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童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電影與文學,作為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二者卻具有天然的聯系。由文學作品改編而來的電影,在我國電影史上歷來占據著重要的地位。戴錦華曾說過:“電影的文學改編始終是一個令人興味盎然的題目。它間或如一處棧橋,連接起人類一古老、一年輕的敘事藝術。而敘述,作為承載人類記憶、確立人之身份、傳遞社會想象的古老路徑,無疑是人類最古老的文明印痕、文化樣式?!雹?016年11月4日上映的電影《一句頂一萬句》就是由劉震云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的。這部電影由劉震云親自擔當編劇,其女劉雨霖執(zhí)導。沒有酷炫的特技,沒有激烈的人物沖突,這部電影用樸實的手法為我們上演了一場小人物的內心戰(zhàn)。本文將從劇情選取、人物塑造及作品主題三方面來探討由小說文本到電影文本的轉化過程。
《一句頂一萬句》是劉震云創(chuàng)作于2009年的一部長篇小說,先后經過三年的醞釀。作品出版后銷量超過180萬冊,是他迄今最成熟、最大氣的作品,被譽為“中國版的《百年孤獨》”,并于2011年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對于這樣一部家喻戶曉的文學名著,想要將其改編成電影卻并不容易。小說《一句頂一萬句》長達36萬字,分為《出延津記》和《回延津記》上下兩部,主要講述了吳摩西為尋找與人私奔的老婆,離開了延津,卻在路上失去了養(yǎng)女巧玲。多年以后,巧玲的兒子牛愛國同樣為尋找與人私奔的老婆回到了延津。整部作品的時間跨度長達百年,出現的人物有100多個。如此龐大的體量,對一般不超過兩小時的電影來說,單是將小說中的故事講明白都存在困難。因此,改編這部小說所要面對的第一個問題便是對于電影核心劇情的取舍。導演劉雨霖也曾表示:“絕不能把心中所有的故事、人物和情感塞到一個電影里。”
從整體上看,電影《一句頂一萬句》對于原著主要選取了其中面向現在的下半部進行改編。這一部分的故事背景集中在當下,對第一次拍長片的新人導演劉雨霖來說把握起來較為容易,能夠更好地聚焦當下社會。從觀眾的角度來說,時代背景與現實生活的契合也更容易引起共鳴。原著的下半部共有10章,電影主要選取了第一章和第六至第九章的內容進行改編。而電影的結局部分牛愛國在火車站偶遇私奔的已然懷孕的妻子龐麗娜和蔣九,由最初的憤怒欲持刀殺人到最后的釋然,則是化用了上半部吳摩西尋找養(yǎng)女巧玲時偶遇私奔的老婆的情節(jié)。這樣大膽干脆的選取和拼接,保證了電影結構的完整性,故事有頭有尾,并且克服了小說敘事松散枝蔓過多的問題,使故事更加緊湊。
從主人公的選取上來看,電影主要選取了牛愛國及牛愛香姐弟倆作為主人公,重點講述了他們感情生活中所遭遇的困境。牛愛國離婚了,牛愛香結婚了,但兩人卻有著同樣的心事,都沒有找到一個能夠“說得著”的人。而原著中最重要的一位女性角色——連接了作品上下兩部的牛愛國之母曹青娥則并未出場。牛愛國的眾多朋友馮文修、陳奎一、李克智、崔立凡等則壓縮為一位杜青海。電影大膽刪減由牛愛國的友情線串聯起來的諸多人物和事件,突出對其夫妻間的婚變過程予以詳細刻畫。牛愛國當兵復員后的職業(yè)也由司機改為修鞋匠,更加凸顯了小人物的卑微地位與生活窘境。與上述對人物刪減不同的則是對于牛愛國女兒百慧的刻畫。原著中她是由奶奶曹青娥帶大的,在奶奶去世后則跟隨牛愛國生活,在小說中只是作為奶奶的傳話人,出場并不多。電影中的百慧由最開始粘貼父母吵架后撕碎的結婚證到最后躺在病床上給爸爸牛愛國打電話促使其放下殺妻的水果刀,一直貫穿故事始終,為家庭故事中的親情表現增色不少。
