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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信像古歌流傳

        2017-11-18 14:19:57第代著冬
        民族文學(xué)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曾祖口信鴨腳

        我大爺離開老家三個月后,有人看見他騎著一條狗,黃昏時分駐足在尋羊嶺上,對鴨腳壩久久矚望。他驅(qū)狗走過的林間,升起一團(tuán)殷紅的光焰。有人認(rèn)為那是流淌的晚霞;有人認(rèn)為那是獵人的篝火;更多的人則認(rèn)為,那是少見的不祥異兆。

        “他不是當(dāng)兵去了嗎?”

        “是的,不知他的影子為啥在尋羊嶺上徘徊?!?/p>

        “也許有啥放心不下?”

        “可能想家了,想家的人會讓善走的狗馱著靈魂回到家鄉(xiāng)。”

        我大爺是跟抓壯丁的人離開的。離開前,他是油坊的管事。油坊是鴨腳壩保長的產(chǎn)業(yè)。保長有寬廣的田土,一座面坊,一座油坊。每年,當(dāng)桐梓花在尋羊嶺上開放時,小河邊的油坊升起淡藍(lán)色炊煙,響起“空空”的打油聲。到了晚上,小河上彌漫起桐油的味道,我大爺離開油坊,回家拿來兩只油簍子。油簍子用竹篾編成,上面漿了一層桐油,像金屬一樣堅(jiān)硬。大爺踩著月光,帶著油簍子穿過梯田,渡過了尋羊嶺下的小河。

        月光里響起我曾祖婉轉(zhuǎn)的歌聲。

        我曾祖是鴨腳壩的歌師傅,長得瘦小,聲音嘹亮。在我大爺拿著油簍子離開草房后,他咬著葉子煙桿走出來。屋外湖藍(lán)色的天空上,月亮像銀匠手里的一只銀盤,經(jīng)過油坊撞錘聲音的擊打,慢慢豐盈。滿月的田野上,彌漫開一種花朵開放的味道,空氣里溢出安靜和素潔。我曾祖像一只尋食的獼猴,在地壩蹲下來,一邊察看月跡,一邊吟唱祖先遷徙的古歌,他吟唱的聲音像卷動的水碾一樣悠揚(yáng)。

        在家雞和野雞分家前

        祖先把種子藏在狗尾巴里渡過大河

        登上山崗

        他們來到鴨腳壩啊

        找到了家園

        古歌聲中,我大爺帶著一挑桐油回來了。

        按照跟保長的約定,在油坊當(dāng)管事的大爺,可以在結(jié)束打油的夜晚,帶回一挑桐油作為報(bào)酬。一挑桐油能賣半個大洋,但我大爺從油坊里帶回的那挑桐油能賣一個大洋。自從他當(dāng)上油坊管事,就專門編了這副油簍子。油簍子足有半人高,放到地上,像兩個彎腰偷瓜的人。

        早晨,斑鳩把鴨腳壩吵醒了。保長穿著長衫,手里拿著一根拐杖似的長長的銅煙桿,離開莊園,踱過梯田,出現(xiàn)在大爺面前。保長是個精明的人,走路的聲音像蚊子。當(dāng)保長出現(xiàn)在我大爺面前時,他正挑起桐油離開草房,準(zhǔn)備翻過尋羊嶺,把桐油賣掉。

        “桐油打完了?”

        “打完了?!?/p>

        “這挑桐油是你作為管事得到的報(bào)酬?”

        “是,保長?!?/p>

        “油簍子怎么這么大呢,難道是我眼花?”

        “它比別的油簍子大不了多少。”

        “你很會鉆空子啊?!?/p>

        保長用長長的銅煙桿輕輕敲著我大爺?shù)耐┯秃t子,像他的管家輕輕撥動算盤珠子,響聲清脆,短促而有節(jié)奏。我大爺很慌亂,也很尷尬,他像一只洗臉的蒼蠅,不停地搓著兩只大手。

        保長敲了一陣桐油簍子,帶著黃銅煙桿笑瞇瞇地走了。他沒想到,我大爺為了多得到半挑桐油,竟然專門編了一副碩大無朋的油簍子,保長認(rèn)為這是對他的羞辱。離開時,他打定主意,要把我大爺抓去當(dāng)壯丁。一個壯丁鄉(xiāng)公所給四個大洋,除了賠償桐油的損失,還能撈回失算的面子。

        按照兩丁抽一的規(guī)矩,我爺爺還沒成年,保長只能抓我大爺。我大爺長得高大,結(jié)實(shí),他除了孔武有力,還善跑。我大爺善跑是練出來的。小時候,他不想當(dāng)歌師傅,為了不挨打,只能比我曾祖跑得更快。長大后,他幫保長挑桐油下龍溪碼頭,百十里山路練得他腿上的肌肉像一串小老鼠跳動。等到保長抓他去當(dāng)壯丁,善跑的本領(lǐng)發(fā)揮了作用,在去白果鋪的半道上,他跳下一條土坎跑掉了。我大爺被反剪雙手,像一只捆著翅膀的雞,盡管他靠扭動肩膀來保持平衡,鄉(xiāng)丁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沒追上。

