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復興

一個畫家和他筆下不朽的 故鄉(xiāng)

文 /肖復興

我第一次見到夏加爾的真跡，是在2006年。那一年的春天，我在紐約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看到了他的油畫《生日》。那畫是那樣的熟悉，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因為在孩子幾次搬家的房間里，一直掛著和這幅畫一般大小的印刷品。

第一次見到真畫，特別是在燈光閃爍迷離的展室里，四周涌動著如潮的參觀者，和在家中看到的印刷品，感覺還是不一樣的，就像同樣一支樂曲，在音響中聽和在音樂廳里聽，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窄小的房間里，零散的食物還殘存在桌子上，一對戀人在飛舞中親吻，那男的飛得更高，彎曲著柔韌的身子，腦袋180度掉過來，女的手里捧著一束鮮花，只有紅黃白三朵。這樣的畫面，讓窄小的空間寬闊起來，讓逼仄的日子繽紛起來，有一種童話的感覺彌漫，即使是一個普通的親吻，也變得不同尋常，柔軟、甜蜜，如同花開。

這是夏加爾28歲生日那天畫的畫。這一年，他和畫面上那個手捧鮮花叫做蓓拉的姑娘結(jié)婚了。

2006年，在芝加哥的大街上，我見到了夏加爾的巨幅壁畫。那種類似兒童畫的風格，隨意的筆觸，絢麗的色彩，靈舞飛揚的人物，童話般的感覺，渾然一體夢幻般的氛圍，是一眼就能認出是他的印跡的。

我知道，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夏加爾逃離法國，來到美國，到過芝加哥，還在芝加哥大學做過演講，同時為這座城市留下他的杰作，和畢加索的雕塑一起留在這座城市的街道上。這是我們的城市少有的景觀，在我們的大街小巷中，很少能夠見到大師級的畫家的作品屹立在街頭，和普通人相親相近。

可以說，從那時候起，我才開始認識夏加爾。這位出生在俄國，又先后去了法國、美國等地的畫家，別看一輩子顛沛流離，卻是長壽，活了九十八個年頭。他小時候，沒有人說他富有繪畫的天才，他只是一個腌制咸魚工廠的工人父親的九個孩子中的一個，他只在猶太教堂里學畫圣像，他讀中學還是花了五十盧布走后門進去的，他考圣彼得堡工藝學校落榜……一系列的打擊，并沒有磨平他的意志，也沒有讓他丟下喜愛的畫筆。如今，還有誰再說他不是一個天才呢？世界很多大的美術(shù)館都舉辦過他的展覽，他的名聲在世界不脛而走。

別看夏加爾的畫隨意甚至肆意的點染涂抹，卻是觸處成春。他的畫像是童心不老，又像是玩世不恭，卻是充滿想象力，他畫的那些飛舞的人，飛天的車，倒懸的人頭，被風吹彎的鐘，雙面新娘，變成驢頭的戀人，站在屋頂上的小提琴手……讓你感到像是生活中我們司空見慣的，而又像是看一幕幕色彩繽紛令我們目不暇接的童話劇，像是讀一篇篇寓意深刻我們一時難懂的寓言。

同傳統(tǒng)的繪畫相比，他不再拘泥于透視比例線條色彩等一切程式化的固有規(guī)律，他的畫橫空出世，像一箭穿心，穿透了藝術(shù)世界里已經(jīng)磨成老繭的陳腐守舊，也穿透了庸常日子里習以為常的平淡無奇。

不知別人怎么看夏加爾，他對人真摯質(zhì)樸的愛，對家鄉(xiāng)始終如一的懷念，是他畫作中最吸引我的地方。

愛，是夏加爾畫作的重要主題之一。他說過：“愛是一切的開端?！弊匀唬彩撬L畫的出發(fā)地。夏加爾這類的作品，不像馬奈偏重寫實，不像雷諾阿注重肉體，而是夢幻的。他明確表達過他的藝術(shù)主張：“僅靠外界的要素，如形狀、線條和色彩世界，過往的時代藝術(shù)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應該關(guān)心所有的東西，它不僅是外界的，也應該包括夢以及內(nèi)在的想象。”他強調(diào)夢和想象，想象進入夢的先導，夢是想象的舞臺，繪畫是這兩者的外化。

成熟的夏加爾，畫過很多題為《夢》的作品，無一不是將對愛的懷戀、向往與寄托，化作夢中的境界，將現(xiàn)實的般般生活和自己的種種心情，放進充滿神奇的想象的魔瓶，如同我們的神話中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冶煉之后，出來的是仙丹妙藥。

在這些作品中，幾乎情侶不是在星月交輝的夜空中飛翔，就是在花草叢中或?qū)庫o的河流旁依偎。那些童話甚至神話般的幻化的背景，成為畫面中情侶的感情也成為他自己感情的盡情流溢。

《夏夜之夢》中羊頭男人、白衣女人，和飛翔的紅色天使，色彩是那樣的鮮艷明麗，情侶旁邊是一株開花的樹，襯在金色的天空下，成為愛的最好的表達?！秹簟分械哪腥?，這一次不是長著羊頭，而是長著驢頭，馱著仰面朝天躺在他的背上的女人在徜徉。路、樹和月亮，所有的景物都是倒懸沖下的，一切更如魔幻?！稌r光無涯》，更是神奇，飛魚上面長上了翅膀，下面吊著一座鐘擺搖蕩的大鐘；魚頭的部位出其不意伸出一只手，在拉懸在空中的小提琴；一對情侶，坐在蔚藍的河水旁的草地上。無涯的時光，在為愛作證，愛也是無涯的。

