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情偶得,生月歲香
窗前草木,心底流年。心里懷著詩意的向往,一草一木似乎都有了溫情。在秦淮桑的文字里,聞含笑靜吐芬芳,對綠蘿裁紙寫信,淺倚在時光渡口,靜看季節(jié)流轉,日子過得自在從容,即使時光老去,也有余香長留,歲月靜好。
那年夏天,不經(jīng)意路過一種蓮朵似的素白小花,只見它閑然不爭地開著,在幽深寂靜的山陰小道,臨風莞爾,晌日嫣然,雖沒有蝶翩翩來戲花影,來亂花間一痕清夢,卻依然令人喜上心頭—喜它懷素清幽,淡雅,恬靜,且自得從容。
后來,有人告訴我,那是含笑?!鞍鷾貪櫼匀缬?,吐芬芳其若蘭。俯者如羞,仰者如喜”,含笑,名副其實。只是忽然聽見這樣曼妙的名字,免不了心思恍然,以為含笑是古時云容月貌的樂坊歌伎,可以素手調(diào)箏弦,也可以舞低楊柳樓心月;可以紅箋小字怨春歸,也可以病酒花時懶畫眉。雖則淪落風塵,但是一生都有真性情,為知己者破顏一笑,群芳皆寂,徒惹五陵年少思心成結。
陳善《捫虱新話》有記:“余山居無事,每晚涼坐山亭中,忽聞香風一陣,滿室郁然,知是含笑開矣?!泵寄繙卮纫蝗耍谏酵らe坐,有時抬頭看天,猜測翌日天氣是陰是雨是晴;有時側耳聽蟲鳴,唧唧復唧唧,像極了誰在空山無人處偶得的半闋長短句;有時涼風起,襲來陣陣清芬,這時人不用起身去看,亦知含笑嫣然輕拆。
這一“知”真是好,有懂得在里面,還有綿綿情意在里面。花不說,花在風里頷首微笑,可還是盼著有人懂得。王維詩里的“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清妍娟秀不假,可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有說不出的清冷和寂寞,因為由始至終,無人珍重,無人懂得。
我有一次翻開《清詩選》,讀到一句“春衫不用金爐熱,自向百花香里熏”時,禁不住想,百花熏衣,那花里面一定有含笑吧,含笑的味道,甜甜軟軟的,聞之可使人忘憂。也曾摘過含笑花苞三四枚,放在衣兜里,人走在路上,隱隱感到清風相隨,含笑飄香,染得人心半是柔軟半是喜歡。歸來裁紙寫信,真想隨信附上玉潤的含笑花苞一二枚,只是山高路遠,偏逢車、馬、郵件都慢,怕是未及信件抵達,含笑便已香息了。只好作罷,留它在案頭,慢慢慢慢散盡余香。
某一日,收拾書案,整理了字跡凌亂的稿紙,又放好讀過的書,這時看見白瓷青花的杯子旁邊,花容黯淡枯槁,知是含笑老矣。想到數(shù)十年后,自己也將寂寂老去,竟然無悲無喜,因為素衣如雪的年紀,早有馨香盈懷袖,有草木葳蕤鋪滿來時路,有人在清風寄來的云影里給我寫過一首詩,如此,還有什么可慌的?
人若守得三分閑靜在心頭,不管時光如何迢遙遠去,她始終孤清美麗。
老去后,我要住南方的宅子,宅子坐北朝南,背后是山,門前流水田園,稻麥青青,一望無際。門內(nèi)有草木,有清風,有流云,有偶爾來做客的鳥雀和蛐蛐。
我每日早起,洗漱,梳頭,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皺紋和白發(fā)使自己慢慢有了慈和的模樣。生火煮粥,粥里放進枸杞、紋黨參和桂圓紅棗,人不必守在爐前,換上木屐,小院里轉一圈,剪幾枝新開的石竹、白蝶花和天藍鼠尾草,回頭插在半截竹筒做的花器里。而后,食粥,賞花,貓懶洋洋地踱過來,臥在腳邊,半瞇著眼,窗口一束陽光正好落在它身上……
暮靄沉沉,雨水將落未落,遠山云樹皆已披上一層肅穆之色。蜻蜓低低飛過原野,偶有一兩只,棲于田邊短籬梢頭,一動不動。你小心翼翼靠近,伸手拈住它的尾巴,便能將它捉獲,看那紋理清晰的雙翼撲啊撲,知道這小家伙不滿,于是趕緊松開手,將它放了。任何一種形式的束縛,于這自由來去慣了的小小生靈而言,都是折磨。
擔心在路上碰著大雨,只得加快腳步,作行色匆匆狀,最后終于趕在雨水落下之前抵達居處。心有安穩(wěn)。
拉開簾子,坐下喝一杯水,吃糖心糍,是花生芝麻椰絲瓜條餡兒的,里面還加了切得碎碎的陳皮,咬一口,香甜軟糯。此時,別無他事,只是吃著南方清淡樸素的糕點,享受一段完完全全屬于自己的時間,便已覺得自足喜悅。
低頭看見玻璃杯里的綠蘿抽了細枝,心形嫩葉又乖巧又安靜。剪枝分植,不過是隨手插在一只瓷白瓶里,裝滿清水,再投入幾粒小石子,放在桌上,書旁邊,任綠蘿碧潤,白石沉靜,也任清水澈然,不起波瀾。
喜歡綠蘿,大概是因為它簡單吧,只飲一杯清水,便能長成幽靜可人的模樣,像心懷柔軟的女子,澆花,種菜,洗衣,煮飯,斟茶,灑掃,花蔭下引線繡蝴蝶……日日布衣素顏,不妖艷,不矯情,也不嘩眾取寵,自有一份樸實素凈的美,叫人動心。所以即便它不曾含苞綻放,我依然愿意簪它的綠枝在我閑靜自適的光陰里,也愿意寫它的名字在我字斟句酌的篇章中。
何況那鮮潤不俗的綠,實在賞心。
無花無酒時候,宜對綠蘿,翻書,寫字,或者是聽曲。
取一本書,打開在窗前,讀到“念著你的名字種出的植物,會不會和你相見甚歡、一見如故”時,不由想,如果你來,我的綠蘿定能一眼就將你認出,對你低眉淺笑,不語,但每一片葉子都是歡喜的,仿佛和故人相見。不止是綠蘿,我窗臺上所有植物都應當認得你,比如薄荷、鳶尾、蔦蘿,還有銅錢草,它們都曾聽風說過你,而風,早已讀過我寫給你卻又永遠不會寄給你的一封信。
翻兩頁書,寫幾行字,窺窗只見天邊烏云翻滾,忽令人想到唐望鏡頭里的滇南茶山,天欲雨時風起云涌,云被扯得極薄,似織壞的絹紗,遭到織女遺棄,于是毫不可惜地撇落,云紗瞬間鋪滿整個山頭。不知誰失手打翻一缽墨,墨影團團,悠然滲進素白云紗的每一絲每一縷,使其水墨淋漓,有了格外深遠的意韻。
又想到昔年暮春,惠風和暢,士大夫歌詩唱酬,曲水流觴,淺醉微醺時有人行草書,“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因嫌硯臺墨重,遂提筆輕輕從水面帶過,墨痕落入水中,迅速洇散,那種幽逸的美,分明略帶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