        保長看見我大爺出現(xiàn)在鴨腳壩的田野上,很意外,也很驚喜。在他多年抓壯丁的生涯中,沒有一個壯丁能逃出鄉(xiāng)丁們的看護(hù)。保長在圓口青面布鞋上拍掉銅煙桿里的煙灰,從莊園踱過來,進(jìn)入我家的草房。我大爺沒有跑,他看見保長沒帶人,知道不是來抓他的。他從樓上挑來那挑巨大的桐油,把它們像兩座小山崗似地放在地壩上。我曾祖從過道出來,繞過桐油簍子,旁若無人地坐到竹林下唱古歌。

        家業(yè)興旺的時候

        要請貓頭鷹做酒匠

        山鷹做廚師

        要請?zhí)焐蟻韥硗娜给B啊

        傳信給四面八方

        喊來骨肉同胞

        在我曾祖悠揚(yáng)的古歌聲中,我大爺希望把桐油還給保長,以換回油坊管事的職位。他相信,只要給保長辦事,他就再不會被抓去當(dāng)壯丁了。我大爺甚至主動提出,他在油坊當(dāng)管事,只享受打油匠的待遇,保長除了管飯,不用再付一挑桐油作為報(bào)酬。

        “不,我發(fā)現(xiàn),你更適合當(dāng)壯丁?!?/p>

        “為啥?”

        “你算算這筆賬,抓你一次壯丁,鄉(xiāng)公所給我四個大洋。你逃回來,我再把你送去,再得四個大洋。我想,如果你不停地逃跑,總有一天,你會跑成我的一棵搖錢樹?!?/p>

        “逃跑沒那么容易。”

        “你想想辦法?!?/p>

        “保長,我把桐油還你吧,別抓我了?!?/p>

        “不關(guān)桐油的事,兩丁抽一,我不抓你,抓誰呢?”

        “你以前就沒抓我。”

        “以前我沒發(fā)現(xiàn)這條財(cái)路?。≌f好了,我過幾天來抓你?!?/p>

        第一次從半道上逃回來后,我大爺就成了保長手里唯一的一個壯丁。他再也不想抓別人了,保長期望通過反復(fù)抓我大爺,不斷從鄉(xiāng)公所得到四個大洋。壯丁逃跑不歸他管,按照鄉(xiāng)公所的任務(wù),保長只管抓壯丁。

        從此我大爺踏上了一條逃亡之路。白天,他出門種地,上山砍柴,到油坊打油,背后都像長著一雙眼睛,一旦有陌生人出現(xiàn)或風(fēng)吹草動,他就像兔子一樣躥上尋羊嶺,在一座冷僻小廟里躲避半天。到了晚上,他不斷變換睡處,一時在羊圈,一時在牛圈,一時在房里,像個居無定所的竊賊。無論我大爺睡在什么地方,我曾祖的古歌聲都像蚊子的叫聲,在他身邊“嗡嗡”飛翔,仿佛那是一張網(wǎng),我大爺費(fèi)盡心機(jī)也逃不出古歌的縈繞。

        我大爺機(jī)警地生活了半個月,還是讓保長逮到了。從鄉(xiāng)公所來的鄉(xiāng)丁潛伏在保長家里,看見我大爺扛著犁鏵下田了,那是一片開闊地,不好下手;看見我大爺帶著彎刀上山了,那里林木豐茂,壯丁容易滑脫。鄉(xiāng)丁們等了兩天,機(jī)會來了,我大爺背著一只背篼,獨(dú)自一人去尋羊嶺找中草藥。按說,在林子里不好抓人,但保長知道,這個季節(jié),尋羊嶺只有木瓜可以采摘。木瓜是一種藤狀的攀援植物,它們沿著喬木生長,在樹冠結(jié)出拳頭大的果實(shí)。

        當(dāng)保長帶著幾個鄉(xiāng)丁,躡手躡腳地來到樹下,我大爺正像一只猴子在空中的樹枝上晃蕩。離開了土地,我大爺沒法奔跑了,他絕望地看著鄉(xiāng)丁們在樹下牽了一面獵人用的棕網(wǎng),把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在樹冠上堅(jiān)持了很久,直到夜色如墨汁彌漫,他才沿著喬木粗大的樹干滑下來,一頭栽進(jìn)網(wǎng)里。

        我大爺再次踏上了逃跑之路,他離開時,我曾祖仍然在草房外唱歌。作為歌師傅,他一直沉浸在祖先遷徙的傳說里,就像一個人住在夢中,對夢外的世界充耳不聞。我大爺被反剪雙手,讓保長帶到了鄉(xiāng)公所。不出保長所料,他又一次從鄉(xiāng)公所得到了四個大洋。

        這一次,我大爺走得遠(yuǎn)一些。在鄉(xiāng)丁們的護(hù)送下,他花了一天時間,到達(dá)白果鋪。又走了一天,才被押解到鉆天鋪。鉆天鋪是通往望州城的一個驛站,再走兩天,經(jīng)過牛牽鋪,冷水鋪,他們將到達(dá)采邑縣城。到了采邑縣城,鄉(xiāng)丁們就可以返回了,壯丁改由縣保安隊(duì)護(hù)送,沿古驛道繼續(xù)前行,經(jīng)過木根鋪,羊頭鋪,山窩鋪,摩圍鋪,歷時三天,進(jìn)入望州城。

