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兄弟!兄弟……一條褲子咱們兩人穿的兄弟趴炕頭上一聊就聊上一宿的兄弟自己還沒有女友還拿錢幫我娶媳婦的兄弟兄弟!兄弟我們說過有錢一起賺好日子一起享有難一起擔現(xiàn)在日子剛有了那么一些許地好起來難就來了兄弟你先走一步這難我擔著了兄弟!兄弟你放心吧兄弟我絕不會叫你沒個說法就去見閻王也絕不會叫你家老爹老娘只得抱著你冷梆梆的身子朝天嚎兄弟。兄弟兄弟……
行了行了,嚎夠了沒有???別嚎了,站起來。人都沒了你還在這兒嚎來嚎去的,表決心給誰看呢?閆家三叔不耐煩地揮著手,示意屋里頭的人把哭倒在祭臺的小鐵攙扶起來。小鐵用手推開眾人,翻身跪在閆家三叔膝頭下。
三叔你放心我一定要給這事兒找說法你讓閆家大爺大媽都放心我兄弟這事兒我扛定了不抓住那人我這下半輩子就不過了。
小鐵啊,警察都沒得法子你又有啥子法子。心意叔兒們都領(lǐng)了。
三叔我兄弟好好一個人錚錚一個漢子現(xiàn)在就像叫老鷹給叼走了一樣,人就沒了!說沒就沒了?說拉倒就拉倒了?三叔這世間的事兒不是這么辦的,三叔我不管你們閆家怎么想我兄弟身上雖然沒淌著我一樣的血但情分就是我親兄弟的情分。這事兒不了結(jié)我下半輩子就沒法過了。
行了行了行了,就你情義重我們閆家人都是烏龜王八蛋嗎就你情義重?誰不想有個說法誰不想討個天理就你情義重?誰叫咱們農(nóng)村人就是賤命死了就是死了要是咱家在城里也有個把官路商路上的人頭還能有這屌事了?行了行了行了,那誰那誰,給小鐵攙出去吧別擋著別個人來祭拜呢。
兩個漢子一人架著小鐵一只胳膊就把人拎出了門。小鐵邊被扯脫拉拽著走邊賣力氣扭頭往回使勁兒瞅。
這幾丈高的泥瓦房小鐵從小不知道躥上躥下多少回恨不得每片瓦都叫他給蹬碎過。這小時候覺得很大,長大以后又覺得實在太小憋得慌的院子小鐵不知道躥進躥出過多少回連院子有多少個土坑他都認得。兄弟兄弟沒了你,這房子這院子就再也不是那房子院子了。兄弟。
漢子們把小鐵往大鐵門外一搡順手就帶上了鐵門。小鐵沒拍門也不再嚎了。他抽搐著抹著眼淚鼻涕刮著眼眶。待胸膛不再像拉風(fēng)箱一樣呼啦呼啦直響了小鐵噗通跪在大鐵門前。
兄弟。兄弟。兄弟。兄弟你放心你的事兒我擔了。我原本總不明白天老子怎么會給我一個你這樣的好兄弟現(xiàn)在我知道了他就是知道你會出這事兒讓我來幫你擔著。兄弟你放心我絕不會叫你被老鷹給叼走了一樣就沒了。害你的人我要抓到害你的事兒我要討到說法害你的賬我要算清。兄弟兄弟兄弟。這輩子的情分我只能這樣還了下輩子的情分咱倆就下輩子見到再認吧。兄弟兄弟。
小鐵念叨完伏到地上咣咣咣叩了三個頭。站起身走了。
當天小鐵就從村里又折返回城里了。小鐵要回城里去找七叔。就算小鐵再傻再愣也知道這事關(guān)人命的大事,不是靠自己對著兄弟的靈前叩了頭發(fā)了愿就能解決得了。要解決這種大事兒就得找鄉(xiāng)黨里的能人來幫忙尋路子,靠挺著個胸膛往前沖豁出個命去向前闖是沒有用的。
七叔就是鄉(xiāng)黨里的能人。最早一個從他們村出來到縣城干活,又進一步最早到了這座大城市里來打工。七叔不僅來得早認識的鄉(xiāng)黨多而且還尋著了法子在這城里頭扎下來了。七叔的閨女兒子現(xiàn)在就跟真的城里人一樣了,跟小鐵就是不同的人了。最早小鐵和他閆兄弟只有十六七歲進到這城里來打工時候,就是閆家大爺領(lǐng)著他們倆毛頭小子來七叔家磕頭拜碼頭的。
見到七叔,小鐵又是噗通一聲跪下了跪得是又直又狠一點兒軟乎勁兒都沒給自己留,跪得小鐵兩眼直冒金星膝蓋疼得像是已經(jīng)碎開了。過去這些年來小鐵早就沒了給七叔跪地磕頭的習(xí)慣了,小鐵已經(jīng)長成了個不小的漢子了。然而兄弟這事兒一出小鐵知道自己還是太嫩了。這城市大得像海一樣,自己和兄弟不過就是兩只小蝦米??赡苓B小蝦米都還算不上只是漂在海里頭的兩坨海藻。
七叔搖著手叫小鐵起來,小鐵不肯,還是跪著。七叔又連連搖手招呼了幾回,小鐵還是一動不動就是跪著說到急處就不??念^。
像你這樣的孩子倒是不多嘍。七叔坐在炕上嘆了口氣。現(xiàn)在這些娃子,別說兄弟叫人給捅了,就是老子媳婦兒叫人給捅了,也就是給捅了,誰還去出那個頭。啥子血性義氣,都值不上多賺幾個錢來得要緊,啥子兄弟老子,關(guān)鍵時候都沒得錢親。
小鐵哐哐又是幾個頭腦門子上已經(jīng)紅淤淤一小片了嘴里還是絮絮叨叨地說著他那些車轱轆話。
可是鐵啊,你這事兒七叔真是幫不上忙。鄉(xiāng)黨們老說些個神呼呼的話,說你七叔在城里路子多,跟能通天似的。但你也知道,這種警察都沒得法子的事兒,你七叔再能耐也沒得法子。不過……
小鐵一聽到七叔說“不過”倆字就又哐哐哐磕上頭了,他知道一定有法子的他就知道一定是有法子的,這世間要是連人命都不在意了那這世上活著的人到底還有點啥子意思。小鐵就知道七叔是有法子的,不管這法子是啥需要他拿啥去換他都愿意只要七叔有法子。
不過,這事兒倒是可以找找大娘。
大娘?大娘。小鐵的腦門子已經(jīng)磕出血來了腦漿子都像糨糊一樣攪和在一起兩耳嗡嗡嗡地一直在響整個人像是飄在房梁上。大娘。大娘。七叔都沒得一點法子的事兒這個大娘能解決這個大娘到底是誰是什么人大娘。既然叫大娘那大娘應(yīng)該是個婆娘吧一個婆娘家居然是個比七叔還能的能人嗎大娘。七叔可是能人啊這大娘要是比七叔還能那絕對是個能人中的能人了,一定能人所不能啊大娘大娘。
可是,現(xiàn)在想要見大娘一面那是不容易。就像想要見市長一樣不容易呢。其實見市長還要更容易一點,至少人家老上電視,你啥時候想看,打開電視守著就行了。想見大娘一面可是不容易了。她藏得可深著呢。
七叔七叔你幫侄兒一把你只要幫侄兒一把將來侄兒一定給您當牛做馬干啥都愿意你幫侄兒一把。這個大娘不管她想要啥才肯幫忙我都能想著辦法要錢我能把所有錢都給她哪怕把家里新蓋的磚房賣了給她她要是不缺錢小鐵愿意認她當媽一輩子叫她使喚給她養(yǎng)老送終七叔七叔你一定幫你侄兒一把。
鐵啊我大侄兒,你閆兄弟是真心沒白交你這個兄弟。侄兒你放心,七叔一定給你盡力。咱們雖是農(nóng)村人,但也是講究人兒,凡事兒都得整得明明白白的。七叔一定幫你把這事兒整得明明白白。
現(xiàn)在小鐵知道了,大娘是個江湖傳說。
啥叫江湖傳說,就是聽說過沒見過。聽說過的人越多真見過的人就越少。其實大娘以前也不是這么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以前她常在江湖上走動還見過報接受記者采訪。只是后來,她把自己藏得愈發(fā)深了。有人說她是怕人打擊報復(fù)殺到家門前來。有人說她收到過的死亡威脅能裝滿一卡車。有人說她最小的女兒因為她的事兒叫人給糟蹋了。還有人說是她自己被人給糟蹋了。
說什么的都有。還有一種說法是,大娘早就讓人給默默收拾掉了。人家做得干凈,只留下了一個好像大娘仍然隱在江湖的傳說。只有像七叔這樣的鄉(xiāng)黨能人才知道大娘沒有被干掉,可是有著這么些血呼呼的傳說也就讓大娘只能藏得更深了。
