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粲 然

項羽死于抑郁癥

■ 粲 然

我爸愛讀歷史，啥經典被他一解讀都會變成段子。講項羽的時候，他引用司馬遷的話：“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蔽野终f，這是妥妥的“學渣”呀！

老師們常用“不求甚解、淺嘗輒止”來形容我的學習狀態(tài)。我很不服氣地認為，凡事知道個大概就行，何必尋根問底呢？我的生活豐衣足食，父母不太逼著我提高分數(shù)，親戚朋友對我充滿贊美，我覺得人生就該這樣璀璨光明、粉粉甜甜。

項羽從“學渣”“武渣”變成文武雙全的英雄，是經歷家庭變故、親人被囚而發(fā)憤所致。對我而言，后來的遭遇也是一樣。作為家庭主要經濟支柱的媽媽，在我中學時罹患抑郁癥。自此，我媽像身處看不見的地獄，我家也被情緒的陰霾籠罩。我爸陪我媽走遍了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上班的時候就請阿姨一刻不停地盯牢她。他給十樓的家里裝上防盜窗，將煤氣停掉，甚至將所有刀具、銳器收起來！

我媽大把大把地吃藥，她常流著淚跟我說：“我好不起來了，我活著沒有意義……”半夜起床，她披頭散發(fā)坐在床邊垂淚嘆氣的影子成為我揮之不去的夢魘。

雖說“抑郁癥”已越來越被大眾了解，但親戚朋友們難以接受一個要強了半輩子的女老板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只會讀圣賢書的老爸曾是活在我媽光環(huán)下的“工薪男”，除了上班就是做家務，但這位“煮夫”以他獨特的方式，勇敢而堅韌地為我撐起了一片天空。他小心刻意地藏起所有的愁容，在我們面前笑容滿面。他管我媽叫“大妞”，管我叫“小妞”，像一塊柔軟的抹布一樣默默吸收著我們所發(fā)泄的負面情緒。

有一段時間，我媽常將鍋碗瓢盆摔在地上。我不寒而栗時，他輕輕關上廚房門，任憑她在里面發(fā)泄。他還沖我擠擠眼睛，幽默地說：“大妞在唱《雙截棍》，你聽，‘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

為逗我笑，這個平日不茍言笑的歷史先生手舞足蹈?？吹轿胰炭〔唤磐Ｏ聛斫o我倒一杯果汁，然后松一口氣又去撫慰我媽。

我媽生病后，我那“不求甚解”的毛病悄悄變了。老師說我180度大轉彎，變得有點鉆牛角尖。就像對“人為什么會抑郁”這個問題，我查遍圖書館所有的心理學書籍一樣，對書本上的安培定則、開普勒定律，我也能一個個晚上不睡覺地進行推敲。

在我向“學霸”不斷邁進的路上，我爸敏銳地嗅到了一種叫“強迫癥”的傾向，他勸我放輕松一點。一有空，我爸就給我講歷史，他講到二十多歲的文學青年沈從文寫信給功成名就的郁達夫，被其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像你這樣一個白臉長身、一無依靠的文學青年，即使將面包和淚吃，勤勤懇懇……天上就忽而會下起珍珠白米的雨嗎？”

他逗我說：“郁達夫唆使沈從文去吃樹根、當大兵、去做賊，也不要做一個乖乖讀書的好學生，真是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　边@些話，我聽不太懂。只記得，他惟妙惟肖地講時，我肚子笑得好痛——什么都變得云淡風輕。

經過無數(shù)個療程，我媽的抑郁和狂躁癥狀緩解了。這幾年來，我一直在悄悄怨恨她，怨她為什么不堅強一點？去學校前，在她給我打包的行李里，有我童年玩過的洋娃娃、手繪的媽媽照片、第一張“三好學生”的獎狀……雖然她多年被形單影只地囚禁在情緒的地牢里，但是沒忘記過往家庭生活的美好。

老爸說得對——出身于單親家庭的老媽從小以優(yōu)秀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她贏過高考、贏過工作、贏過創(chuàng)業(yè)，卻在事業(yè)最頂峰的時候猝不及防地敗給了抑郁癥。理解之后，我終于放下對母親的苛刻要求——不要求她像英雄、像保護傘，而是像老爸一樣去體恤她那些貌似自私實則無奈的舉動。

在學校跟我爸分別時，他說：“項羽其實是死于抑郁癥，在‘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光環(huán)下，沒人教他如何調適內心的不良情緒，沒人讓他看清楚自己與世界……”

之后的人生，許多人都說我內心強大。其實，我真感謝在少年時那段坎坷多愁的路，父母的愛像珍珠白米的雨，平平淡淡、入心入肺，讓我變得不畏將來、不念過去，好好地愛自己，也愛身邊的每一個人。

（一米陽光 摘自《家庭百事通》2017年第2期 圖/姜小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