        到達(dá)鉆天鋪時,天黑下來了。站在高聳的山巔之上,我大爺看見返巢的夜鳥在薄暮中飛翔,空中持續(xù)響著它們凌亂的鳴瑟。望著遠(yuǎn)處層疊的山巒,我大爺仿佛看見了鴨腳壩的小河,草房,梯田,以及木頭楔子被撞錘“轟轟”擊響的油坊。鉆天鋪真高啊,初夏的冷風(fēng)像鞭子一樣抽過來,在他臉上留下一道道凍傷般的灼痛。

        夜里,高山的冷風(fēng)吹得客棧搖搖欲墜,木板發(fā)出巨大的響聲,像無數(shù)樹枝猛擊板壁。在嘈雜聲音的掩護(hù)下,我大爺悄悄解開手上的繩索,赤腳從樓上跳下來,如同一條幻影,沿古驛道往鴨腳壩迅速地跑去。他奔跑的前方,天際亮出一線魚肚白,像黑沉沉的天幕被一根鐵棍撬開了一道縫隙。

        保長很高興我大爺順利歸來,他像盼望母親回家的孩子,每天早晨拄著拐杖似的銅煙桿,站在莊園外對大路盡頭眺望。與保長相反,我曾祖置身事外,他嘴里輕吟古歌,面無表情,仿佛抓走的是別人的兒子,是一個不相干的人出門到遠(yuǎn)方當(dāng)兵去了。保長張開雙臂,迎接我大爺回家。他說:“你知道嗎?看見你又逃回來,我很開心?!?/p>

        “保長,你不能再抓我了?!?/p>

        “為啥?”

        “我差點(diǎn)沒跑回來?!?/p>

        “沒事,你總會有機(jī)會逃跑的。作為補(bǔ)償,我給你一塊大洋?!?/p>

        “我不想當(dāng)壯丁了。”

        “你不要推辭,為了給你補(bǔ)補(bǔ)身子,我決定用一只烏骨雞作為報(bào)酬,請你幫我放幾天鴨子?!?/p>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大爺成了鴨客。他之所以愿意當(dāng)鴨客,是鴨客可以站在河岸上,視線良好,不容易被保長帶來的鄉(xiāng)丁逮到。我大爺當(dāng)鴨客時,我爺爺成了他的幫手。我爺爺十五歲,身子漸漸壯起來,他把鴨子吆下小河,看著它們沿油坊水碾下的河道進(jìn)入水塘,像一群白花花的波浪在河里翻滾。

        我大爺站在河岸上,他有了很重的心事,腦袋一刻也不停地轉(zhuǎn)動,像一只受驚的警覺小鳥。到了中午,我爺爺被我曾祖的古歌聲吸引回去了。他一心想做個快樂的歌師傅,跟他父親學(xué)會了古歌的上半部,能夠從野狗和家狗分家,唱到遷徙路上遇到的大蛇。那天,我曾祖唱到了在一塊巨大的沼澤里,祖先們跟魔鬼作戰(zhàn)。

        我集了三千蚊兵

        砍殺了七個魔鬼

        古老的仙人啊

        這個世界道理怎么來講

        這個世界道理怎么來算

        我大爺對保長的一舉一動充滿了警惕,即使在我曾祖的古歌聲里,他也沒忘記四下環(huán)顧。不湊巧的是,那天鴨子突然打架了。鴨子平常不愛打架,到了發(fā)情期,兩只綠頭公鴨在水塘里干了起來。它們在水面上扇翅,追逐,驚起岸邊的水鳥飛過梯田。我大爺看見,一個鄰寨的寡婦背著孩子路過河道,遇到鴨子打架,她停下腳步,歪著肩,讓孩子把頭伸出來看鴨子。我大爺好奇地問:“你為啥要停下腳步呢,想讓兒子看鴨子打架?”

        “不,我路過稅卡時,管事們正在吃鴨子,我想讓兒子看看,他們吃的就是這個白毛東西。”

        “如果鴨子是我的,或許能送你一只。”

        “謝謝你的好意?!?/p>

        “可惜鴨子不是我的?!?/p>

        “你背后有人,他們好像要抓你。”

        在我大爺閑聊時,再次讓鄉(xiāng)丁們抓住了。

        這一次,看護(hù)大爺?shù)娜硕嫉玫搅颂崾荆浪且粋€善跑的人。一路上,我大爺?shù)玫搅颂貏e關(guān)照,晚上住驛站時,人們甚至把他雙腳捆綁起來,讓他手腳反向相連,像一朵凋謝的喇叭花皺巴巴地開在稻草上。他被鄉(xiāng)丁和縣保安隊(duì)接力押解著,走過了所有驛道上的客棧,一直走進(jìn)了望州城。