七叔是怎么認識上大娘的,小鐵始終不知道。七叔不說,小鐵也就不問。屋里的人都說,七叔這些年在城里闖蕩,白手起家成為能人兒,那是有七叔的道行,終歸得干些其他人干不下的事兒。按照江湖傳說的那些邪乎說法,大娘就像黑寡婦,跟她挨著邊兒的,都是坐在閻王炕頭嘮嗑兒。小鐵不管這些廢話。他篤定了要報仇的心,別說是坐在閻王炕頭嘮閑嗑兒,就是讓閻王割了魂兒,他也要去會一會。
小鐵按照七叔吩咐的,在中午十二點準時蹲在了市里最繁華的那條購物街客流量最大的那家麥當勞門前。準準地必須是十二點不能多一分鐘也不能少一分鐘,小鐵掐著腕子上的數(shù)字手表數(shù)著,臨出門之前他對著中央電視臺的時鐘對了好幾回。小鐵聽七叔的話,翻遍了自己本來不多的衣服,終于湊齊了一身兒的黑色衣褲還跑到同在保安隊的同事那兒借了一雙黑色布鞋。
十二點了十二點了終于十二點了人該來了吧。小鐵壓低腕子上的表走到麥當勞門前他盯緊了前前后后每一個進出的人尤其是女人。不對不對這個不是也太年輕了要是這么年輕人家為啥要管她叫大娘呢嗯應(yīng)該也不會是這個吧這個子也忒矮了些瞅著還有些冒傻氣還有這個唉對啊會不會是這個這個看著還有點子接近。
小鐵滿頭冒大汗不停地舉起腕子看著表雖然表上的數(shù)字隔著老半天才變化一次但小鐵感覺時間爬得慢得像沒吃草的老牛。
你就小鐵啊。
小鐵嚇得往后退了三四步膽子都要嚇出汁兒來了。打哪兒冒出來的人,突然就來這么一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小鐵身子右邊就站住了一個人。小鐵看不出來這人會不會就是大娘。
這人穿著黑色的布褲子黑色的布鞋子上身套著件深綠色的絨褂子兩手插在上衣兜里。她看著也就只有一米五多一點,但是人站得穩(wěn)穩(wěn)的,像是來陣臺風(fēng)都刮不動的樣子。她腦袋上裹著一頂灰色的線帽子,所有的頭發(fā)都包裹在帽子里,嘴巴上掛著一副大夫戴的那種藍色口罩,一下子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來兩只細而長的眼睛。兩只細而長的眼睛直直盯著小鐵。
小鐵點點頭。你是大娘嗎大娘。
那人沒有回答,上下掃著小鐵,又把視線從小鐵身上挪開,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著周圍的人來人往。
身份證給我。
小鐵有點蒙圈兒,心里也有點犯怵,這怎么一上來就要身份證呢這到底是要干嗎。小鐵猶豫了。他把手伸進了褲兜兒里面,掏來掏去就是掏不上來,他在琢磨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趕緊點兒。那人嘴上催著,眼神還是四處游蕩著,并沒有看小鐵。
七叔應(yīng)是不會騙我的吧七叔肯定是不會騙我的七叔不會答應(yīng)了要幫我把這事兒整得明明白白轉(zhuǎn)手又叫個人販子或是搞傳銷的來禍害我。小鐵總算捏住了褲兜兒里的身份證攥進了手掌里。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再說了這光天化日的她一個老婆子能拿我有什么法子萬一真的是騙子大不了我掉頭就跑回頭再補辦個身份證就得了。
想著這,小鐵把捏在自己手心兒里的身份證揪了出來,沖那人伸了過去。小鐵腦門上手心里胳肢窩下胸膛前腳底板都在使勁兒冒著汗,遞出東西去的手也在顫悠,他打量著附近琢磨著這婆子會不會有什么同黨在附近候著。
那人接過身份證來很快地掃了眼,又把眼神兒伸回來瞅了瞅小鐵,隨即把小鐵的身份證揣進兜里了。
跟我來。說罷,她轉(zhuǎn)身就往購物街的東頭走去。
別看她個頭不高走起路來倒是虎虎生風(fēng),兩條腿兒不長但是倒騰得飛快,小鐵正不知所措的一瞬,那人已經(jīng)走出去十幾米了??此矝]有停下來的意思,小鐵把心一橫跟了上去。兄弟啊兄弟你要是有在天之靈就保佑保佑你的小鐵弟弟吧,不用保佑他安然無事,就保佑他不要剛出手還啥也沒得到就折在門口了。
那人呼呼地走在前面,小鐵邁開大腿跟在后面,盡管小鐵心里一直都在嘀咕,但是看到周圍沒人跟著一起過來小鐵心里也放下塊石頭。要是沒有同伙跟上來那就算是吃虧估摸著也不會是什么大虧。
小鐵在后面努力跟著,那人在前面嗖嗖地走著。她領(lǐng)著路在購物街靠東頭奔著從主道上叉出去的一條小巷子拐了進去,在小巷子里走了沒幾步又向右一拐,就轉(zhuǎn)進了另一條更窄的巷子。以往小鐵跟閆兄弟和其他哥們兒在放假時沒少跑來過這購物街,雖然啥也買不起但是飽飽眼??纯疵琅€是過癮的,可這樣彎彎繞的巷子卻是一次都沒走進來過。小鐵詫異極了。真是沒想到,就在這樣繁華的街區(qū)旁居然還有這種腸子似的連成一片的巷子區(qū)。
七繞八繞地,小鐵早就已經(jīng)辨不清方向分不出南北西東,更是不知道已經(jīng)走到何處了。小鐵的心敲鑼一樣砸得更響了。他不再害怕,他開始興奮了起來。這婆子真的就是傳說中的大娘嗎?她要帶我去的地方就是她的老窩嗎?不愧是傳說中的人物。
前面那人忽地停住了,像是在等小鐵跟上來。小鐵趕緊幾個快步追過去也停在她身邊。不知是走得太快還是心里太興奮緊張,小鐵胸膛上下起合得厲害氣喘得呼呼直響。倒是那人安安靜靜得像是只出門溜了個彎。
那人站著前后打量,輪番地看巷子口和巷子尾有沒有尾隨的人出現(xiàn)??戳藥追矝]見到有什么異常,她伸出一直插在上衣兜兒里的右手,手里亮出串鑰匙,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右側(cè)的大鐵門,門一開小鐵就被她給扯進了門來。兩人一進門她又迅速回身把門給鎖好。
這是一間即將在拆遷邊緣的小雜院。院子外面墻上噴著紅色的“拆”字,院子里面墻上的磚塊兒都不全整了。十幾平米的小院子里堆滿了各種看起來像是垃圾的雜物,有各種包裝貨物的破紙殼廢舊的家用電器摔得七歪八扭的鐵壺鐵桶鐵面盆還有些缺胳膊少腿的椅子凳子,整個一小型的舊貨市場。難不成這大娘沒事可做的時候還兼職賣一賣回收家具和破爛什么的?小鐵納悶。
穿過院子里的小舊貨市場,那人又從一串鑰匙里拔出一支來,轉(zhuǎn)開了院子里那間顯得還沒有破椅子堆得高的平房門,推開門示意小鐵進屋。小鐵覺得這座院子和整間屋里不像是還有同黨的樣子,沒有太顧忌就進了屋。
那人把屋門在他們兩人身后帶上,指著一張椅子叫小鐵坐,她自己坐到了椅子對面的沙發(fā)上。她坐下了,還是端端正正地,沒有一點要歪倒著靠在沙發(fā)上的意思。
小鐵轉(zhuǎn)頭看了看這間一轉(zhuǎn)腦袋就一覽無余僅有幾平米的小屋再沒有別的人,就噗通一聲硬硬地跪在了地上,對著那人先磕了三個響頭。
大娘大娘我是小鐵大娘我七叔說了現(xiàn)在誰也幫不了我了只有大娘你能幫我大娘如果你愿意幫小鐵一把幫小鐵把我閆兄弟這事兒給整明白我小鐵愿意一輩子給您當牛做馬您要是愿意要錢我愿意把我家新蓋的磚房賣了給您錢您要是不想要錢我愿意管您叫媽伺候您下半輩子給您養(yǎng)老送終。
小鐵把頭都磕完了話也說完了才抬頭看,只見大娘坐得穩(wěn)穩(wěn)的,手里還在抓著自己的身份證瞧看。小鐵心想,既然自己管她叫大娘她沒有反對,自己給她磕頭說話她也沒有推讓,那看來她真的就是大娘了她真的就是那傳說中能人中的能人大娘了。想到這小鐵又磕下了一個頭。
都到了屋里頭了,大娘的口罩和帽子還是沒有摘,說起話聲音都是悶噗噗的。
你是小鐵?
