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李玉銀/文圖
擱淺在時光里的思念(紀實散文)
本刊記者 李玉銀/文圖
人生路上,總有一些特定的節(jié)點,喚醒你久存的記憶。那些珍藏于心的往事與情感,忽然間涌上心頭,奔流不止且滾滾成勢。今天,我掬一捧清明的春雨,呼喚著另一個世界的爺爺,任淚水浸潤曾經(jīng)走過的歲月。
—— 題 記
細雨霏霏,又是一年清明時節(jié)。
“爺爺,孫兒想您啦!”夜色里,在城市的一隅,我點燃一疊紙錢,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爺爺姓王,說起來不是我的血親爺爺。他個頭不高,身板敦實有力,一臉絡(luò)腮胡子,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微笑。30多年來,我一直沒有用文字表達過對爺爺?shù)乃寄?,不是不想,怕的是千萬言語也難以表達這種刻骨情愫。
奶奶年輕守寡,一個小腳女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大伯五歲,父親剛剛?cè)龤q。爺爺小奶奶五歲,那時還單著。眼見著娘兒仨日子過得艱難,就主動幫襯著做些農(nóng)活。
情感滋潤著兩顆苦命相連的心,他們慢慢開始搭伙過起了日子,爺爺用他厚實的臂膀默默撐起了這個破碎的家。冬去春來,大伯和父親相繼長大成人。為了避免村里人的“閑言碎語”,奶奶就在祖屋的東北角,請鄉(xiāng)鄰幫爺爺蓋了兩間向陽的土坯房。
時隔這么多年,我不明白爺爺奶奶為什么沒有去領(lǐng)那一紙結(jié)婚證書?常言道:老天要下,寡婦要嫁。天經(jīng)地義啊!
“你出生時,爺爺一直恣得合不攏嘴兒!”奶奶經(jīng)常跟我叨叨,我學(xué)會走路后,就時常跟著爺爺侍弄他門前那片菜地。在我的記憶深處,那是我兒時感覺最溫馨、最美麗的樂園。
春風(fēng)里,嬌黃的苔菜花、雪白的梨花引得成群的蜜蜂、蝴蝶飛舞歡鬧,隨意撒下的幾粒扁豆,也出芽了,鉚足勁兒沿著蘺芭攀爬上去。夏日傍晚,翻開墻角的斷磚,會看到忙碌的蟻群,或黑或淡黃,有時也會遇見蚰蜒、蜈蚣。尋著“吱吱”的叫聲,還能捉到一兩只烏黑錚亮的蛐蛐兒?;蛟S還會偶遇小白蛇、小青蛇,怕蛇的我會嚇得大叫,飛也似的逃,直到鉆進爺爺溫暖的懷抱。
記得那年夏天特別炎熱,一天晌午,爺爺像個孩子突發(fā)興致,將兩扇門板拆下來,用鐵絲和繩子捆綁在一起,做成了一條“船”。他拎上一根長竹竿,帶著我將“船”劃進了郭家灣的荷花深處。
郭家灣就在家門口,灣里荷花妖嬈綻放,紅的、粉的、白的,幽香陣陣。一眼望去,碧綠的荷葉仿若剛從夢境中醒來,舒展著腰肢,像一把把撐開的小傘。小“船”兒快樂地穿行其間,我興奮地采著荷花,爺爺則忙著摘蓮蓬,不時能看到一條條鯉魚或鰱子魚從水面一閃而過。
載著滿滿一籃子蓮蓬,上得岸來,爺爺奶奶剝出蓮子煮了吃。綠綠的蓮芯有點兒苦,細嚼起來像花生一樣濃香美味。
往事,永遠守候在兒時駐足的地方,透過時光的縫隙,散落枝頭。
那個年月,除了過年,難得吃上一丁點兒肉。兒時的我,又黑又瘦。“長個好身體,將來才能扛大活!”爺爺總是變著法子打點兒野味,無論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
冬天,爺爺習(xí)慣早起溜達。雪后初霽,胡茬上粘著霜花的爺爺,偶爾能揀回一兩只凍死的麻雀。他將麻雀埋進灶膛余火堆里,不多久扒拉出來,鳥的羽毛和草木灰粘裹著燒成了黑黑一團兒。爺爺笑瞇瞇地剝開外殼,頓時香氣襲來。他小心翼翼地,將冒著熱氣、色澤褐紅的肉一點點兒撕下來喂我,而他連嘗一嘗都不舍得。
黃河入??谑a(chǎn)野兔。農(nóng)閑時節(jié),人們將捕獲的野兔,用20余味香料、中草藥秘方肴制兔肉,成為家鄉(xiāng)一道舌尖上的美味。每逢集市,爺爺時不時帶著我到肴兔攤解解饞。那時,一小塊兔腿一毛錢,盼趕集吃兔腿成了我最奢侈的心愿。
“麥稍黃,刀魚長?!秉S河刀魚長約25厘米,形似單面尖刀,脊背金黃,腹部銀白,刺多而柔軟。每年四月初到麥熟前,它們會成群結(jié)隊的從黃河口逆流而上,游到東平湖產(chǎn)卵、孵化。