        這是我大爺一生中走得最遠(yuǎn)的一次,其間他多次試圖逃脫,都因?yàn)檠核驼叩木瓒鴽]得逞。走了十天,他腳上的草鞋走爛了,赤腳踏入了望州城。睡在靖黔街上的客棧里,屋外小販的喧鬧讓他感到陌生而惶恐不安。在他成長的歲月里,他只聽到過風(fēng)聲,雞叫,狗吠,牛哞,以及開門聲和我曾祖的古歌聲,他沒聽見過城市的聲音。城市凌亂而緊張的聲音刺激了他回家的欲望,等到夜深人靜,他在一口廢棄的鐵鍋邊緣磨斷繩索,伸手掰斷了一塊檁條,取下屋頂?shù)暮谕?,刨出一個洞。樓梯上,哨兵的呼嚕聲像漏氣的風(fēng)箱時斷時續(xù);樓外,打更聲跟隨一盞飄浮的燈籠,“梆梆”地融入黑暗。

        天將破曉時,我大爺離開了樓板,鉆出屋頂,對自由的渴望讓他有了足夠的勇氣跳到石板街上。他善跑,但沒跳高經(jīng)驗(yàn),我大爺如同一只麻袋,“撲通”一聲從天上掉落下來,在街上激起沉悶的轟響。我大爺以為,只有樓梯上有一個哨兵,沒想到,在臨街的客棧門口還坐著一個。他落下來時,看見那個懷里抱著槍的家伙被嚇了一跳。我大爺從地上爬起身,拔腿就跑,他相信,只要有十步距離用于加速,一旦他跑起來,快得連子彈都攆不上。

        他剛邁開步,身后的槍聲響了。

        我大爺并沒有看見子彈飛翔的姿勢,或者說,他并沒有看見子彈如何在夜空中像一只紅棗,迅速地刺進(jìn)他的體內(nèi)。我大爺只感覺有人推了他一掌,把他打倒在地,就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了。開槍的哨兵走過來,踢了他一腳,看見他已不再是一個完整無缺的壯丁,就罵罵咧咧地拖著槍,重新回到了客棧。

        陽光是小販們帶來的,他們挑著貨擔(dān),背著蔬菜,從街的兩頭涌出來。最初的驚呼很快被平息了,小販們見過太多這樣的場景,嘆息一聲,搖搖頭,又從街的兩頭消失。押送壯丁的兵士從客棧離開后,朝霞從屋頂滑落,在被磨亮的石板街上泛起大片紅光。奄奄一息的大爺吃力地睜開眼睛,看見胸前洇出的鮮血在街面上凝固,結(jié)成一塊很寬的血痂,像一列被搗碎的蜂巢。

        “路過的好心人,給我?guī)€口信啊?!?/p>

        “你說?!?/p>

        “我是采邑縣鴨腳壩人,抓壯丁來到望州城,挨了一槍,麻煩好心人給我家?guī)€口信,讓他們來接我回家。”

        “你家有啥人呢?”

        “父親,母親,弟弟。我父親是有名的歌師傅?!?/p>

        “可我們不去采邑縣啊?!?/p>

        “你們帶上口信吧,口信到了四面八方,總有一條能夠到達(dá)鴨腳壩?!?/p>

        “好吧,我們也只能幫你這點(diǎn)忙了?!?/p>

        我大爺睡在像蛇一樣陰冷的石板街上,用盡全身力氣,給南來北往的過路人傳誦他的口信。一些人圍攏來,又散開;又一些人圍攏來,又散開。他們帶著口信上路了,真像我曾祖唱的古歌那樣,有的人到南方,有的人到北方,有的人到西方,有的人到東方,但沒有一個人要去鴨腳壩。到黃昏,我大爺用盡身上最后一絲力氣,在余暉的光芒里,像落山的太陽一樣閉上了眼睛。

        我曾祖在鴨腳壩吟唱古歌時,他不知道,我大爺臨死前發(fā)出的口信正沿著烏江河谷,像一條被接力的消息在大地上流浪。一個向東行走的小販把口信傳遞給北去的鹽商,鹽商把口信傳給了在客棧喝酒的水手??谛畔褚恢痪薮笾┲胪鲁龅慕z網(wǎng),在烏江河谷紡織,每一點(diǎn)觸動都能引發(fā)整個網(wǎng)絡(luò)的震顫。

        我大爺離開鴨腳壩三個月后,有人看見他騎著一條狗出現(xiàn)在尋羊嶺上。他驅(qū)狗走過的林間,一縷淡紅色光芒慢慢升起來,如同薄霧四下飄散。光芒散開的地方,有一座小廟,廟里有一個泥塑的觀音菩薩。人們認(rèn)為,鴨腳壩保長不管的事情,都?xì)w菩薩管。小廟里潮濕陰晦,布滿塵埃,菩薩的臉上掛著殘破蛛網(wǎng),在暗處冷笑。