是,是我,李鐵軍。
你別磕了,先說事兒。
我兄弟叫人給捅了,人跑了,我不能叫我兄弟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
你親兄弟?
不是,一個村里的,打小一起長大跟親的一樣比親的親。我家人口單薄我就一個姐姐,我兄弟就是我親兄弟一樣的。
傷了還是死了。
死了,前幾天剛埋下。
報警了嗎。
當場就報了,警察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跑了警察查了幾天說是已經(jīng)不在市里了跑到不知道哪去了,說現(xiàn)在只能發(fā)出通緝來沒得別的法子了。
不能等等警察那邊的消息嗎。
大娘你是不知道我閆家兄弟命道慘,他爹就是在外面打工時候跟人打牌人家賴賬趁他爹一個不留意一鐵錘給敲死的那時候我閆家兄弟幾個孩子歲數(shù)都小沒人給討說法那害人的就跑了警察也是說沒得法子到現(xiàn)在了害人的也沒有抓到。我是天沒想到地沒想到一萬個也沒想到我閆家兄弟竟然也這樣橫死在外頭了。他家跟我家一樣人口薄又都是些膽小怕事的不想招惹人,但我不能叫我兄弟就這樣不明不白下去了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都得給我兄弟討個說法抓到這害人的。
警察外出去抓人得有線索才能出的。你有線索嗎。
啥子線索。
就捅人那貨的線索。
那貨就是跟我們一起在城西保安隊當保安的,歲數(shù)不大脾氣不小來了隊里沒幾天就把人都得罪光了。我閆家兄弟是他們小隊的隊長,后來聽人說他們那天因為那小子上工的時候不好好干溜號放走了一輛沒收費的車我兄弟數(shù)落他數(shù)落急了竟就跑回他自己屋里拿了把水果刀回來就把我兄弟給捅了。等我從我那隊趕過去我兄弟已經(jīng)沒氣了那小子也跑掉了……
知道叫啥,是哪兒人不。
隊里都管他叫順子大名好像叫李廣順據(jù)說是畢南人。
還知道些別的不。
不知道了。
大娘不繼續(xù)問話了,手里轉(zhuǎn)悠著小鐵的身份證。她身子像是稍微松弛了些,略微有點向下塌著。
小鐵見大娘不說話了,擔心她是覺著麻煩不想幫自己了,連忙又磕著頭把一進門就說了的車轱轆話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小伙子,這種事兒,不好整??赡苁聝哼€沒整明白,你自己又搭進去了,你知道不。
大娘我知道但我必須整明白大娘。
你倒說說,為啥必須整明白。
大娘俺是農(nóng)村人漂亮話不會說書也沒讀幾天也沒讀懂幾頁但是我自己的事兒我自個兒心里明白。要是我閆兄弟這事兒我就這么稀里糊涂過去了我沒法過好我下半輩子大娘。大娘我要是個癱子啞巴缺胳膊少腿我兄弟叫人害死了我就算心不安但我也能過得下去大娘要是我兄弟殺人放火販毒干壞事兒叫人給弄死了我就算難受但我也能過得下去大娘但我現(xiàn)在是個精壯小伙子我兄弟是個大好人卻叫人給弄死了我要是啥也不干就這樣過我過不下去我這下半輩子你能明白我么大娘。
小鐵說完這話,憋在心里許久的淚和酸就涌上腦殼來了。再使勁兒也憋不住了,小鐵就讓這淚和酸順鼻子眼睛嘴巴淌出來了。也不曉得是咋個屁事,這話擱心里頭這么些天,當著爸媽姐姐和閆家人就是說不出,倒是對著個神神秘秘的陌生人說出了。
你現(xiàn)在手頭兒有多少現(xiàn)錢。
我本來謀算著今年正月回老家去把媳婦娶了,家里家外籌備了十萬塊做彩禮迎親和辦酒席,現(xiàn)在決定先不辦這事兒了。我自己打工攢得手頭還余下四千多將近五千塊。大娘你需要多少你盡管說這些錢不夠的我去借要是借還不夠我就把老家給我結(jié)婚新起的磚房賣了,還能得十幾萬要是還不夠我再去借,反正有的是法子大娘你要用多少盡管說吧。
不是我要用。我不要你的錢,是你自己要用。追兇這一路要花錢的地方多著了。
一聽到“追兇”這個詞,小鐵這心里像是開了鍋一般。
他砰砰砰地又連著叩了好幾個頭自己都數(shù)不過來了。一直以來小鐵只是知道自己想要干一件事兒卻又不知道這件事兒到底該怎么形容,有時候他想跟別人念叨一下自己想干的這事兒都死活找不著合適的詞,會急得百爪撓心的。現(xiàn)在小鐵知道了,這件事兒就叫做追兇。
小鐵也知道了,大娘說這話,就是肯幫自己了,他心里的感謝委屈害怕志氣憤怒都化成了他唯一熟稔的表達方式,就是給大娘磕頭。
從大娘家的小雜院里走出來,小鐵的鼻子嘴巴還是像抽風(fēng)機似地不停抽著。但他已經(jīng)跟進去之前不一樣了。現(xiàn)在小鐵心里有了底了,他不再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了。他有了指路人。
腸道似的巷子歪歪叉叉地糾結(jié)在一起,沒走出去幾步小鐵就認不得路了。但小鐵一點兒也不著急。大娘說了不認得路沒關(guān)系,只要沖著一個方向不停走定然是能走得出去,最多就多花點時間,多走點彎路。小鐵不怕。他手里捏著一張紙片兒,他既不敢攥得太緊了怕扯碎了這單薄的紙片兒,也不敢攥得太松了怕一陣風(fēng)過來就吹走了這紙片兒。紙片兒上頭寫著大娘囑咐他接下來要干的事兒。
頭一件事兒,就是通過各種方式多查清些李廣順的背景,找到追兇線索。
雖然保安隊的小兄弟兒們天天睡一個屋里頭吃在一口鍋里頭有時候趕上過年一起值班家也回不了連大年夜都過在一起,但是直到現(xiàn)在小鐵才明白過來,自己并不真的認識這些天天同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每天上班時候不能隨便說話,吃飯時候閑聊不過都是些屎尿屁沒正經(jīng)的玩笑話,等休息進了宿舍每個人都守著自己的手機一刻不停地摳摳摳著手機屏幕直到關(guān)燈睡覺才算停。一個保安隊里面幾十口子人,一個小分隊里面也有七八個人,除了閆兄弟,小鐵竟是沒有跟其他任何一個人深聊過,曉得人家的底細。