還有一幅叫做《教堂前的山羊》，讓人看了忍俊不禁，山羊的尾巴上長出的青草在風中搖曳。另一幅叫做《圣約翰的太陽》，女人一只手捧著男人倒懸的頭，一只手撫摸著男人頭下的太陽。那太陽四周圍繞著一片片綠葉，如同一束巨大的愛的花環(huán)，真的是只有夏加爾才有的奇思妙想。

夏加爾1887年在俄國出生，1922年離開家鄉(xiāng)，這中間除在法國學畫五年，他有整整三十年的時間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離別了五十一年，一直到1973年，夏加爾才回到祖國和家鄉(xiāng)。這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大部分時間漂泊在外，思鄉(xiāng)的感情，是和那時候同在法國的俄國作家蒲寧一樣的，在遠離祖國而又不能回去的日子里，與日俱增，格外濃烈。

除了畫過那么多關(guān)于夢的畫，夏加爾畫的很多的是家鄉(xiāng)維臺普斯克的畫?？聪募訝柌豢啥糁沟禺嬤^的那不止一幅家鄉(xiāng)維臺普斯克的畫，每一幅都能體味得到他的這一份濃濃的鄉(xiāng)愁。

《眺望窗外，維臺普斯克》，夏加爾少有的寫實風格，故鄉(xiāng)初春的景色，窗欞上還有殘存未化的積雪，院子里柵欄前小樹在風中抖動的還是枯枯的枝條、河水、木屋、遠處的教堂，卻都是綠色的，那是夏加爾心情的色彩。

《古老的維臺普斯克》，則是完全不同，留著胡子的老人，拄著拐杖，背著布袋，飛翔在故鄉(xiāng)的上空，地上滿是厚厚的積雪，房頂上也積雪。據(jù)說這幅畫是為了紀念夏加爾的蜜月，畫面上卻看不出蜜月的甜蜜，而有些神秘的色彩，甚至有些不安的東西在彌漫。

《維臺普斯克冬之夜》，地上、樹上、屋頂、教堂上，充斥畫面的依然是皚皚白雪。但是，夜空中星星在閃爍，半輪金黃色的月亮正在升起，一對情侶，乘著一匹巨大的紅馬，在空中馳騁。不知道他們是在夢游，還是真的在還鄉(xiāng)，都是夏加爾心情最迫切最濃重的體現(xiàn)。無論是故鄉(xiāng)的景物，還是老人，或是情侶，始終都在他的夢中飛，沒有停下來，可以安穩(wěn)地落到地上。

維臺普斯克，是夏加爾的故鄉(xiāng)，這是一個只有四萬人口的小鎮(zhèn)，四萬人都是猶太人。夏加爾就是在這個偏僻充滿咸魚味道也充滿骨肉親情的小鎮(zhèn)長大。在世界漂泊的日子里，他始終難以忘記這個小鎮(zhèn)，忘記小鎮(zhèn)上他的親人。我讀過夏加爾自傳，他寫到小鎮(zhèn)上他的好幾位親人，其中這樣寫他的那位做咸魚的工人父親：

“瘦高的父親，穿著油膩因工作而污穢，有著暗褐色手帕口袋的上衣回家，黃昏總是跟著他一起進來。父親從口袋里拿出餅干、凍梨等，用布滿皺紋黑色的手分送給我們小孩子。這些點心總比那些裝在漂亮盤子端上來的，更讓人覺得快樂，更為好吃。我們一口氣把它們吃完了。如果有一天晚上，從爸爸的口袋里沒有出現(xiàn)餅干或凍梨，我會覺得很難過。只有對我，父親才是非常親密的。他有一顆庶民的心，那是詩，是無言的重壓的心?！?/p>

在很多畫家回憶自己的父親的文字中，夏加爾這段話最讓我難忘和感動。他寫得真好，他不說黃昏時候父親走進家門，而是說黃昏總是跟著父親進來，特定的時間里有了人影出現(xiàn)，有了內(nèi)心期待的完成，樸素中便含有了感情；如果有一天沒有從父親的口袋里出現(xiàn)餅干或凍梨，“我”會很難過，設(shè)想的如果，讓文字倒懸，搖蕩出內(nèi)心的漣漪，讓看不見的感情化為看得見的動作。

父親的心，是詩，只有夏加爾才會這樣形容父親。他從一位渾身滿是咸魚味道的貧窮的父親的身上，他從日常最平凡瑣碎黃昏的日子里，看到了一顆心，無言而重壓的心，無言，又重壓，是因重壓而無言，他捕捉到，更是他感受到，因為他同樣擁有一顆詩一樣的心。

只不過，他用的不再是父親給予他的餅干或凍梨，而是一支燦爛生花的畫筆。他將對父親對親人對家鄉(xiāng)的感情畫成了一幅幅美麗的畫作。他讓父親永遠存活在他的畫作中。他讓維臺普斯克這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如今世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