        我大爺出現(xiàn)在尋羊嶺的第十天,上午,陽光像火焰溢出山口,把大地照得一片雪亮,整個鴨腳壩如同一道幻影,梯田,房屋,油坊,樹影,都在光芒下瑟瑟顫抖。到太陽完全掙脫尋羊嶺上的樹冠,第一條口信到達(dá)老家。帶來口信的是一個走村串鄉(xiāng)的郎中,他背著裝滿草藥的背夾,在人們的指引下來到我曾祖的草房前。草房外,我爺爺赤裸上身,露出成熟少年的肌肉,用一柄斧子劈砍木頭。而我曾祖則端坐在房前一棵結(jié)滿果實(shí)的桃子樹下吟唱古歌。桃子完全黃熟了,我曾祖的古歌聲也帶著桃子的甘甜。

        錦雞在山崗亮開翅膀

        野鴿子在樹冠上亮出嗓門

        那些喜鵲啊

        給鴨腳壩帶來喜訊

        郎中打斷了我曾祖的歌聲,他說:“請問歌師傅,你是不是有個兒子被抓了壯丁?”

        “是的?!?/p>

        “我見到他了?!?/p>

        “你看花眼了,他當(dāng)兵去了。”

        “不對,我說錯話了。我沒見到他,只聽到了他留下的一個口信。你兒子挨了一槍,睡在望州城的靖黔街上,想你們?nèi)ソ铀丶?。?/p>

        “你不是郎中嗎?”

        “我是郎中,但我得到的口信是行腳小販告訴我的;他從一個水手那里得到消息;一個過河的路人把口信傳到水手的耳朵里。如果刨根問底,還可以從靖黔街路過的一個猴戲班子說起,三個月前,他們把口信帶進(jìn)山,傳給了一個補(bǔ)鍋的人?!?/p>

        “知道了?!?/p>

        “好吧,我把口信帶到了?!?/p>

        我曾祖除了古歌里的遠(yuǎn)方,沒出過遠(yuǎn)門。在得到第一個口信后,他準(zhǔn)備出門了。我曾祖讓祖媽做了干糧,借了盤纏,讓爺爺磨亮彎刀。保長做賊心虛,給我曾祖送來一捆葉子煙,以供他在路上提神。

        我曾祖還沒出門,第二個口信又跟著第一個口信到達(dá)了。送口信來的是一個彈花匠,他背著一張弓,像出門射鳥的人,帶來了跟郎中一模一樣的口信。彈花匠的口信是一個騾馬商人告訴他的。騾馬商人沿川黔交界的茶馬古道販運(yùn)鹽巴和茶葉,他在貴州聽到我大爺?shù)目谛?,又把口信帶回四川,傳給了彈花匠。

        聽到彈花匠的口信后,我曾祖帶著我爺爺出門了。他們腰間的刀架上,插著鋒利的彎刀,陽光在刃口濺起陣陣光斑,像一片密密麻麻的星星在水面上跳動著,跟隨我曾祖爬上了山崗。十多天時間里,我曾祖帶著我爺爺,一路唱著古歌,走過古驛道上的白果鋪,鉆天鋪,牛牽鋪,冷水鋪,到達(dá)采邑縣城。在驛站的客棧里,我曾祖悠揚(yáng)的歌聲吸引了周圍趕腳的路人,他們把我曾祖和我爺爺圍得水泄不通,人們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很多年,卻從來沒聽過這么動人的歌聲,也從來不知道自己來自遠(yuǎn)方。

        聽歌的人從我爺爺嘴里,知道我曾祖不是出門唱歌,而是要去望州城尋找他被抓壯丁的兒子。他兒子三個月前挨了一槍,正等著父親接他回家。人們看著我曾祖冷靜而專注于古歌的神情,被他深深打動了。過路人紛紛慷慨解囊,掏出盤纏,熟食,以及走遠(yuǎn)路的告誡。帶著一路上陌生人的叮囑,我曾祖和我爺爺離開采邑縣城,走過木根鋪,羊頭鋪,山窩鋪,摩圍鋪,歷時十天,到達(dá)望州城。

        在靖黔街上,似乎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所有的痕跡都被時間抹平了,如同我大爺根本沒來過這里。經(jīng)過多方打聽,我曾祖終于在一家客棧得到消息。客棧老板告訴我曾祖,三個月前,確有一個壯丁在這里挨了一槍,第二天黃昏他就死了,至于他被好心人埋到了什么地方,街上沒人知道。我大爺臨死前留下的口信全被過路人帶走了,在事發(fā)現(xiàn)場沒留下只言片語。唯一能證明客棧老板所言不假的,是我大爺逃跑時掰斷的一塊檁條??蜅@习逶瓉韺﹃嗟臋_條獲得賠償不抱希望,現(xiàn)在壯丁的家人既然送上門來,如果手里有足夠的盤纏,他也不拒絕獲得一點(diǎn)補(bǔ)償。