小鐵懊惱是懊惱,但也發(fā)覺不單是他自己,這保安隊里是個個如此,除了同村同鄉(xiāng)的鄉(xiāng)黨才相互之間有深入了解,對其他人竟是都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般。也趕巧了,介紹那順子來隊里的順子鄉(xiāng)黨,剛在不久前因為要跟老婆團聚離開這個城市南下打工去了,可著這剩下來的幾十口子人,居然就沒有一個能說上來更多關(guān)于順子的情況。
忙乎了幾天下來小鐵跟全隊里每個人都聊了半天,又是懇又是求又是討好又是磨耗,只討得了一個他覺得還算有價值的線索。隊里一個跟順子鄉(xiāng)黨走得稍微近一些的人,有順子鄉(xiāng)黨現(xiàn)在南邊的手機號。幾天來積攢了太多失落,現(xiàn)在得了這樣一個消息,小鐵像兒時在河里撈魚一般死死摳住不肯松手。
小鐵拿不太定主意,特別想給大娘問問看她的意思。但是上次從大娘家出來前大娘曾經(jīng)再三囑咐過他,沒有大娘的吩咐小鐵自己絕對不能跑到購物街那邊去找她,大娘也沒有給小鐵留下電話號,只讓小鐵把自己的電話號寫在紙片兒上,留在了她那兒,大娘說等過兩天她自然會給小鐵打電話的。
又等了兩天還是沒有接到大娘的電話,小鐵實在是坐不住了。他趁自己休班的時候跑到了外面大街上,用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那個鄉(xiāng)黨的電話號。
電話響了十來聲,對面才終于接了起來。
喂,誰呀。那鄉(xiāng)黨的聲音聽起來黏糊糊的,隔著距離的混沌不清。
我啊小張哥,我是小鐵,李鐵軍。
對面一時沒了聲響。小鐵又喂喂喂地叫喊了好些聲,對面才又傳來那黏糊糊的聲音。
哦,小鐵啊,啥事兒。
小張哥沒大事兒就想問問你關(guān)于順子的一些情況……
順子的事兒我聽說了,我跟他不熟,都是他媽死活纏我?guī)M城謀個事兒做我才帶他去保安隊的。
小張哥我也不是別的意思我就是想打聽下……
不是,你不用跟我打聽,我真是跟他不熟,你問問別人吧。
電話就掛了。
小鐵只感覺腳底板的血蹭蹭蹭幾下子就躥到了腦門子上。順子剛來隊里頭因為脾氣不好四處得罪人誰都不愛搭理他,就只有小張哥在打飯分配活兒和發(fā)獎金上面維護順子替他說話。小鐵也明白自己想替自己的兄弟申冤,人家也想保護人家的兄弟,但現(xiàn)在這事兒不是誰打牌出老千誰偷吃了誰零食誰偷占了誰的工時獎金這樣的小事兒,現(xiàn)在是有人躺在地下不再喘氣有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大事兒。
小鐵狠狠攥著手機感覺手上一使勁兒全身的血往頭頂上沖得更猛了,腦袋兩側(cè)的血管砰砰地撞著頭皮,疼得很。他就那樣站著,站著,等頭上的血管沒那么疼了,又撥通了電話。
小張哥你聽我說……
小鐵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啥,但我是跟順子真不熟,有事兒你問他媽去吧。
行那你告訴我他媽在哪兒。
畢南。
畢南哪兒。
珠流鎮(zhèn)。
珠流哪兒。
河下村。
河下哪兒。
你要是真敢去,進村問問就知道了。
小張哥……
行小鐵你不用說了,你問他媽去吧。
電話又掛了。
手機還貼在耳邊小鐵就那么呆呆地站住聽了半天電話里面嘟嘟嘟的忙音。嘟——嘟——嘟——兄弟啊兄弟怎么你這一去這世上的所有事就都跟以前不一樣了呢兄弟我知道不是事變了是我變了兄弟我不怕這事都變了天也變了我只希望你還在這世上在我身邊嘟——嘟——嘟——兄弟啊兄弟我怎么現(xiàn)在就是這樣想你呢你下葬時我著急向回趕想要找人幫我追兇頭七也沒有為你守紙錢到現(xiàn)在還沒有為你燒上一掛你會不會怪我呢兄弟嘟——嘟——嘟——兄弟啊兄弟你放心我一定——嘟——嘟——嘟——
血慢慢流回自己該在的地方,頭也沒有那么脹了,小鐵從大街上走回宿舍。一進屋他又站定了。一屋子的人都躺在自己的鋪上每個人手里都抓緊著自己的手機在那里對著屏幕摳摳摳,摳摳摳,摳摳摳。小鐵就那樣站在門口,看著宿舍里的每個人都對著一塊或大或小的屏幕雙眼瞪得滾圓,有的神情專注連眼睛也不眨有的對著屏幕莫名地樂個不停有的雙手飛快地在鍵盤上抖動。小鐵知道,若不是閆兄弟他不在了,他們兩人此時此刻怕是也躺在鋪上做著同樣的事。
兄弟啊兄弟我……
小鐵屁股還沒坐到鋪上手里的電話就忽然連搖帶晃地響了起來,看了眼號碼,是不認識的座機打來的。小鐵也沒多想就接了起來。
小鐵么,我是大娘。
聽到這幾個字小鐵立刻就從床上彈了起來,連鞋子都沒穿好就往宿舍外面跑。大娘問他這幾日線索搜集得怎么樣,他連忙將自己從各處打聽來的消息撿他認為重要的一股腦兒告訴了大娘。大娘那邊只嗯嗯嗯地應(yīng)著沒有太多說話。臨掛電話前,大娘約他后天中午還是十二點整在另一家購物商城門前等她。那家購物商城小鐵知道,想來就在購物街旁邊的一條街上,離購物街不遠但是也不算近。
按著跟大娘說定的時間地點,小鐵站好在那家購物商城門前。大娘自然又是準時地出現(xiàn)。這次大娘沒有跟他講話,只使了一個眼神兒隨后掉頭就走,小鐵再憨也明白大娘的意思,也不問話,就跟在大娘身后走起來。雖然跟上次是完全不同的路,完全不同的方向,入的出的都是完全不同的巷子口,居然左拐右拐地,又拐回到大娘住的那個小雜院門前來了。雖然路小鐵還是摸不上來,但他走著走著心里還是有了點數(shù)。這個小雜院看來不起眼,然而位置卻是四通八達,東西南北都通著路,可通鬧市可通陌巷,多來上幾次是能摸清大體位置,但若是生人闖進來肯定是摸不到頭腦。
走在路上時小鐵已經(jīng)不再像第一次來時那樣的激動和手足無措,他看著不緊不慢不搖晃走在自己前面的大娘心里頗是感慨。大娘這次的穿戴跟上次基本相同,黑色布褲子黑色布鞋子上身套著件深綠色的絨褂子灰色的線帽子大夫戴的那種藍色口罩。
大娘到底是個什么人姓甚名誰經(jīng)歷過怎樣的事這些對于小鐵來說都是個謎。早前他也問過七叔這大娘到底是哪路神仙,七叔也是知頭不知尾說得混混沌沌。小鐵心想,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跑的石頭縫兒里蹦出來的,這大娘肯定也是有她自己的來歷和故事,只是看她向來神神秘秘的樣子,這來歷和故事也不會無緣無故就告訴像小鐵這樣的生人。