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將人物分為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兩種。扁平人物也叫類型人物、漫畫人物,其最純粹的形式是基于某種單一的觀念或品質塑造而成的,人物性格單一。而與之相反,圓形人物“生活寬廣無限、變化多端”,性格復雜矛盾。女導演劉雨霖在電影《一句頂一萬句》中,以女性的視角對原著中著墨不多的女性人物龐麗娜進行了細膩刻畫,使人物形象更加豐富、立體。在劉震云的小說中,牛愛國的妻子龐麗娜是作為一個水性楊花的女性形象出現的,作品對她的表現主要集中在她的兩次私奔,分別是與小蔣以及姐夫老尚,而沒有對人物行為背后的內心情感進行剖析,人物性格單一。她作為妻子、母親、情人所具有的人物情感特征,則在電影中得到了充分展現。
作為妻子,龐麗娜與丈夫牛愛國的情感經歷了一個由最初“說得著”到“不知道啥時候就沒話了”的轉變。電影剛開始便是龐麗娜與牛愛國兩人去登記結婚的場景,二人結婚的原因便在于彼此“說得著”。鏡頭轉到10年后,當年作為軍人的意氣風發(fā)的牛愛國已經從部隊復員,成為一個修鞋匠。通過一張被撕毀的結婚證以及牛愛國臉上的傷痕,我們可以推測出夫妻二人剛剛經歷過一場激烈的爭吵,兩人間的情感已不復當年。10年前,牛愛國曾承諾過要帶龐麗娜去蘭州,而如今,在談到對未來的展望時,不外乎是擴大修鞋鋪、開鞋店買房子而已。10年的歲月,使他當年的雄心壯志已被眼前的柴米油鹽所取代,生活平凡得不能再平凡。而妻子龐麗娜當年沒能去成蘭州,10年來已經對丈夫失望了。她對未來的展望是有朝一日能去歐洲,夫妻二人對生活的追求以及各自的精神需求,已然不在同一水平上了,自然難再“說得著”了。雖然牛愛國努力地想要修補兩人之間的關系,用心學做龐麗娜喜歡吃的松鼠鱖魚,但物質上的討好遠遠不能滿足精神上的需求。當龐麗娜被懷疑出軌時,她在與牛愛香的談話中說道:“沒有的事,我不過想找個人說說話,在這樣的小縣城,再沒個人說說話,那不把人憋死?”當婚姻沒有了愛,沒有了交流,剩下的便只能是對人的壓抑與束縛。出于對婚姻的忠誠、對家庭的責任,她下定決心要與情人蔣九分手,卻剛好被丈夫牛愛國撞破,只能選擇逃離這段婚姻。她不單單是一個背叛者,在她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在無愛的婚姻中女性的寂寞與壓抑。她的出軌,也就并非只是水性楊花那么簡單。
作為母親,在原著中并沒有對龐麗娜的這一身份加以表現,只是一句“百慧從小由奶奶帶大,與媽媽不親”,有人曾對這一處理的真實性進行質疑。而電影在刻畫人物時彌補了這一缺陷,龐麗娜對女兒百慧的深情在電影中隨處可見。在龐麗娜出軌后,她想要與牛愛國離婚,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女兒百慧。當牛愛國禁止她見女兒后,她只能躲在學校對面的小商店里,等著在女兒放學時偷偷看上一眼。后來她又拜托姐夫宋解放轉交她為女兒買的衣服和玩具汽車。百慧從父親的憤怒中得知自己的遙控汽車是母親買的之后,跑到了龐麗娜工作的紡織廠去找她。她見到女兒后,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激動與喜悅,而當女兒轉身跑開后,她一路狂奔著追過去,臉上滿是悲傷與愧疚。甚至在電影結尾,她懷著孕與情人蔣九私奔時,對牛愛國囑咐的還是家里未完成的百慧的毛衣。對于婚姻的背叛以及對女兒的留戀,使龐麗娜這一人物形象在情感的矛盾中極具張力。
作為情人,小說里龐麗娜先是出軌于小蔣,對方在妻子喝農藥后回歸家庭,她又與自己的姐夫老尚私奔。她和小蔣在一起可以徹夜長談,兩個人一晚上說的話比跟牛愛國一年說的還要多,可見二人之間是有感情基礎的。而她與老尚的私奔則毫無鋪墊,顯得出人意料,令人摸不著頭腦。電影中則將這一情節(jié)改為龐麗娜的先后兩次私奔都是與蔣九一人。蔣九是一家婚紗攝影店的老板,影片中我們看到龐麗娜與他的約會是在生態(tài)園吃飯,住的是名為“荷塘月色”的高級酒店。這些都是作為修鞋匠的牛愛國根本負擔不起的,面對這兩個在經濟地位上相差懸殊的男人,龐麗娜選擇蔣九可能是出于物質上的原因,為了實現她去歐洲的夢想。但她的出軌,又沒有表面看起來這么簡單。為了蔣九,她背叛了婚姻,離開了自己深愛的女兒,哪怕一無所有過著漂泊的生活,她還是愿意和他在一起,為他生孩子。在她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對“說得著”、對愛情、對生命自由狀態(tài)的一種執(zhí)著追求。她的行為,有悖道德,卻合乎情理。