        我曾祖沒找到我大爺,先賠了一塊檁條。

        我曾祖和我爺爺從來沒到過這么遠(yuǎn)的地方,他們腰掛彎刀,哼著古歌,像個尋仇的好斗分子,念念有詞地在街上轉(zhuǎn)悠,多次被保安隊(duì)、緝私隊(duì)和警察隊(duì)輪番關(guān)起來,盤問半天,看看沒啥油水,又?jǐn)f到街上。我曾祖在望州城的街巷轉(zhuǎn)了很久,當(dāng)他確信城里沒遺留我大爺?shù)氖?,也沒遺留我大爺?shù)目谛牛懦鸥?,離開遙遠(yuǎn)之城,又花了十天時間,走過摩圍鋪,山窩鋪,羊頭鋪,木根鋪,冷水鋪,牛牽鋪,鉆天鋪,白果鋪,在初秋降臨時回到鴨腳壩。那時,尋羊嶺上已經(jīng)沒有了我大爺騎狗走過的身影,即使黃昏來臨,彩虹倒掛,在最為鬼魅的暗影里,也沒有人見過我大爺升上尋羊嶺的景象。人們堅(jiān)信,以前看到的只是幻影,客死他鄉(xiāng)的大爺壓根兒沒在尋羊嶺出現(xiàn)過。

        只有我爺爺相信,他哥哥曾在口信到達(dá)前,獨(dú)自一人回來過。我爺爺掛上鋒利的彎刀,到尋羊嶺上尋找我大爺?shù)嫩欅E。他出門時,我曾祖在草房的樓梯上唱歌,他的歌聲像鷓鴣的鳴叫,剛剛響起,我爺爺就像一抹影子轉(zhuǎn)過墻角,眨眼之間不見了。

        舅方的男人來了

        舅方的女人來了

        男人拿起長矛

        女人拿起梭標(biāo)

        只有這樣才能抵命

        只有這樣才能說理

        我爺爺在我曾祖的古歌聲中登上了尋羊嶺,站在嶺上,能看見鴨腳壩保長寬廣的田土,面坊和油坊。在我爺爺眼里,鴨腳壩秋高氣爽,田野上一群尋食的雀鳥像風(fēng)中的落葉一樣飛翔。它們的影子下面,是我大爺最后一次被抓走時放鴨子的水塘。此時,水塘風(fēng)平浪靜,像一只絕望的眼睛落進(jìn)河谷,上面布滿了失神的輕遠(yuǎn)云朵。

        我爺爺回到鴨腳壩,得到了我大爺帶回的又一個口信。那是一個行腳小販從外面帶來的消息。他像所有帶口信的人那樣,來到鴨腳壩,一路打聽著,行色匆匆地來到我家草房,打斷了我曾祖婉轉(zhuǎn)的古歌聲,他說:“歌師傅,你兒子給你帶來一個口信。”

        “你說。”

        “不知什么時候,他在望州城挨了一槍,現(xiàn)在睡在靖黔街,想家里人去接他回來?!?/p>

        “好,謝謝你,繼續(xù)趕路吧。”

        小販帶來的口信仿佛是某種征兆,它預(yù)示著我大爺留下的口信還會隔三差五地陸續(xù)到達(dá)。果然,小販出現(xiàn)不久,銀匠出現(xiàn)了;銀匠之后,一個走遠(yuǎn)路的陰陽先生又送來口信。他們的口信內(nèi)容都一樣,顯然他們曾在某個地方,與某個帶著我大爺口信的人有過交集,是他們完成了口信的最后一段路程。

        從此,我大爺留下的口信像風(fēng),不停地吹拂試圖埋住痕跡的塵土。時間之塵還沒落下來,就被新到達(dá)的口信抹去,讓鴨腳壩依然保持著大爺離開時留下的新鮮創(chuàng)口。在一個個口信不停地送達(dá)中,時間仿佛停留在我大爺離開家鄉(xiāng)的那一刻。其實(shí),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我爺爺長到十七歲,娶了我大爺當(dāng)鴨客時背著孩子看鴨子打架的寡婦。

        那個孩子長大后,成為我的大伯。

        我爺爺再也沒興趣當(dāng)歌師傅了,他陰沉著臉,被源源不斷來到老家的口信搞得寢食不安。所有送達(dá)口信的人,都不知道我曾祖已經(jīng)得到了口信,也不知道我爺爺被口信搞得焦頭爛額,他們只顧不斷送達(dá)。而每一次口信的到達(dá)就像再次撕開一道慢慢愈合的傷疤,我爺爺就在這樣的撕裂中,掙扎到了十八歲,他決定找一找口信的源頭。

        我大爺騎狗的身影又在尋羊嶺上出現(xiàn)了。

        黃昏,落日把西邊的流云映得像一灘流動的血,而東邊的尋羊嶺則被最后一縷陽光照得幾近透明。在高大喬木的陰影和光芒交替中,人們看見我大爺策狗而行,然后駐足山崗,對鴨腳壩久久矚望。這一次,人們看清了,我大爺騎的不是狗,而是形如猛犬的犼。犼是吃人的神獸,曾經(jīng)充當(dāng)過閻王的坐騎。人們確信,我大爺一定是有什么放心不下,才如此盤桓不去。