看著大娘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男∧_像踩著鑼鼓點兒一般極有韻律地蹬著地走著,小鐵心下拿定主意。他是個有情有義有誠有信的人,看大娘的樣子怕也是自己一個人孤身在外闖江湖,若是大娘真的幫閆兄弟大仇得報,自己一定要好生照顧大娘履行誓言。
兩人進了院門大娘立刻反手將門鎖好,又開門進了那間小屋。乍一進門小鐵就看到床邊的沙發(fā)上坐著一個面堂黑黑的漢子,小鐵嚇了一跳定住在屋門前。大娘徑自走到床前坐下了,屋里就只有兩張單人沙發(fā),大娘叫小鐵坐到另一張沙發(fā)上,小鐵聽了話。
小鐵,這是老李叔兒。大娘坐在床上說。她的身子板兒依舊是立得直板板的。這個老李叔兒倒是隨意,身子都塌進沙發(fā)里,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松垮垮地耷拉向四面八方,總之,不像是個大娘那樣一板一眼的人,就連臉上都時時堆著松垮垮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老李叔兒就是畢南出來的,我已經(jīng)托他摸了一些情況。大娘平淡淡地說了句。
一聽這話小鐵身子里就像是捅了馬蜂窩腦子里嗡嗡亂響身子里的血管突突亂跳,他很想立馬給老李叔兒跪下就先磕上幾個頭,但看到老李叔兒要開口講話小鐵又把這沖動壓了回去。
我已經(jīng)找了珠流和河下的認識人逐一挨個兒問了?,F(xiàn)在可以確定這個李廣順的家里人已經(jīng)知道他在外面犯的這事兒了,那邊的民警出了事兒以后就找過去了。也可以確定順子目前沒有潛逃回河下,這點智商我看他還有。老李叔兒說完干笑了下。
大娘點了點頭。
老李叔兒咳了咳,接著說。畢南,尤其是珠流在這城里打工的人我已經(jīng)叫人粗粗摸了一遍底兒,沒有跟這順子搭上聯(lián)系的。照小鐵的情報來看,那個帶順子進保安隊的鄉(xiāng)黨應(yīng)該是最早知道他犯了事兒,但是現(xiàn)在看來順子應(yīng)該也沒有去找他那個鄉(xiāng)黨。
大娘又點了點頭。她自顧自想了片刻,轉(zhuǎn)頭問小鐵,鐵啊,你打聽到那順子家里還有啥人在呢么?
小鐵忙回答,打聽了,他家現(xiàn)在還有他奶奶他媽,上面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已經(jīng)嫁到別的鄉(xiāng)了還有一個在本鄉(xiāng)。
大娘又問,知道他平時跟誰更親一點么。
聽人說他奶奶平日里最疼他,慣他慣得厲害所以他才出落得那么驕橫,還有他嫁走的那個大姐姐據(jù)說也是對他很好。
大娘想了想,看向老李叔兒的方向,聲音壓得很低。我看這貨不會向西。
老李叔兒嘎嘎嘶著嗓子笑了兩聲,肩膀晃蕩著,腦袋也跟著晃悠。
小鐵不知道他們兩人在說什么,生怕自己錯過了什么重要信息,但他們兩人低沉地交談又叫小鐵不知該怎么插話。小鐵只好把自己的腦袋像個擺鐘一樣,一會兒搖向這邊一會兒搖向另一邊。
向西,就是去鉆山西甘肅新疆的煤窯。大娘瞧著腦袋搖晃成了撥浪鼓的小鐵,終于開口道。犯了禍事的,一般向西鉆了各處的煤窯,就等于沒了蹤影。跟咱們活的這世間,沒得啥關(guān)系了。任你上天入地尋他個十年八年,多半也是個白勞。
老李叔兒嗓子聽著更啞得慌了,蹺起腿兒。現(xiàn)在的小輩子,都吃不下這窯苦了。犯了命便肯拿命還,也不去吃那窯苦嘍。世道變了。
世道是變了。變變也挺好的,至少小鐵他們不必像咱以前那樣。
老李叔兒聽大娘這么一說,一直啞著的嗓子爆雷一樣笑出了炸響聲兒來,嚇得小鐵身子一聳。
大娘在老李叔兒雷管兒似的笑聲里,聲音還是那樣低低地對小鐵說,鐵啊,接下來你就得自己跑一趟了。
四個字。四個字四個字。四。個。字。大娘說了只要記得這四個字我就一定能抓到李廣順給我閆兄弟報仇只要記得這四個字。
老李叔兒猛地拍了一把小鐵的肩膀,驚得小鐵差點走了個踉蹌。
想啥呢小伙兒。大娘托老李叔兒送小鐵出門,走回到購物街去。老李叔兒明顯對這邊的腸子道也是輕車熟路,只是他走起路來不像大娘那樣輕快而迅速。老李叔兒走起路來拖沓而渙散,一步三晃蕩,小鐵只能放慢了再放慢自己的步子,保持跟老李叔兒差不多的步速。
沒想啥,就琢磨大娘跟俺說的話。老李叔兒,想問你件事兒。
你說。
你跟大娘很熟吧?大娘她到底是個啥樣人兒?
老李叔兒哈哈笑起來,身子抖著。
叔兒你別笑,你一這樣笑我心里就發(fā)怵……
還能是啥樣人兒呢,都是可憐人兒。咱們也都是可憐人兒。
小鐵點了點頭。聽俺七叔兒說起過,大娘屋里的男人叫人一耙子敲死了。人也是跑了的。
誰說一耙子?老李叔兒眉毛一甩。咋著也有幾十耙子吧。也不是一個人,是五個人。
叔兒你說,這人到底都是咋回事啊。哪來那么大仇那么大怨呢,都在一個村頭住著。
一個村頭住著,是非才多呢。有的人磨叨磨叨就過去了,有的人就不行呢。
小鐵忽地立住了,頂著老李叔兒面前不動彈。叔兒,我聽說,大娘就自個一個人兒,把仇人們?nèi)プ×耍?/p>
聽誰說的,沒有啊。老李叔兒樂呵呵地搡了一把小鐵,讓他繼續(xù)向前走。
聽了這話,小鐵身子有些發(fā)軟,氣力不知道被啥卸掉了不少。
抓了四個,還差著一個呢。老李叔兒走到了小鐵前頭。
斷斷續(xù)續(xù)的風(fēng)從小鐵的胸口透過去,他覺得自己又能順暢地喘氣了。一下子他腦子里涌出來好多話想跟老李叔兒說,那些話正打腦子里滾出來,順著鼻子眼兒淌到了牙床上。叔兒……
看見前面那大鐵門兒了嗎,打那兒出去,左拐,就是你來時候的那商城。
叔兒,我還有好些話想跟你說……
我知道。鐵啊,記著你目下最緊要的事兒是啥。有些話揣在心里藏一藏,反倒能提著口氣一猛子干下去。要是這口氣卸掉了,也就啥都干不成了。
老李叔兒拍了拍小鐵的肩頭,又搡了他一把。走吧。
小鐵聽了這話,把嘴使足了勁兒給合上,把那些淌到了牙床的話又給咬碎了,生生咽回去。他能感覺到那些咬碎了的話渣子硬生生地硌著自己的嗓子。可老李叔兒的話有道理,疼也要咽回去。提住了這口氣。
向前走了兩步,卻又聽見老李叔兒喚他。小鐵馬上定住腳回頭。
鐵啊,我覺得這事兒你能辦成。你跟我們一樣,夠軸。一定記著大娘交代你的那些事兒,安全第一!
