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琰（甘肅）

文本內(nèi)外

西梅朵合塘（組章）

王 琰（甘肅）

1

天是湛藍(lán)的。

鳳嶺山腳下，閃電點燃了一場大火。大火過后，石頭變成了藍(lán)色，遍地恬靜、純真、高貴的藍(lán)寶石，如同真理。

神的居所，有著天空的藍(lán)。

矢車菊盛開，你的眼睛藍(lán)如花蕊。

我是一場漫卷的大水，任性而恣肆的愛。你不回應(yīng)時，河流是草原長長的啜泣。

我愛你，是嘎吱響的門，是牧羊犬吠叫，是炕頭的煙火，或者是去除了酥油的達(dá)拉水，委委屈屈曬成酸酸澀澀的曲拉。

那就不愛，把寂寞串一串藍(lán)色矢車菊項鏈，龍舌蘭釀酒，醉了夜晚。

2

一群羊走過草原會出交通事故嗎？

羊是近視眼。沉默的近視眼。

憂傷青草般蔓延。

曠野中，山攔不住大雨和冰雹。正在講經(jīng)的米拉日巴，帶領(lǐng)弟子們走進一只牛角。

牛角沒有變大，米拉日巴沒有變小，他是怎么走進牛角的？

高高的鳳嶺山是恒常的嗎？

山和水，人和事，牛和羊。萬事萬物都是因緣和合的結(jié)果，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于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我們凌晨回家。深夜的夜班車上，青草和憂傷在心里瘋長。你可以愛，但切勿執(zhí)著。這是天黑了，天沒亮的凌晨時我對自己的解讀。

沒有期待，就不會憂傷。一片草地，許多花盛開，草是草，花是花。

黑魆魆的夜，一只巨大的牛角，我們穿行其間。

3

楊十一這幾天總在哼唱著萬曉利的《墓床》，一邊做著報紙的版子一邊唱，一邊走路一邊唱。顧城的歌詞：“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下邊有海，遠(yuǎn)看像水池，一點點跟著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他的手機QQ的運動步數(shù)，最近持續(xù)在兩萬步左右。歌聲里有佛號的聲音，他的手腕上纏繞著長長的星月菩提。小小的菩提珠子上是亮亮的心愿和虔誠，月很圓，星星散淡。

月亮里住著一個小小的孩子，現(xiàn)在他消失了。

楊十一誦經(jīng)，一邊誦經(jīng)一邊手指不停歇地?fù)軇又窃缕刑?。是《大悲咒》嗎？越誦越快。像是要追上孩子離去的步伐。楊十一說，我的孩子啊。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啰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啰罰曳。數(shù)怛那怛?qū)憽Ｄ蠠o悉吉利埵伊蒙阿唎耶。”

圓圓的月亮如墓床般升起來了嗎？“人時已盡，人世很長，我在中間應(yīng)當(dāng)休息，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詩歌是另一種形式的誦經(jīng)。起伏不定的海水。

楊十一停下來，我在深夜里把月亮讀成了另一篇起伏的經(jīng)文。

4

晚餐總是喝粥。清淡腸胃，連帶清潔身體，清空思想。

我是饑餓的，身體里有一只巨大的空洞，偶遇的途經(jīng)的，都要繞行。我小心行走，它總是不可遏制，不加選擇的吸咐著，有著強大的力量。

我把帳房搬遷一空。連同我數(shù)年的愛情。此刻它們蕩然無存。破敗的、愁苦的星星明明暗暗地閃。

現(xiàn)在我來到了一個圓的起點。一間空帳篷，沒有炕，沒有矮柜，也沒有唐卡。我曾經(jīng)擁有過的東西都是別人的了，包括我的愛人。他改變成了另一種物質(zhì)，我也改了。由酸變成堿，或者由鹽變成了另一種鹽。

月光如牛奶。

我是饑餓的，這空虛的帳房就是我空虛的胃。

5

在凝神的那一瞬間，我捉住了一只飛蛾。它灰色的、僵硬的樣子，讓它看起來不像一只活物。我們都喜歡青草地里的蝴蝶。它有著鮮綠色的背景，飾有炫耀的圖案，它的飛翔才像是飛翔，款款的，緩慢的，儀態(tài)萬方。

我在鏡子里看到我因為熬夜新生長出來的幾道魚尾紋，它們安靜地爬上我的臉頰，住了下來，不再離開。我會在歲月里慢慢變成年代久遠(yuǎn)的舊照片，面目模糊，皮膚起皺，滿臉老人斑。

我松開手，把飛蛾放了。它飛過一盞燈，忽然變得亮麗起來。

如果我在天空里，我就飛在燈的旁邊，盡管熱并疼痛，也要你看到我，并愛上我偶爾的亮麗。

我努力飛。

我的翅膀是灰色的。我沒有亮色的衣服。我有肩周炎和腰椎間盤突出。

6

白天和黑夜，如牛反芻的青草，翻來覆去。

月亮與太陽分居，各自蝸居在世界的一頭。

我是一頭牛，想念你如想念青草，反芻般想念你。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斑禿的鳳嶺山，樹木被亂砍亂伐過。大地裸露著傷疤，依然站在那里。沉默是最高貴的愛情的形式。

