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時旸
這故事明目張膽地把新生活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描述為舊生活的翻版和重演,
這對夫妻爭吵中抱怨和悔恨的過去在新戀情中重現(xiàn)的時候,卻都被當做一種嶄新的拯救,他們即便經(jīng)歷過一次痛徹心扉,但仍然愚蠢蒙昧無所察覺
像那部陰沉磅礴的《利維坦》一樣,導(dǎo)演薩金塞夫的新作《無愛可訴》同樣冰冷又沉郁,萬物寂寥,人心枯索,它不只講述了一個分裂的家庭和一個走失的孩子,更多的,它涉及了信念的斷崖和崩塌,從一個家庭內(nèi)部,擴展到每個人人心的底部,然后指向彌散的社會肌理。
男女主角共處一室,要么落進尷尬的沉默,要么陷入無盡的辱罵,這對正在辦理離婚的夫妻身后有一個被戾氣裹挾的男孩,有一天,男孩突然不知去向,家人開始巡查,終究未果。懸而未決的一切終于分崩離析,但終于來到的新生活也未見清朗。這個故事全部懸疑都系于那場尋找,但最終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薩金塞夫沿襲了《利維坦》中將一件小事植入宏大的社會和政治環(huán)境的典型做法,試圖用一次情感和私密關(guān)系的崩潰折射一個社會的撕裂和內(nèi)部精神的潰散。實話講,上一部作品中的“事件”和“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會比《無愛可訴》緊密很多。而《無愛可訴》當中那些社會的、政治的內(nèi)容更像是長期的、浮散的、隱匿的、無處不在的肇事者。但仔細想想,到底是這些造就了人心的封凍,還是冰冷的人心造就了死寂的現(xiàn)實呢?從這個角度上講,這個故事更多的講述了人的失魂和人心的失血。
妻子厭棄丈夫,丈夫討厭妻子,父母疏遠孩子,而他們似乎覺得自己當下的生活是一次錯誤的結(jié)果,企圖重新尋找。男人尋得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女人找到了一位自認為愛自己的中年男人,故事在平行地推進,雙方分別尋歡,各自厭倦。但實際上,一切都在復(fù)制他們之前生活的原貌,一樣的悄悄崩裂的裂紋,一樣的慢慢擴張的孔洞。這故事有一種巧妙的敘述模式,明目張膽地把新生活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描述為舊生活的翻版和重演,這對夫妻爭吵中抱怨和悔恨的過去在新戀情中重現(xiàn)的時候,卻都被當做一種嶄新的拯救,他們即便經(jīng)歷過一次痛徹心扉,但仍然愚蠢蒙昧無所察覺。這個故事的主題已經(jīng)愈漸清晰,那就是“不得救”。
他們的生活由此進入了一場無法掙脫的死循環(huán)。心被極寒凍傷,猶如片中那些枯枝叢生的樹和寒氣密布的湖。他們曾在爭吵中說起孩子,“如果當初打掉,對誰都好。”而到后來,孩子自己將自己“打掉”,自我流放,自我驅(qū)逐,自我消失——從一個無愛的家庭中。但什么都未曾改變。
《無愛可訴》中能看到太多讓我們熟悉的影子,家庭中的冷暴力,倫理的廢棄,外部環(huán)境中的虛妄和倦怠。這電影到處都是扮演、心斗和各種算計的伎倆。男人小心翼翼在辦公室隱藏自己婚姻破裂的事實,只是因為老板聲稱自己是一位虔誠的教徒,失去婚姻可能會導(dǎo)致失去工作,女人終日輾轉(zhuǎn)于美容店和高級餐廳,利用殘存的姿色和屈就換取一點生活的資本,并把一切涂裝上愛情的說辭。人們都企圖用一些東西裝點生活的門面,但完全不顧內(nèi)里已經(jīng)全然腐爛。
電影從開場就有意識地交代了一次新舊交替——房子被掛牌出售。一頁即將被翻篇,迎來新的一頁。然后,男人和新歡在超市選購,在床上纏綿,女人和男人在餐廳互相凝視,彼此挑逗,他們都在奔赴新生——一種自以為是的,即將獲得救贖的新生。只有那個孩子,被殘酷地滯留,或者說,被遺忘在舊世界里,獨自抵抗某種不知道原由的,莫名降落于他頭上的悲劇。那失蹤的孩子自始至終沒有什么像樣的臺詞,留下和伙伴的一次告別,一場不出聲的痛哭,一幀獨自玩耍的背影,最終從生活中遁形。這行為是對于生活的利落宣判,即便直至最終,那兩個成年人也未曾理解生活和命運為自己下達的判詞。
相較于不負責(zé)任的母親和渣男父親這種淺表的、個體化層面的解讀,周而復(fù)始的徒勞無望的生活的重復(fù)才是這故事寒涼的根底。房子被出售,重新裝修,生活被重置,一個家庭接棒另一個家庭,一段痕跡覆蓋另一段痕跡。舊屋住進新人,舊人也各自安了新家,新生活的塵埃和俗常開始一點點堆積,再度令人窒息。男人把新降生的孩子厭棄地抱去一邊,這些冰冷鑄就的刺和刃會不會把這個嬰兒塑造為第二個走失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