小鐵點了點頭。他不敢開口,怕咽回去的話又沒出息地滾出來,雖然心里很想,但他也不敢在這兒給老李叔兒磕頭,怕被人瞧見。他就在心里默默給大娘和老李叔兒磕了倆頭,沖著大鐵門走過去。
大鐵門被風(fēng)吹得變了形,小鐵眼瞅著那門就在風(fēng)里一點一點拆散了,先是扯成了絲,然后又織成了網(wǎng)。鐵線織成的網(wǎng),小鐵走著越近,那網(wǎng)子就離他越近,眼瞅著馬上就要撲到他身上了。小鐵驚得回頭想要尋老李叔兒救救自己,回過頭去卻看到身后的巷子從平地上豎了起來,成了立在半空里的迷宮一樣的棋盤。大娘家的那間小雜院插在迷宮棋盤的正中央,泛著金光兒。大娘是佛嗎,不然咋會泛著金光兒呢,不然咋會讓我看到了這景象呢。
小鐵只覺得頭暈?zāi)垦?,胃里直犯惡心,好像里面揣著幾只老鼠崽子正東逃西竄。那張鐵網(wǎng)子猛地撲到了他身上,他一把抓住鐵網(wǎng)子,沒忍住,把胃里所有的東西都一口氣給吐了出來。
回到保安隊小鐵就跟隊長提了辭職。跟小鐵最開始料想的不太一樣,隊長沒有怎么勸說小鐵,囑咐會計把沒結(jié)的工資給小鐵結(jié)了就放他走了。飄零在外的人哪有什么行李,劃拉了半天,檢查了又檢查,也不過二十來分鐘,小鐵在這個城市里置辦的所有家當就落在了一只立挺挺的大布包里面了。
小鐵拎著布袋子站在保安隊宿舍門口,看著這個曾經(jīng)自己在這座城市里的“家”,那張只剩下空木板兒的床鋪。整間宿舍里二十幾個鋪位,只有他和閆兄弟的鋪位就剩下了空板兒一張。
兄弟啊兄弟,昨晚上我又夢到你坐在我的床頭兄弟你說你很冷身上總是很冷,我知道你為啥覺得冷因為你心頭上放不下這件事啊你肚子上的那個洞里不再流血但是灌滿了風(fēng)兄弟你放心。這件事我心里已經(jīng)有譜了兄弟我知道接下來我該怎么辦了兄弟你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給你整明白兄弟。
四個字。大娘告訴小鐵四個字。手機號碼。只要記住了這四個字,只要找到了那貨的手機號碼,警察就能抓到人了。
咋會有了手機號碼就能抓到人了呢?小鐵不太敢信。那手機號碼又不是每人只能有一個,就連他們保安隊里的大隊長都還養(yǎng)著三個號碼呢,一個用來對付老婆,一個用來對付公務(wù),一個用來對付外頭的婆娘。咋會有了手機號碼就能抓到人了呢?
往細了說你也整不明白,我也講不利索,總之現(xiàn)在科技發(fā)展了,事情就是成了這樣子,你能挖到那貨現(xiàn)在用的手機號碼,警察就能查到他在哪里,一逮一個準。大娘搖了搖頭,一直挺立立的腰板垮下去了那么一些。不比我那時了,憑著自己兩只腳板板兒走遍天下。
小鐵不吱聲了。聽七叔說,這些年大娘為了抓她的仇家,全國上下沒有她沒去過的地方。很多男人家去不得不能去的地方,大娘都去過。很多要豎著進去橫著出來的地方,大娘都豎著走出來了。這樣一個人,你能不信她嗎。
大娘,我信你的,我聽你的,我這就去河下村,死活找到他手機號碼。
他自己犯了多大的事他心頭曉得,號碼肯定是換了的。不過現(xiàn)在的娃子,哪離得開手機呢,肯定還是要用的。只要還用,早晚忍不住要跟家里聯(lián)系的。順著這根線,能摸個八九不離十。
雖然曉得了門路,但首要的事情,是想好要扮演的角色。老李叔兒說他當年追兇的時候,扮演的是叫花子,整天穿著破破爛爛的,順帶加點裝瘋賣傻的把式,蹲守了仇人家外大半年,總算是逮到那害人的王八蛋回家看老娘。但大娘覺得裝叫花子不適合小鐵。小子心眼子太實,容易露相。
合計了半天,最后決定就讓小鐵裝成是秋收趕場的,誰家有麥收有稻收就去誰家當個力夫,流動性強又夠唬人眼。大娘再三提醒小鐵,千萬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了自己的來路。別說打死了個外頭的人,就是打死了個自己村里的人,全村的人基本上也都會幫著兇主四處遮蓋打眼,一旦叫人知道了來路,這條線索就算是堵死了。
坐完火車轉(zhuǎn)汽車,下了汽車轉(zhuǎn)小巴,天黑前總算到了珠流鎮(zhèn)。到河下村的最后十幾里路本來可以打個車直接過去,但小鐵害怕被人瞧見,哪有四處賣力氣的力夫還打車進村子的。進村里的小公共一天只有三四班,小鐵等不及,決定自己走路過去。離仇人家越來越近了,離替閆兄弟報仇的線索越來越近了,小鐵坐不住,他必須要把身上的力氣泄一泄。
往河下村去的路上,每隔一段腳程就在路邊立著一盞泛著黃光兒的路燈。這河下,可比俺村強得多呢,小鐵心里想著。每次回自己村里,小鐵爹媽都再三囑咐不要天黑了還往回趕,不要走夜路,要跟閆兄弟搭伙一起回。那路,整整一線都是烏漆墨黑的,一盞燈都沒有,人要是不在路上走出點聲響來,就真是跟天地都黑成了一團。
走得心急,小鐵身上冒出來厚厚一層汗,他也不擦,挺著胸口的氣性向前一直走著。你說這人呢,到啥時候了也是憑個義氣活著。拔刀子之前,許是差上了那么一口氣,拔出來刀子了,那氣是頂上來了,好像這一下子要是不沖著哪兒懟出去,無論如何也是收不回來了。
路上不斷有鳴蟲在叫,汩汩地涌進小鐵的耳朵里。他時而覺得蟲子們是在給自己鼓勁兒,喊著,沖啊,沖啊沖啊,就快抓到人了,時而又覺得蟲子們是在給順子求饒,求你了,求你了求你啦,就放順子一馬吧,他已經(jīng)知道后悔了。小鐵抹了把汗,用力搖晃腦袋。得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搖晃出去,心不能亂,心一亂,這事情就難辦了。
這一夜小鐵做的最后一件事,和之后的五十二個夜晚里小鐵做的事,是同一件事。他在李廣順家的磚瓦平房外,借著黑掉的天色,蹲到了后半夜。直到整個村子里所有的活物都睡得死死的了,就連野狗都不叫喚了,他才安靜地起身,找個地方去睡覺。每天不管多少他也得努力睡上幾個小時,因為第二天白天他還要去村里需要力夫的家里干活兒。一個不大的村子里整天晃蕩著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外來閑人是很扎眼的,他不能閑著。
這五十幾天里,大娘給他來過兩次電話。每次都是從不同的座機號打過來的。問過他的情況,知道他還安生,大娘又囑咐了他幾點要留神的。要留神晚上,一般人都在晚上時候最想家,會忍不住要聯(lián)系的。要留神逢年過節(jié)的喜慶日子,這種日子也是最忍不住要聯(lián)系的。要留神觀察他們家誰有手機,誰經(jīng)常接打電話,誰主事兒,誰經(jīng)常外出。
還是野小子的時候,小鐵和閆兄弟一起玩兒過的數(shù)不清的游戲里,也有一項偵探游戲。扮警察,抓壞人,抓到了槍斃。扮壞人,偷東西,被抓到槍斃。那時候能想到最壞的壞人,不過也就是小偷小摸,就該抓起來被槍斃的。那時候能想到的伸張正義抓壞人的方式,不過就是拿著桿樹枝裝作槍,追在對方身后邊叫著邊一路狂跑。兄弟啊兄弟我穿一條褲子的兄弟,沒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來抓壞人,卻是因著這樣的理由,卻是這樣不夠血性的方式。