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通過對小人物凡俗人生的描繪,“呈現出來的是由傳統中國社會到當代社會的歷史中,中國人的生存史詩”,“充溢著生命的大悲涼和生存的真荒誕”②。對作品這一深刻主題的視覺化呈現難度很大。多次獲得國際性大獎的導演王全安所拍攝的電影《白鹿原》就曾遭遇歷史縱深感消失的質疑。劉雨霖在改編時沒有選擇對原著的正面強攻,不是完全忠實于原著的視覺呈現,而是選擇了最能打動人心的對“說得著”的追尋,將個體孤獨放在家庭環(huán)境中進行書寫。文學作品的電影改編,是藝術上的一次再創(chuàng)造,也是一次解構和重述。
存在主義哲學認為,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人是作為“孤獨個體”被“拋”到世界上來的,世界充滿了未知與偶然?!兑痪漤斠蝗f句》中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他們所有的努力與掙扎不外乎是為了尋找一個能夠“說得著”的人。影片中一開始牛愛國與龐麗娜吵架的起因就是在表姐夫的生日宴上,牛愛國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他只是一個修鞋匠,面對那些有錢人,他插不上嘴,無話可說。當他發(fā)現龐麗娜在生態(tài)園與蔣九約會后,心中充滿憤恨,起了殺人的念頭。這時他找到了自己曾經的戰(zhàn)友杜青海商量,對方建議他“寧信其無,不信其有”,做出努力來修補夫妻關系。但從后來劇情的發(fā)展看,杜青海的方法并未奏效,他不能說到牛愛國心里,并不是能真正與牛愛國“說得著”的人。牛愛國追蹤到新鄉(xiāng)發(fā)現龐麗娜與蔣九偷情后,內心的憤怒與糾結無人傾訴。他跪拜在佛祖腳下,將心中積壓的一切苦惱向佛祖傾訴,更能體現出他在俗世中的孤獨與無助。
影片中的牛愛香因年輕時曾為情喝過農藥,一直單身,后來她嫁給了比自己大得多的宋解放。在結婚前,她對弟弟牛愛國坦言:“給你說實話,姐現在結婚,不是為了結婚,就是想找一個人說話,姐都42了,整天一個人,憋死我了?!敝皇窃旎?,知己難求,結婚后的她依然孤獨。在與宋解放相親時,對方的老實、幽默令她開懷大笑,但自從嫁了他,卻一次也沒笑過。本來結婚是為了找人說話的,可結婚之后竟然一天到晚一句話也說不來。與牛愛香的后悔不同,宋解放認為這婚“結值了”。但充滿黑色幽默的是,他的“值”說的并不是牛愛香,而是侄女百慧。和百慧在一起,他由不愛說話變得越來越愛說話了。本該最親密的夫妻倆卻無話可說,而有著年齡、輩分差異的二人卻說得來,這種言說對象的錯位與顛覆,不得不說是一種悲哀。
由文學名著改編而來的電影,常常會被拿來與原著進行比較,進而遭遇種種質疑。出于對原著的喜愛,觀眾在觀影時的期待視野也對導演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一個好的導演,要“從自己的藝術形式的特殊角度來對這段未加工的現實生活進行觀察”③,從文學文本出發(fā),而又能有所拓展和超越。作為一位新人導演,劉雨霖的首部影片不僅沒有被原著的光芒所掩蓋,而且能夠在把握原著核心價值的基礎上找到自己的視角重新講述故事,豐富了觀眾的審美體驗,也為原著提供了一種新的解讀方式。
注釋:
① [美]羅伯特·斯塔姆:《文學和電影的指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序言第4頁。
② 張清華:《敘述的窄門或命運的羊腸小道——簡論〈一句頂一萬句〉》,《文藝爭鳴》,2009年第8期。
③ [匈]貝拉·巴拉茲:《電影美學》,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年版,第280頁。