        “一個死鬼,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也許,他在尋找自己的源頭?!?/p>

        “他的源頭就是保長啊?!?/p>

        “這個不假?!?/p>

        “看來,他也不是隨便出門逛逛,胯下夾著閻王的坐騎,肯定大有來頭?!?/p>

        我曾祖的古歌聲像起飛的蜂群,在空中嗡營,漸漸壓住了人們的議論。

        古歌聲聲響云間

        喚來親朋好友萬萬千

        也喚來了妖魔和鬼怪

        神啊——

        快來把人鬼分隔

        快來把人妖分開

        我曾祖的古歌唱到一半,我爺爺掛著一把彎刀去了保長家。保長住在面坊旁邊的莊園里,莊園里有一個管家,幾個長工,一群妻妾和幾個家丁。家丁們背著槍,像忙碌的工蜂在莊園里進(jìn)進(jìn)出出。

        保長穿著長衫和圓口青面布鞋,手里握著銅煙桿。自從我大爺客死望州城之后,保長一本萬利的想法落空了,不得不在其他人身上打主意。那些人被他抓走之后,都被順利地送到了中央軍和地方雜牌部隊(duì),沒有一個人像我大爺那樣逃回鴨腳壩,讓保長抓第二次。

        我大爺再次在尋羊嶺上現(xiàn)身,他胯下的坐騎給保長帶來很大壓力。人間和古歌的力量保長都不怕,但他害怕不屬于他管轄的東西,遇到索命的死鬼,連帶槍的家丁也幫不上忙。保長白天呆在莊園里,到了晚上,他只能點(diǎn)著美孚牌西洋玻璃洋油燈才能入睡。睡夢中,我大爺邁著強(qiáng)勁有力的雙腿,在保長的夢境深處奔跑,他像獵人追趕獵物,在夢中縱橫馳騁。我大爺?shù)那懊?,保長像一團(tuán)刺猬,汗毛乍起,瘋狂地奔過密林、山崗和河流,直到從大汗淋漓中驚醒。在保長被睡夢折磨時,我爺爺掛著彎刀來了,保長很高興見到他,認(rèn)為通過旁敲側(cè)擊,說不定能找到讓我大爺離開他夢境的方法。保長說:“你哥哥又騎狗上了尋羊嶺,啥意思呢?”

        “可能想找你聊聊?!?/p>

        “一個死鬼,有什么好聊的?”

        “不知道?!?/p>

        “如果你能讓他去別處走走,我們可以做一筆交易?!?/p>

        “啥交易?”

        “你看,你有兩個兒子,一個繼兒子,一個親兒子,等他們長大了,我還得兩丁抽一。如果讓你哥哥去別處騎狗,我可以不抓他們壯丁?!?

        “你得親自出面,他才能去別處。”

        “我怎么出面?”

        “只要你去尋羊嶺的小廟里上炷香,他就不回來了?!?/p>

        “誰說的?”

        “我哥哥托夢告訴我的?!?/p>

        “那好,讓我的管家去。”

        “不,保長,這事得你親自去。”

        保長用長煙桿抽了一支煙,翻了一陣眼皮,最后決定,他愿意跟我爺爺去一趟尋羊嶺。秋天,鴨腳壩梯田的稻子黃熟了,到處彌漫著稻香,豐收在望的喜悅讓保長放下了心里的負(fù)擔(dān),他沿途撫摸著沉甸甸的稻穗,用驕傲的口吻估量著當(dāng)年能夠到手的地租。他們在喜悅的秋風(fēng)中穿過田野,像兩個轎夫,一前一后登上了尋羊嶺。

        當(dāng)天黃昏,我大爺沒有驅(qū)趕他怪異的坐騎駐足在尋羊嶺上。明亮的夕照給那片喬木染上一道金黃,使樹冠露出像彎刀刃口上的點(diǎn)點(diǎn)白光;白光之下,又泛起一層金屬斷口上的黯淡灰藍(lán)?;宜{(lán)色的微光里,人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人影懸掛在一棵松樹上,像一條干茄子在晚風(fēng)中蕩漾。

        “那個上吊的人是誰呢?”

        “死鬼?!?/p>

        “我說的是他吊死之前,是誰呢?”

        “鬼知道?!?/p>

        到了晚上,保長沒回來,一絲不安籠罩著莊園。夫人們讓下人點(diǎn)亮美孚牌西洋玻璃洋油燈,到莊園里四處尋找,連床下和木桶也不放過。一段時間來,心驚膽戰(zhàn)的保長喜歡在人們意想不到的地方藏身。他認(rèn)為,連家人都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我大爺回到故鄉(xiāng)的魂就更不可能知道。

        把莊園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保長的身影,家丁們想起夕陽下吊在尋羊嶺上的人。他們扛著槍,提著馬燈,壯著膽子,一個跟著一個摸上了尋羊嶺高處的山脊。夜風(fēng)像鬼魂的腳步在林間奔馳,夜鳥被驚動了,它們拍打著翅膀從樹冠上騰空而起。夜鳥飛離的地方,一棵松樹亮出粗壯的樹枝,樹枝下,保長穿著長衫,吐出舌頭,像條腌熟的黃瓜在燈光里懸掛。