小鐵時不時地幻想,說不定哪天順子就趁夜黑遛回了家里,正巧被自己撞個正著。那時候自己會怎樣。小鐵褲兜里一直揣著一把水果刀。比順子捅死了閆兄弟的那把要更長,更鋒利。小鐵原本覺得最理想的狀況是用順子捅死了閆兄弟的那同一把水果刀,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不讓你受更多的苦,也不會更少??上前训侗痪鞗]收了,當成是證物了。小鐵只好揣了另外一把,自己的一把。雖然天天揣著,但小鐵還是不知道,一旦順子真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到底會怎么著。他會上去一刀捅死順子嗎。那他還跟順子這樣的人有啥區(qū)別。他會至少讓順子吃上點苦頭嗎。可是這點苦頭跟閆兄弟的冤屈相比又有啥意思。
小鐵進了河下村的第五十三個夜晚,晚上九點一刻左右,李廣順給他家里打來電話了。
最先接電話的是順子他媽。順子他媽算是個明白人兒,從接起電話那一刻起,直到她把電話遞出去的那一刻,小鐵都壓根沒聽出來這通電話跟其他電話有什么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他媽講電話的聲音比平時還要小上幾分。事情是在順子他媽把手機遞給順子奶奶時才明朗起來的。順子奶奶一接過手機就立刻迫不及待地沖著電話那頭大聲嚷喊了幾句:順子!順子!你現(xiàn)在在哪兒啊順子!正蹲在李家磚房后屋窗下的小鐵差點沒一個激靈站起來沖進屋里去。
順子奶奶沒說幾句就開始哭了起來,絮絮叨叨地對著手機說些車轱轆話,一會兒怨天尤人一會兒又心疼痛惜的。這些小鐵都沒有聽進去。他只感覺到自己腳底板的血都在向頭頂涌著,身上瞬間就熱成了鐵板,兩側(cè)的肋叉子燙得能烙餅。他恨不得現(xiàn)在就沖進屋里去。大娘說過,千萬不能沖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他們的情況,不然順子把手機號一扔,換另外一個地方,一切又得從頭開始。
兄弟啊兄弟我就要幫你報仇了我馬上就能為你逮到這小子了兄弟啊兄弟兄弟我不會讓你被老鷹叼走了似的就沒了這害人的東西就要被我抓住了兄弟我都沒想到過真的這么快就能抓到了像大娘那樣的神人還花了十幾年的功夫才報得仇來兄弟這都是你在天之靈保佑啊兄弟兄弟。
小鐵守著,守著,等著,等著。從夜半等到了天蒙蒙亮,等到了村里的公雞一家跟著一家打鳴,等到了順子媽起了床,開始屋里屋外地忙叨起來,等到順子媽和順子奶奶煮了早飯吃了早飯,等到順子奶奶拎著板凳去村西頭跟人打牌,等到順子媽忙完上午的活計開始準備午飯。終于等到了他的時機。
順子媽把手機放在臥房炕上,她在廚房里刷鍋洗菜準備午飯。小鐵從臥房的窗戶悄悄地翻進了屋里。手機沒有密碼,按開就能看。小鐵迅速找到通話記錄,頂頭第一條就是昨晚九點一刻時的通話記錄。11個數(shù)字。李廣順現(xiàn)在的手機號碼。幫閆兄弟追兇報仇的重要線索。小鐵的手抖個不停,他把這11個數(shù)字按進了自己的手機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11個。他又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地核對了好幾遍。直到廚房里發(fā)出了砰砰地敲鍋聲。菜要出鍋了。小鐵把順子媽的手機放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又悄悄地從臥房窗戶翻了出去。
這件事就這樣了結(jié)了。在大娘的小雜院里給大娘哐哐磕頭的時候小鐵沒有想到,在河下村白天割稻子晚上蹲守的五十三個日夜小鐵沒有想到,甚至就在當天趕回城里跑去警察局舉報最新線索的時候小鐵都沒有想到,這件事,居然就這樣,了結(jié)了。這“了結(jié)”跟小鐵心心念念一直想著的“了結(jié)”實在太不一樣,以至于他過了很久都沒能緩和過來,經(jīng)常在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還像以前一樣跟自己念叨幾遍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仇已經(jīng)報了,可小鐵的身體,好像還不知道。
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跟大娘一開始跟他說的沒太多區(qū)別?,F(xiàn)在科技發(fā)達了,不比他們那時候了,只要找到手機號碼,人就逮住了。小鐵在過去幾個月里幻想的各種場景,一個都沒有發(fā)生。沒有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趕路追兇,沒有四目相對甚至拔刀相向的血腥對峙,他甚至沒有機會見到警察最后抓捕的場景。直到抓捕成功,順子歸案,他才知道過去的幾個月里這貨躲在東莞旁邊的一個村子里打工。
小鐵最后一次見到大娘,還是在那個鬧市旁邊巷子的小雜院里。那也是小鐵第一次真的看清了大娘的長相。老李叔兒在外頭街面上接了小鐵,把他帶回到小雜院里,一進屋小鐵嚇了一跳。那么大一點兒的屋子里立著七八口子人,再加上剛進門的老李叔兒和小鐵,屋子一下子顯得容不下了。
挨個人看過去,小鐵辨清楚了坐在沙發(fā)上的大娘。大娘仍舊是那套黑色布褲子黑色布鞋子上身套著件深綠色的絨褂子,只是這次沒戴頭上的灰色線帽子和臉上的大夫那種藍色口罩??尚¤F辨清楚的原因還不是衣服,而是所有人都坐得站得松松垮垮的,只有大娘,還是立得那么板板正正。
鐵啊,這么多人看著呢,你可別再噗通跪地上挨個磕頭了哈。老李叔兒拍著小鐵的肩頭,一屋子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小鐵不好意思起來,拎著要送給大娘的煙酒點心也不知道該放在哪邊兒好。
好在屋里的人看起來應(yīng)該是在開會,大家也沒那么多多余心思放在小鐵身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小鐵的注意力卻集中在大娘臉上。
大娘的臉上沒有疤沒有傷,也沒有殘疾不得見人的零件兒。之前小鐵納悶過,為啥大娘總是要戴著一副藍口罩。難道就跟明星逛街都得戴口罩大墨鏡是一個理由,就是怕叫人給認出來?想起七叔跟自己說過的,大娘是個江湖傳說,江湖上很多人想找她幫忙,自然也有很多人想要她的命。
看來那些不著邊際的胡說八道也不完全都是胡說八道,總是神神秘秘的大娘,必然有她這樣神神秘秘的理由。小鐵仔細端詳著大娘的臉,像是想從上面看出來些自己琢磨不透的東西。大娘的臉,從長相上來看,就是一張每個村里都常見的大娘的臉啊,可是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那種常見大娘的臉。到底是差在哪里呢。大娘的臉上,好像泛著很多種滋味兒。就好像,那張臉要是個棒棒糖,會覺得舔一層一個味兒,一層味兒下面裹著另一層味兒。
聽了半天,小鐵還是沒能完全理清屋里的幾個人都在討論什么,只理出來了個大概。好像大家在說的,不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兒,還有不少的都是關(guān)于別人的事兒。
