽沒日沒夜地工作。非法滯留在巴塞羅那是他們的不對,被遣返回國,他心里也沒有任何的怨氣,只是有點(diǎn)連自己都不太理解的遺憾,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去西班牙了。

        被搭訕,又被惱羞成怒地拋棄,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生氣吧。只是這怒氣來得太晚,晚了整整五年。

        姚亦辰冷笑一聲,問寧初:“你總是這么無辜嗎?”寧初不明所以的表情,讓他更覺得胸悶。

        “下車!”這一回,他沒有幫寧初解安全帶。

        寧初下了車剛站穩(wěn),就聽到車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然后揚(yáng)長而去。她不明白這個人怎么這么喜怒無常,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壓力,還有波士頓冷冰冰的街頭,和傍晚的涼風(fēng)一起都變成一股委屈的淚水。

        7

        那天之后,寧初的牙奇跡般地沒有再痛過,說好消炎后就拔牙的事也一拖再拖。

        診所被查封的事情她是后來才知道的,當(dāng)時正值學(xué)期末,她白天考試,晚上復(fù)習(xí),有一段時間沒去診所。

        考試結(jié)束,她的牙仿佛有感應(yīng),又罷工了。想起那天被扔在半路,她其實(shí)有些忐忑。余小漁不知道,一腔熱情地關(guān)心她:“趕緊去拔掉,否則后患無窮?!?/p>

        可是當(dāng)她再去時,看到診所大門緊閉,門上貼著封條。

        路過的一位黑人大媽不等寧初開口問,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說姚亦辰無證經(jīng)營的事被人舉報了,幾年之內(nèi)都拿不到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可能還會面臨監(jiān)禁。

        說的人漫不經(jīng)心,聽的人卻不由得暗自心驚。“監(jiān)禁”“拿不到醫(yī)師執(zhí)業(yè)證”,這些字眼太過沉重,這對一個毫無家庭背景的留學(xué)生來說意味著什么,寧初再清楚不過。如果處理不好,也許姚亦辰此后再無法在美國立足。

        似曾相識的場景,寧初早已沒耐心去聽大媽說,思緒飄回到五年前的巴塞羅那。真羨慕15歲的自己懷揣一腔孤勇,走一段晦暗不明的旅程。

        寧初翻出通訊錄里姚亦辰的電話,撥過去,一直是忙音。她靠著墻壁蹲下來,有路過的小混混兒向她吹口哨,有覓食的流浪狗往她身上湊,她膽戰(zhàn)心驚地把快捷鍵設(shè)置成報警電話。

        初秋的波士頓,夜晚涼意漸起,寧初收起手機(jī),準(zhǔn)備用手環(huán)住雙臂,手腕卻被人拽住了。

        她從驚惶中扭頭,生生忍住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尖叫——姚亦辰不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側(cè)。

        “你……你沒事吧?”寧初磕磕巴巴地問。

        姚亦辰一把將她拽起來,眼底一片猩紅,喑啞著嗓子反問她:“這次又是你,你滿意了吧?”

        寧初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張皇地?fù)u頭,“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p>

        “向警察舉報我無證行醫(yī)的人是你吧,跟當(dāng)年一樣。那時因?yàn)槲揖芙^你的幫忙,你那當(dāng)外交官的父親向移民局告發(fā)了我和媽媽的行蹤。現(xiàn)在因?yàn)槲野涯闳釉诼愤?,你親自向警察舉報了我?!币σ喑嚼浜咭宦?,“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你變了,原來并沒有。你骨子里永遠(yuǎn)是那個自以為是、得不到的東西就要?dú)У舻拇笮〗?。我一定有病,才跑回去找你!?/p>

        他離寧初那樣近,她能感受到他溫?zé)岬臍庀?,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潛伏在夜色里咬牙切齒,似乎要將她撕碎。

        寧初忽然撲上去,雙手環(huán)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住了他——生澀的、決絕的吻。

        姚亦辰只愣了一剎那,就閉上眼,用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腦勺,緊緊推向他自己??墒窍乱幻耄瑓s被寧初狠狠地推開,她大聲地說:“再見了!”

        后來,姚亦辰一直記得寧初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像當(dāng)年他離開巴塞羅那的心情一樣,沒有任何的委屈、憤怒,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讓他不能理解的遺憾。

        8

        寧初聽余小漁說,姚亦辰在診所被查封后去了歐洲。她的蛀牙又拖了很久,終于發(fā)展成無可救藥的牙髓炎,只好去公立醫(yī)院拔掉。

        拔牙的過程很痛苦,整整打了三次麻藥,最后寧初的嘴巴已經(jīng)完全麻木,毫無知覺。

        拔牙也花了很多錢,余小漁替她喊冤:“要是姚亦辰的診所沒有被封就好了,省下的錢還夠我們?nèi)ゴ蟪砸活D。我聽警局的朋友說,是他那個做助理的護(hù)士安迪舉報的?!?/p>

        寧初大驚:“怎么會?”

        “安迪暗戀姚亦辰,回國一趟后卻發(fā)現(xiàn)他有喜歡的人了。明明她給姚亦辰做了那么久的助手,他在最忙的時候,喊出的卻是別人的名字,也難怪她心理不平衡?!?/p>

        余小漁說得云淡風(fēng)輕,寧初也就當(dāng)成故事去聽,未曾想到自己還是做了主人公,因?yàn)橛嘈O接著說:“寧初,姚亦辰喜歡的人真的不是你嗎?”

        寧初苦笑:“怎么會?”

        “怎么不會!有一次你回來晚了,我接到他的電話,他平時多高冷的人,當(dāng)時說話卻語無倫次的,說有病人聽到拉丁區(qū)的槍聲,說把你扔在半路上,說擔(dān)心你出事。我說你沒事時,他居然傻笑起來。你說,這還不是喜歡嗎?”

        “也許是吧?!?/p>

        “那你還不去歐洲找他解釋清楚,把他追回來?”

        寧初笑著搖搖頭,笑著笑著眼底卻泛起了淚花。拔掉的牙似乎還會痛,一種空洞的痛,仿佛愛情。

        歐洲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多遙遠(yuǎn)啊。她早已不是15歲的她了,沒有當(dāng)外交官的爸爸,也沒有滿滿一衣櫥潔白的公主裙。跟著他們一起失去的,還有追求心愛之人的勇氣。她明白,這世上有很多東西,她是得不到了。

        害姚亦辰和他媽媽被遣返的不是她,害他的診所被查封的也不是她,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了15歲時的勇氣和執(zhí)念。

        想起他看病很忙的時候,她能做他的助手;他開車送她回家,開得很慢,經(jīng)過市政廣場,他們像一對兜風(fēng)的情侶……這樣的結(jié)局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吧。

        感情不夠堅硬,現(xiàn)實(shí)卻太過鋒利。對寧初來說,留下一些回憶就足夠暖身。就像此刻,她青春的大幕隨著拔掉的蛀牙轟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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