        保長腳下,遺有一只竹編的犼。犼像家狗一樣大小,鹿角,貓耳,蝦眼,驢嘴,身上掛滿了梭尾草。由于長時間使用,梭尾草已枯黃易碎,竹篾松弛,只有新插上去模擬翅膀的芭蕉葉還蒼翠欲滴。家丁們認(rèn)定,我大爺騎狗的身影是假扮的,可他們找遍了整個尋羊嶺,也沒發(fā)現(xiàn)那個假扮者的蹤跡。

        保長下葬后,鴨腳壩再也沒人見過我爺爺。跟他一起消失的,還有大爺驅(qū)狗前行的景象。我家的草房空落下來,只有我曾祖的古歌聲還像流水一樣不停地流淌。我大伯捧著腦袋坐在他跟前,忘情地聽著我曾祖吟唱,學(xué)會了古歌。

        當(dāng)我大伯開口唱出第一句古歌時,我爺爺?shù)牡谝粋€口信到達(dá)鴨腳壩。他的口信到達(dá)時,送達(dá)我大爺口信的人剛剛離開。他們的口信在路上擦身而過,像兩個腳步匆匆的趕路人。替我爺爺送來第一個口信的,是個賣麻糖的人,他敲著手里的刃具,像踩響一路金屬的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來到我家草房前,打斷了我曾祖教授我大伯的古歌聲。

        “歌師傅,你兒子給你帶來一個口信?!?/p>

        “你請講?!?/p>

        “他殺了保長,到酉陽的南腰界投奔了賀龍的紅軍?!?/p>

        “知道了?!?/p>

        “他讓你放心,他要為窮人打天下?!?/p>

        “賣糖人,趕路吧?!?/p>

        從那以后,我大爺和我爺爺?shù)目谛沤惶鎭淼进喣_壩。我大爺不斷讓家里人去望州城接他回家。我爺爺則讓馬幫,牛販子以及跑碼頭的川戲班子帶來大量口信,口信的內(nèi)容只有一個,說他投奔紅軍幫窮人打天下去了。

        在我曾祖的古歌聲里,時間仿佛停滯了;在我大爺和爺爺?shù)目谛爬?,時間也仿佛停滯了。我大爺發(fā)出口信后,死在了望州城,所以他的口信是死的。我爺爺呢?他分明還活著,口信卻也只有一個。我曾祖吟唱著古歌,期望我爺爺帶來新的口信。

        這一等,我曾祖頭發(fā)都等白了,接到的仍然是兩個交替出現(xiàn)的舊口信。十多年過去了,我大伯已經(jīng)成長為新一代的歌師傅,他能夠像我曾祖一樣,吟唱全本的部族遷徙,可我曾祖臨死也沒等來我爺爺?shù)男驴谛?。解放后,我大伯唱著古歌上路了。他?yīng)我奶奶的請求,像當(dāng)年我曾祖去望州城尋找我大爺一樣,我大伯順著烏江河谷上行,沿著我爺爺帶來口信的路線,到酉陽的南腰界尋找他的繼父。十多天后,我大伯到達(dá)南腰界,在鄉(xiāng)人民政府的幫助下,見到了我爺爺?shù)膲災(zāi)?。我爺爺埋在大片蒼松翠柏之下,那里有一道山脊,像尋羊嶺凸起的弧線一樣,高大,挺拔,巍峨。臨行前,我大伯看見一群鷺鳥飛落梯田,歡快地鳴叫,安詳?shù)匾捠场?/p>

        我大伯唱著古歌,回到了鴨腳壩。

        這樣啊——

        男女引吭高歌

        這樣啊——

        眾人擊鼓歡舞

        ……

        古歌聲悠婉飄揚(yáng),那是我大伯的吟唱。

        多年之后,我大爺和我爺爺留下的口信仍然像我大伯吟唱的古歌一樣,在大地上流傳著。它們?nèi)缤瑑芍痪幙椛罱?jīng)緯的梭子,在時光里穿梭。在后來的日子里,兩個口信不斷跟著陌生人的腳步到達(dá)鴨腳壩,它們像古歌里吟唱的族群記憶,在流傳中生生不息。

        責(zé)編手記:

        第代著冬的作品一直以簡潔和隱喻見長,不論他筆下的故事發(fā)生在過去還是當(dāng)下,似乎都存在于一個別具意味的文化地理空間。在這里,淳樸的民心民風(fēng)化解了故事中的愛與悲苦,民間藝術(shù)展示著生生不息的強(qiáng)大生命力?!犊谛畔窆鸥枇鱾鳌防?,大爺、保長、爺爺之間略顯俗套的故事只是一個容器,真正的華彩在彌漫其間的口信和古歌,在時代和命運(yùn)的操控下,個體的生命脆弱易逝,但言與聲所指向的時間之外的虛無之境卻散發(fā)著永恒的魅力。它們互為交疊,連通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世道和人心。有鑒于此,小說的情節(jié)已經(jīng)變得不那么重要,因?yàn)樘幪幩朴刑旎[之音。如馬爾克斯所言:任何優(yōu)秀小說之所以優(yōu)秀,是由于同時具備兩個條件——它是以藝術(shù)手法移植的現(xiàn)實(shí),又是關(guān)于世界的一種神秘的謎語。

        責(zé)任編輯 孫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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