“大娘你上次托我打聽的孜南那家煤礦,已經(jīng)摸了一遍了,沒有長相年齡符合你說那人情況的?!?/p>
“甘州咱們對點兒的那小賣部老板娘說,年底能把網(wǎng)收起來,可以撈魚了?!?/p>
“我就說咱們不要幫山西那二貨的忙要我說她老公就是讓她自己給坑死的你說這家家戶戶哪有完全不偷人的我看不偷人的也不多吧那怎么就她把自己老公給逼到要殺人還被人殺了的份兒上呢你看她哭得七零八碎的指不定心里還覺得她男人死得活該呢你聽她說的話她要抓仇人還不就是為了討回幾個錢要我說咱們就不幫她?!?/p>
“老六上次帶來的那個沒了兒子的,已經(jīng)上了北邊了,走的是之前說的那趟線兒?!?/p>
“我覺得我又被人給盯上了不行我得馬上搬家等我安定好了我會跟你們聯(lián)系的但是為了保證安全我還是暫時不跟你們?nèi)魏稳寺?lián)系了我不是疑心病又犯了我真的是被人給盯上了我已經(jīng)觀察好幾天了今天我過來在外面倒車倒了一整天繞了五六個小時才甩脫總之等我安定了我再告訴你們?!?/p>
“利安的小局被炮樓端了,得另建。”
“小安子走了以后快遞那邊的消息網(wǎng)就斷了一陣子,現(xiàn)在有個合適的新人頂上來了,應(yīng)該可以重新織起來了?!?/p>
“蘿卜那邊的消息,說是小八天天帶著厲害家伙出門尋人,怕是要自己干,可能得趕緊處理一下?!?/p>
小鐵慢慢聽出來了些眉目。屋子里這些人,雖然聽口音都是來自天南海北,但是他們聚在大娘的這個小雜院里面,都是為了同樣的一件事。就是追兇。不止是追自己的兇,也幫其他可憐的人追他們的兇。大娘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們中間,神情專注地聽著,偶爾在某個話頭下面揪起來討論討論。小鐵看著大娘,第一次在這間小屋里見到大娘時的激動和手足無措,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
小鐵看著端坐在中央的大娘,她的身體生出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沒有顏色的網(wǎng),動態(tài)的網(wǎng),無限延伸著的網(wǎng),布滿信息結(jié)點的網(wǎng)。每一個結(jié)點都綁著一個失去了愛著的人的可憐人,每一處延伸出去的方向都捆著一道說不盡的故事。這網(wǎng)子,要去撲蓋住些什么東西呢。就像蜘蛛織出來的蛛網(wǎng)一樣,逮到了小蟲子以后,這網(wǎng)子又該拿自己怎么辦呢。
小鐵來的時候,討論就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見他來了,大家似乎也更加快了速度。沒多久,屋里的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地從雜院里溜出去,消失在鬧市的各個街巷之中。等到屋里面只剩下大娘、老李叔兒和小鐵三個人時,小鐵噗通一聲跪在了大娘面前。
你看你這孩子,不是說讓你別跪了嗎。大娘伸手扶他,小鐵不肯站起來。
大娘老李叔兒你們是我閆兄弟和我的恩人要是沒有你們我閆兄弟的仇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報得了我這不是給我自己是給我閆兄弟也是給老閆家全家人再給你們磕幾個頭!
說完這,小鐵分別給大娘和老李叔兒磕了三個頭。
大娘,我想加入你們。
大娘和老李叔兒看了看彼此,大娘似乎有些意外,老李叔兒倒是哈哈樂了起來。
大娘,我真的想加入你們,你帶上我吧!我也想幫別人追兇,想為民除害,想把那些禍害人的害人精都抓起來。
鐵啊,心意我明白,但這事兒不像你想的那么簡單。
你們可以考驗我,我是個靠得住的人。
大娘知道你靠得住,不然也不會在你眼前露了自己的臉。但你要是干了這,過的可就不是正常人該過的日子了。
老李叔兒在一旁接上了一句話茬。小鐵啊,我們都是可憐人,就算把仇報了,把害人的抓了,可都還在這個漩渦渦里面打著轉(zhuǎn)。你不一樣啊,你還年輕,你日子還長著嘞。我們這輩子就這樣交代了。
大娘,老李叔兒,我不知道啥才叫正常人該過的日子。我就是覺得,這是我該干的事兒,我應(yīng)該干這個事兒。
鐵啊,你是個善良孩子。像我們這種日子,浸得久了,人都會變得不正常。還是那句話,你的心意大娘領(lǐng)了。
小鐵望著老李叔兒,像是想求他幫自己說句話。老李叔兒瞅瞅小鐵,又瞅瞅大娘,再瞅瞅小鐵,嘴咧了咧。
小鐵啊,不是大娘我們信不過你。我們都是仇還沒有報完的人,該著了得受這樣的日子。你不一樣啊,你的仇已經(jīng)報了,你沒必要。
大娘,老李叔兒,有句老話兒不是說嗎,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雖說往好了想壞人總歸是漏不掉,但經(jīng)常就不知道哪個網(wǎng)眼兒太大把他們十年二十年地給疏過去了。你說那些可憐人的家里可咋整。有錢有路子的人,他們有法子,但咱們這樣沒錢沒路子的人能靠啥?不就是得靠咱們自己嗎!現(xiàn)在你們讓我知道了,咱們不止可以靠自己,咱們還能靠彼此,那我就不想像以前那樣活了,我就是想跟你們一起,把這些大網(wǎng)眼兒給補上。
傻娃子,是網(wǎng)就有眼兒,天下那么大張網(wǎng),咱們可補不過來。大娘說著,望了一眼老李叔兒。回過頭又說。我們就是些擰種,認死理兒。擰種就是有擰種的活法。大娘知道你也擰,但大娘實在不舍得。你要是還記著大娘的好,以后大娘有啥事兒問到你了,你把你能知道的消息跟大娘講講,就算是幫了大忙了。你家里新媳婦還等著你嘞,你還記得不。你閆兄弟不在了,你該替他一起,把你的日子過好了。
聽了這話,小鐵忽地不言聲兒了。大娘的話像是點醒了他。
兄弟啊兄弟我那罪沒少受福卻還沒享上一天的兄弟,你要是在天有靈,估么也是不想我在這個漩渦渦里面打轉(zhuǎn)。大娘說得對,我該把日子,替你一起過好了。從此以后咱們兄弟倆,就一起使著我這一條命吧。
老李叔兒把小鐵送到了上一次送他的那扇大鐵門前。小鐵還記得那扇大鐵門變成怪物撲到自己身上的樣子,胃里頭緊了一緊。
小伙子,好好過日子。老李叔兒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他好像還想再多說點什么,手上停不下來地又繼續(xù)拍了幾下。不知道老李叔兒最終還是沒有想到該說什么,還是決定把話吞回去比較好,總之,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的手在小鐵肩頭上停了一會兒,向前搡了小鐵一把,自己回頭向巷子里走回去了。
小鐵站定了許久,終于松動了一下手腳,向著大鐵門走過去。他決定,從這大鐵門走出去之后,就好好地先去織一下自己的那張網(wǎng)。
責(zé)任編輯 陳 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