斑禿的鳳嶺山隱忍著。白天和黑夜隱忍著。牛隱忍著。

我隱忍著，任憑大風(fēng)刮過，水土流失，草原一點點變成沙漠。

無休止的風(fēng)，為什么沒有一個人，突然牽起我的手？

7

在你的生活里，我只是坐鎮(zhèn)一方的諸侯，偏居一隅。

我有我的領(lǐng)地，奶牛擠出成桶的奶，我有成堆的干草，整架桿晾曬的青稞等著脫粒。

我空出一大段時光等你。

現(xiàn)在我準(zhǔn)備反叛。通往你的道路沒有春天經(jīng)過。

我把糧食收進倉庫，草原上的每個日子都濃墨重彩，如重口味的手抓和酥油茶。我把牛背上的褡褳推至一邊，如同推開你占據(jù)我心里的位置。

叛亂已成定局，絕不接受招安。

8

楊十一說他在湖邊聆聽藍(lán)色的聲音。

楊十一說他在山上看到三月在低語。

蘑菇在地底頂起一個包。如果沒有人挖開，它就再默默地在地底下腐爛掉?？墒俏抑浪L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膨脹，并發(fā)出嘶啞的尖叫聲。

一些古舊的木板房子，一些劈柴圍成的柵欄，風(fēng)吹日曬之后，它們有著石頭厚重的顏色，又或者，它們現(xiàn)在成了石頭，怔怔地呆在原地。

我就生活在這樣的屋子里，我的女兒降生，兩腮紅潤，是房前屋后的第一朵桃花。一個精靈般的小人兒。我每日為她煮飯，將面餅涂上油，搟成月亮的形狀。她長大了就離開了。桃花紅紅地漫出山谷，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尖叫一聲，受傷的春天就過去了。

楊十一有一個兒子，他還小，總是愣愣的，不知所措。尕兒子不想和我們說話，我們說下一句話時，他總是用上一句話來回答。

桃花紅著，著火般紅，如紅衣高僧端坐高處。桃花敗了，梨花突然提前開了。四月，忽然，又下起了雪。

這壞脾氣的老天爺。

9

鳳嶺山陡峭處，絕壁處如一面鏡子。但就在那上面懸掛著一個個寨子。

被山神看護或看護著山神的寨子。

風(fēng)加持般吹。

就算是途經(jīng)我也會高原反應(yīng)。我的高原反應(yīng)如同暈車。

于是，惡心、難受、昏昏欲睡。如同失戀。

寨子里每一個女子都美如春天，窈窕地走入我的眼瞼，并住了下來。

我站在寨子前，世界在晃，我只是一小塊被晃下來的碎片，找到了出處。

我要住在這樣的寨子里，并找到世界。

10

溪水順著山勢彎彎曲曲向下流。溪水里轉(zhuǎn)經(jīng)筒“隆隆”地響。

屋后一個寺院。午飯時間，院子空闊，不見人。寺院的門緊閉。開合處，有小孩子端著碗跑來跑去。頭發(fā)毛茸茸的，嘴角沒來得及擦拭。

寺院里，擠擠挨挨著很多人，在吃糌粑。很安靜，聽不到咀嚼聲。每月一次共修佛法的誦經(jīng)日。誦經(jīng)結(jié)束，寺院提供飯食。

有鳥落下。白色的寺院如一只張開的手掌，掌心朝向天空。

飛鳥是雷達(dá)，敏銳而又準(zhǔn)確地起落。

人們在信仰里安靜地立著，黑暗被光填滿。

打開或關(guān)閉屋子，是朝向世界的耳朵。你可以聽，或不聽。

11

溪水高聲誦經(jīng)。我置身于此，如一枚被迫背井離鄉(xiāng)的紫斑牡丹。

黑夜里，我驟然想起這里，在白海螺里生長的家?，F(xiàn)在我離開了，沒有了根。

電話總是靜音，你已經(jīng)忘記了我。我要用藤條捆住心臟，每一次跳動都帶著從高處跌落的尖嘯。

每一條瀑布都是一掛疼痛的白色紗布。

跌落的途中我只來得及從側(cè)面看看高高的松樹，松塔里大多數(shù)松子還是癟的。用來燒火煨炕吧。可以取暖。

每一個太陽升起的日子，我都深呼吸，治療我的手足冰冷。

夜半時分，記憶力變得出奇得好，我想起草木的模樣，每一株都不一樣，想起你說的每一句話，和我們做過的每一件事，我甚至記得你臨走時拍了拍我的頭，然后沉默著就走了。從那時起我開始大腦缺氧，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我怎么都想不起來你回頭時的模樣。

夜深了，我依然沒有上床。床是孤零零的船。獨自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