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左中右
安史之亂后的京城街頭,一個年近三十衣不蔽體嚴重走光的男人正伸出舌頭猛舔城墻上一幅新張貼的和尚畫像。他不是在舔屏他的男神,他只是餓了。這張畫像是蘸了米糊貼上去的。
舔干凈米糊后,這個男人才將空洞的眼神掃向這幅畫像本身,原來是一張寺廟的招工啟事,上面用微軟雅黑體寫著一句極其走心的文案:我養(yǎng)你啊 !于是這個男人,在他三十歲的年紀,為了一口咸菜泡飯和一件穿了就要戒色的制服,當了和尚。這個男人的名字,叫作賈島。
在唐朝,詩人如麻,但能冠以“詩X”名號的超級IP卻掰指可數(shù),比如“詩仙”李白、“詩圣”杜甫、“詩佛”王維、“詩魔”白居易、“詩鬼”李賀等。
但賈島,卻以相當奇特的畫風(fēng)在擁擠的人群中躋身該“詩X”系列,被稱作“詩奴”。
《唐才子傳》說賈島是“居京三十年,屢試不中,連敗文場,囊篋空甚,遂為浮屠”。也就是說,當和尚之前,賈島一直在考公務(wù)員。只是每年他手抖著輸入準考證號查分的時候,都會被自己可憐的分數(shù)虐哭??嫉饺畾q,賈島發(fā)現(xiàn)自己瘦得像個ET,感嘆現(xiàn)實再也支撐不了自己的夢想,便做了和尚。
賈島的夢想其實并不是考上公務(wù)員。就像坦白是犯人的唯一出路,那入仕就是古代文人唯一的前程。賈島做公務(wù)員是為了活著,而他活著,是為了寫詩。“一日不做詩,心源如廢井。”賈島不作詩,會死。反正做和尚也能寫詩,那就做和尚好了。
但我們知道,一個健全的男人,做和尚太久,會憋壞的。寺院的清規(guī)戒律,比女生宿舍的管理還嚴格,午后不得出門。賈島有次忍不住在本地論壇發(fā)了一頓牢騷:“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賈島在寺院銷了號。
銷號后的賈島,生活自動從poor模式進入了和以前一樣的poorer模式甚至是poorest模式。接著,他并沒有等到送溫暖的居委會大媽,而是等來了三個老朋友:餓,凍,病。于是,賈島一邊給自己洗腦“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餓其體膚餓其體膚餓其體膚”,一邊捂著肚子在《朝饑》中寫下:“市中有樵山,此舍朝無煙。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p>
你雖然吃不上飯,但你有凍挨啊。每逢大約在冬季的時候,賈島吸著鼻涕,死盯著銅鏡里自己鬢角的發(fā)絲,他恨不得把鬢角的發(fā)絲織成衣服來抵御嚴寒了。只可惜,就算他把全身的毛發(fā)都拿來做衣服,也最多遮一下重點。于是賈島在《客喜》中寫下:“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p>
你雖然沒衣服穿,但你有病生啊。賈島生病的時候,只能想念故鄉(xiāng)。眼看春草都長出來了,自己的病卻還沒有好,于是他在《下第》中寫下:“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p>
這就是賈島的生活,也是賈島的詩。他和他最后的倔強就是把自己的苦寫進詩里。人苦詩更苦,苦上加苦。因為他的苦日子沒有盡頭,所以他作詩的靈感綿綿不休。
生計之苦已經(jīng)夠虐的了,但賈島的作詩態(tài)度也是苦得不行,因此被稱作“苦吟詩人”。
苦吟是詩人對一首詩中的某一句或某一字千錘百煉,以求點睛之筆。這個過程,注定是個把腎掏空的過程。這就是韓愈說的:“鉤章棘句,擢胃腎。”白居易曾勸自己的侄兒不要走上苦吟這條不歸路:“莫學(xué)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鬢如霜?!?/p>
但這條不歸路,賈島擼起袖管卷起褲腿二話不說就踏了上去:“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辟Z島每次作詩的狀態(tài)就是不斷殺死自己的腦細胞,不斷消磨自己的體力。
大家都知道賈島有個“推敲”的故事。賈島寫《題李凝幽居》時,有一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他糾結(jié)用“推”字還是“敲”字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推敲”的故事只是賈島苦吟案例里微不足道的一個。他作《送無可上人》里面的“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兩句時,更是搜腸刮肚,嘔心瀝血?!岸淙甑茫灰麟p淚流?!币簿褪钦f他用盡智商寫完這兩句的時候,京城的房價大概翻了兩翻了。
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賈島為什么被封為“詩奴”了。 賈島不光生活苦,作出來的詩苦,連作詩過程也苦,苦加苦加苦,賈島幾乎是用生命在作詩,用“字字看來皆是血”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但賈島能成為“詩奴”只是因為他夠“苦”么?不是。賈島能成為“詩奴”,是因為在這些苦苦苦的背后,始終有一個“樂”在支撐著:他熱愛寫詩,并能用寫詩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人生。
正是因為他一直做著自己熱愛的事情,所以才能把事情做到極致,寫出登峰造極的“苦詩”。這才是賈島能成為“詩奴”的根本原因。
所以,不要被賈島的“苦”迷惑了。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賈島這樣的苦,而是賈島唯一沒有體驗過的苦:沒法做自己熱愛的事情度過自己的一生。
(張曉蘭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