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海兵(四川)
新實驗
中年大美是落寞(組章)
干海兵(四川)
一
老外婆用清油點燈,在黎明或黃昏為全家人祈福。迷離的燈苗里,一萬粒油菜籽重新找回了青青的身體,那些流動的花影,在佛經中徘徊。
每一粒油菜籽都相信過春天。在川康邊地,油菜花總在向陽的坡地張望,它燦爛而單薄,像每一個青春期的農家的女子。清明雨落,油菜出嫁,送到山谷河灣中的榨房,飽滿或瘦弱的心事化為沉重的水。
二
那些掙扎的火苗,讓昏暗的鄉(xiāng)村浮動著春天的鈴聲。
老外婆將液體的春天請到神龕的高處,讓每棵油菜復活,開出金色的六字真言,大字不識一個的外婆啊,多年前遍地的油菜花已散落四方。
三
借老外婆的嘴騙人的菩薩啊,你僅僅就是活在茅屋泥墻上的一張紙,那些隱隱約約的舊年的痕跡,已在每一朵油菜花的飛翔中彎下了腰。
你借外婆的嘴說過我們家會越來越好,每個人來年都吉祥幸福。但多少年我都抱怨你言而無信,直到有一天外婆永居那小小的坡地,我才知道有時候開得最美的油菜花是夢里的。
四
清油燈也會開放的,清清白白的花朵偶爾也會呻吟。
殘夜漏星。通往黑暗的是一條路,通往高處的是一條路,回家的人,在山地中深一腳淺一腳,內心蕩漾著春天許下的一萬朵花語。
抱殘守缺的老外婆啊,一萬朵花開在你少女必經的路上。
五
時世如濁流,落花仍有心。
在一葉清焰中獨坐的老外婆,把最后的鄉(xiāng)村留給了鄉(xiāng)村。
把一叢小小的火苗,留給了火苗。開枝散葉的油菜啊,你的每粒籽中有一座佛。
有一座四季風吹的高原。
六
故鄉(xiāng)的油菜花中開得最美的那朵是清油燈,仔細聆聽,它會說話。
說柴門竹扉、說雞鳴犬吠、說山道上趕路的夜雨、說茅屋上唱歌的月亮。
——月亮,月亮,你可看見了那散落在梯田中的黃金。
我有一塊水的黃金,帶著它游走四方,我有一苗小小的故鄉(xiāng),開在清油燈的中央。
此刻沒有風,沒有影子和睡著的日光,安靜如鏡子的背面,沒有心的波紋。
在微小中宏大,幻化為萬物的灰燼。
從來沒有過自己,如此刻被空洞抹去的空洞。
蟬鳴、螞蟻、石頭的波浪;臺階、落花,似有似無的墓草。
眼睛,為虛擬的光明而熄滅,最后一次。
也有響聲,是內心空空的響。
宇宙須臾變形,時光穿過肉體,落花在所有的樹木中浮沉。
我們即刻抵達的天堂,在時間的折頁中流淌。
我們離開,在身體里逃逸、遁形,仿佛正午的水珠。
一直在滴落與滴落之間,飛翔。
每個人都會帶走完整的星球,離開,是為了找回自己,也許離開本身就是靠近時間的兩面,黑夜與白晝、明與滅。
明天,影子將先于我們到達那邊,如引領者,把這萬物藏在可有可無的身后,你到,她就倏然醒來。
那一副皮囊,收盡正午的白光,如坍塌的矮行星,只歸于內心愛的脆弱的一瞬,而此刻,我只想喚醒自己,在眾多的眼睛中間。
作為幸存者我無法安置多疑的靈魂,肉體帶著沉重的寂寞。
——我們曾經為她代管過生命,草芥樣多汁且易腐的生命,現在分文不動地還回,連這塵土也一并交給塵土。
我們何曾離開過,何曾把這本沒有的痛苦、幸福,輕與重,放置在華而不實的居所。
只有一葉飄在正午的空中,神秘的臺地,一萬只擱淺的小舟在等待下一次海潮。
日光如幔,擦拭今日如同昨日,有鐵銹,有游塵,有一段未及洇干的腳印。
一萬只不再掙扎的小舟,一萬個人上岸了。
空空的天地中只有我還在尋找那根,從未閃現的稻草。
只有死亡是真實的,它給予你的將永遠刻在時間的縫中。
不會用微信的人,在生活中有失蹤的危險。
花花綠綠的信息,打雷下雨,柴米油鹽,真情假意,榮華冷寂。
路走到此處,遇到了天塹。
不會用微信的人居住在都市的廟中,但老和尚也在用手機說法了。
無數條絲線的天羅地網,裸身的游魚,吸沫吐泡,相互取暖。萬千個手臂交織成浩瀚的洪流,沖刷與被沖刷,在一念之間。
不會用微信的人,每天種詩聽琴,在狹窄的小路上幻想邂逅久違的親人。
他偶爾也向埋頭深潛的人打聽從前的消息,那小小的鏡子里,虛光幻影的潮水抹去,一串串孤獨的腳印。
一根多年以前的落發(fā),在枕頭邊醒過來。那是一小會兒的愛,留下的痙攣的閃電,十年的閃電,或者比十年更長的空落和寂寞。
一根漂浮在無盡黑夜中的,失語的頭發(fā),在枕頭旁老去。
她愛過你的起伏的鼾聲,直至長夜冰冷。她廝守你夢中漏下的囈語,一次一次回到從前。
一根沒有了從前的頭發(fā)——啊,從前,再也不會為回憶低泣。她只為一小會兒的愛,愛撫,還守著那日漸冷漠的枕頭。
十年,多少潮濕的青春都在死去,只有一小段傻傻的幸福的閃電,在固執(zhí)的等待中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