“刀魚游到咱這兒最肥,而一過利津就不再進食,瘦了!”陽春三月,爺爺特意用豬血浸了魚網(wǎng),到黃河捕魚。每次他樂滋滋地回來,魚簍里總有十幾斤刀魚。落滿榆錢的院子里,奶奶忙不迭地收拾,用菜刀在一條條魚身上豎著劃上幾道,再放在鐵鍋里煎著,直到白里透黃,魚油慢慢滲了出來,滿院飄香。爺爺將中間那一段魚肉給我,咬上一口,魚香四溢。
那時的我,特別喜歡吃魚,卻不知爺爺捕魚有多危險。黃河水看上去很緩,水下卻暗流湍急,深坑密布,一旦陷進去就非常兇險,時而有人遇難。
“有誰知道情義無價,能夠付出不怕代價,任憑愛在心頭掙扎,幾番風(fēng)雨幾絲牽掛……”爺爺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從不會講大道理,但他的一言一行,時刻都在傳達著一份人世間至真至純的情感。
爺爺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弟弟獨身一人住在縣城,諢號“小利津”。在我七、八歲時,聽說“小利津”得了腫瘤想回家治病。他找到大哥大嫂懇請照應(yīng),想不到哥嫂怕傳染,找理由百般拒絕。
爺爺聽說此事,心里升騰起萬丈怒火和對手足的萬般不忍:“兄弟,到二哥那里吧,哥家雖然簡陋,但總能遮風(fēng)擋雨。放心吧,有哥吃的就有你吃的!”爺爺找到三弟,含淚把他領(lǐng)進家門,并請大夫繼續(xù)看病。本就不寬裕,家里又多了個病人,日子窘迫得難以想象。
那些日子,爺爺專門叮囑我,暫時不要到他屋里去,怕我被傳染??晌胰棠筒蛔。刻於紩那娜タ纯礌敔?,再從門縫里瞅瞅他生病的弟弟。眼見著爺爺?shù)谋抽_始駝了,臉上長了幾道皺紋,眼睛周圍也多了一圈深深的黑暈。一天,“小利津”見我從門縫里瞅他,就扭頭開心地沖我笑,還從身邊摸出幾塊大白兔奶糖遞給我。
幾個月后,“小利津”撒手人寰。聽奶奶講,他是含著笑走的,爺爺給他買了當(dāng)時最好的棺槨下葬。當(dāng)我見到爺爺時,發(fā)現(xiàn)他又蒼老了許多。
爺爺老了,頭發(fā)花白。冬天的晌午,他常常貓在籬笆門口里面,坐在板凳上曬太陽。我時??匆姡瑺敔旤c燃一桿旱煙袋,含在嘴里,瞇起眼睛望著遠方,像座石雕,那神情很是落寞。至于落寞什么?那時的我,不明白。
爺爺漸漸體力不濟,慢慢長大懂事的我主動幫著挑水澆園,把屋里的水缸裝滿清洌洌的井水。每到過年時,父親總是囑咐我,去幫著爺爺掃掃屋、貼貼春聯(lián)。大年初一, 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中,我總是端著熱氣騰騰的水餃,第一個跑去給爺爺問好。
歲月像一條河,不管是饑寒病痛或是幸福溫暖,總是默默流淌。1985年夏天,爺爺病了。那時,我們家早已搬新家,爺爺還住那兩間老房子。我在利津四中讀初一,是走讀生,上學(xué)放學(xué)都能經(jīng)過爺爺門口。一直陪伴著爺爺?shù)哪棠谈嬖V我,爺爺吃了藥還是不停地咳嗽,且有尿滴瀝。
幾個月后的一天傍晚,我剛放學(xué)回家,父親告訴我爺爺可能不行了。爺爺說想我了,讓我趕緊過去看看。我一聽,心里咯噔一下,感覺好像掉入了無底深淵。
我沖進幽暗的房間,見爺爺坐在炕上,滿臉浮腫。他拉過我的手,緊緊攥著,艱難地朝我笑笑,生怕我跑了似的。那一刻,我驀然發(fā)現(xiàn),爺爺眼角有淚流了下來……
“爺爺,您好好養(yǎng)病,沒事的!”我摸出手絹,輕輕拭去爺爺眼角的淚水,又摁了摁他的小腿,腫腫的,一摁一個坑兒。
生離死別也許就在一朝一夕。第二天,爺爺走了,永遠地走了。
思念,擱淺了舊時光。
一個人的童年在哪里度過,那里就一定會成為他最留戀的地方。這些年來,我時常夢回菜園,爺爺依舊在那兒,笑瞇瞇地望著我。
紙錢在跳躍的火苗中燃盡,化作一縷縷青煙裊裊升向飄雨的夜空。我用衣袖抹干眼淚:“爺爺,我不哭了,您在天堂也不哭。這輩子,咱爺倆的緣分還未盡,來世再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